作者:掐指一算
姥姥说,这是母亲上大学时候照的,在那个年代,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姥姥一直以来都对此感到十分骄傲。
她说沈玉毕业以后,想留在大城市工作,等踏踏实实攒够钱了,就把她接去城里住。
姥姥嘴里的母亲,和程秉这么多年在程家听到的,完全割裂成了两个人。
于是真相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原来母亲当年是被程驰骗了,而自己也被程家骗了。
好像别人的人生,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所以可以随意的,尽情的玩弄。
雨越下越大了,程秉还是蹲着,眨也不眨地看着照片里的母亲。
他听了太多从别人嘴里说的沈玉,唯独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沈玉是什么样子。
原来还是见不到。
明明早有预料,程秉却忽然漫上来一股无可抑制的疼痛,是十年以来,或者是说十八以来,迟来的无尽的复杂的疼痛,撕裂了他的灵魂。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把那些酸楚的热意按回去。
他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久到腿脚都发麻,变得冰凉一片,但他仍旧没有站起来。
雨越下越大,山坡底下有个池塘,雨滴砸在水面上,哗啦哗啦作响。
但很奇怪,雨声明明的这样,程秉忽然察觉到,自己头上的雨停了。
他察觉到什么,放下手,将自己的视野从无尽的黑暗中解脱,随后抬头望去。
雨在风里乱飞,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面前站定,身上沾满水点和泥点,好像走了很长一段路。
来人打着一把很大的黑伞,雨伞微微倾斜,举在他的头上,替他挡了风雨。
蒋舟低着头,眼皮也垂着,睫毛软软地搭下来,眼睛里融着温暖的色泽。
他看着程秉,低声说:“程小秉,找你好久。”
扑通、扑通。
程秉微微睁大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很用力地响了起来。
第33章
一滴雨从伞外飞进来,落到程秉的睫毛上,这滴雨好像很重,程秉的睫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又很缓慢地抬起。
那把伞朝他这里偏的幅度更大了。
程秉嗓音微哑,问:“你怎么来了。”
蒋舟含混地小声说:“想来就来了。”
程秉从地上站起来,但他腿麻了,还冰凉一片,站起来的时候腿上好像有千万根针密密麻麻地扎,不由一个踉跄,蒋舟上前一步揽着他,免得他摔倒,程秉一只手抓在他的手臂,冰凉无比,另一只手握着蒋舟拿伞的手,往回一推,把伞推回到他的头顶上。
“身上都打湿了。”程秉看着他肩膀上湿漉漉的痕迹。
“还不是为了你。”蒋舟嘟嘟囔囔地埋怨他,说,“我先去袁姥姥家里,她都不知道你回来了,说没见着你。我猜想你应该在这儿,所以过来找你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沾满湿泥的鞋,嘴一撇,说:“我的鞋脏了。”
程秉把他手里的伞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将他罩着,免得他身上再被雨水打湿,嗯一声说:“回去给你洗。”
蒋舟被哄好了一点点,他看一眼旁边的墓碑,轻声问:“是你妈妈吗。”
程秉向来不喜欢谈论自己的家里事,从来没提起过,别人问也是避而不答。
但他这回沉默一会儿,轻轻点了头,说:“是。”
蒋舟朝他靠近了一点,手指碰到了程秉的手指,他们都在冷风冷雨里待久了,手指是冰的,没什么温度。
但好像只要贴在一起,就能感觉到慰藉。
蒋舟蹭蹭他的手指,然后把他的尾指握在自己的掌心。
程秉的指尖微颤,却并未反抗,由着蒋舟试试探探地,把他包裹在温凉却舒服的温度里。
蒋舟牵着他,很小声地说:“在你妈妈面前说要给我洗鞋,你妈妈会生我气的吧。晚上会不会托梦?”
“不会。”程秉很轻微地勾住他的手指,垂下眼眸,说,“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入过我的梦,想来也不会给你托梦。”
蒋舟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她大概是恨我。”
“别这么说,妈妈会伤心的。”蒋舟转过头,睁大那双被水汽润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对程秉说。
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什么伤心不伤心。
但忽然起了一阵风,一节被雨打得翠绿的藤蔓落到两人脚边,叶子上全是褶皱,看上去有点萎靡。
蒋舟蹲下去,把这节藤蔓拾起来,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地重新搭在坟包上面,用气声说:“都叫你别乱说话了吧,妈妈伤心了,这是提醒你呢。”
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程秉张嘴想说封建迷信,但又觉得,有时候宁愿世界上真的有鬼魂,便没说。
蒋舟把这节藤蔓搭上去过后,还没完,他站在这把黑伞之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看来竟是十分虔诚的模样:“阿姨你好,今天我们俩都来得匆忙,没给您带香蜡纸钱,赶明儿我们起床就去镇上给你买,买最贵的那种,您千万不要生气。”
程秉眉一皱:“说什么呢。”
蒋舟没管他,继续说:“阿姨,程小秉可想您了,您今晚可以给他托个梦吗?”
程秉心里有点不自在:“蒋舟!”
他声量不大,其实没有凶人的意思,但蒋舟还是瞅他一眼,不高兴地告状说:“顺便帮我骂骂他,他总欺负我。”
程秉没忍住:“我哪里……”
蒋舟打断他:“前天、昨天、今天、现在,没准儿以后。”
程秉:“……”
程秉老实了,闭上嘴不再吭声。
他怕再说下去,自己在蒋舟口中会变成生生世世都不放过别人的大恶人。
“好啦,我许愿许完啦。”蒋舟用手肘杵他,“该你了。”
程秉:“…………”
程秉:“我也要?”
蒋舟瞪他:“你为什么不要?”
这是谁的妈妈,他们又在谁的坟前?
下了雨,天色阴沉,现在天色已经快要黑完了。
这一片山上都是坟,大概是算出来风水好,村里很多户人家都在这附近下葬。
天一黑,风一吹,就显得有那么点儿……阴森的意思。
蒋舟不由朝程秉那边靠了靠,臂膀紧贴着臂膀,还拿手拽人家袖子:“程小秉,程小秉,快么。”
桃子糖的气息在雨雾里蔓延,甜腻的,亲昵的,黏糊糊着,随着蒋舟靠过来的动作,一同贴近,几乎要在湿漉漉的潮气中,把程秉都浸成桃子味儿的。
程秉眉心直抽,耐不住蒋舟磨,但也可能是,因为蒋舟的到来和话语,他心里又燃起来了一抹微火。
极其微弱,却又不容忽视,散发着一丁点热度,熨帖了他冷得快要冰冻起来的五脏六腑。
他看着沈玉的坟墓,透过时空,透过那张薄薄的照片,对上母亲的眼睛。
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
你会愿意回来看看我吗?
-
回去的路不好走。
乡间的羊肠小道沾了雨水,变得格外泥泞湿滑,天色又暗,两人互相搀扶,小心翼翼地从这片坟山上下来。
凄风苦雨,氛围阴森,总是不免叫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我姥姥说,她以前在这片山上见到过……”程秉贴在蒋舟的耳边,幽幽地说出这句话。
没说完。
因为蒋舟猜到他要说什么,反手就把他的嘴捂住了。
蒋舟回头,瞪他。
程秉连着鼻子都被他捂住,呼吸不畅,但没有逃离的意思,只是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
蒋舟声音都不敢放大了,唯恐自己的动静真招来什么,从牙缝里挤出来:“程小秉,你想死吗?”
不想。他的眼神这么说。
看起来像是会听话的样子,但蒋舟仍是不太放心,警告道:“老实的,别说那些灵异神怪的东西。”
程秉垂眸看他,声音轻而发闷:“你刚才不是还在搞封建迷信吗?”
嘴唇柔软,轻轻摩蹭,吐出的气流把蒋舟的掌心打得湿热一片,还发痒。
“这能相提并论吗?”蒋舟的掌心连着手臂顿时麻软成一片,他触电般撤回手,往裤子上蹭了两把,企图消灭刚才这股奇怪的感觉。
程秉看着他不太自然的动作,心里也莫名地涌上一点怪异,像是有一阵春风吹进来,让他的心脏也变得轻飘飘的,一下一下跳动,叫他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蒋舟还在小声炸毛:“人怀有美好的愿望是一回事,但是撞鬼又是另外一回事!”
偏偏这时。
呼——
一阵阴风吹过,冰凉的细雨扫到了蒋舟一整个颈窝子,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在他颈后摸了一下似的,蒋舟不由打了个颤。
天菩萨地菩萨王母娘娘耶稣法老上帝……
蒋舟把不同流派囫囵在心里念了一遍,双手抱着程秉的胳膊,往他身边凑得更紧了。
他这副模样,好像这荒郊野外的,随时能跳出来一只无头鬼把他吓死。
蒋舟骨架小,同时身体又很柔韧,在一帮男生哀嚎痛喊着坐位体前屈的时候,蒋舟不仅能轻轻松松推到过手腕,还能原地表演一个下腰劈叉。
心脏鼓噪更甚,程秉下意识张开手臂,把蒋舟揽进怀中,蒋舟立马环着他的腰壁虎一样巴在他身上。
程秉把他搂紧,让他完完全全地躲在自己的怀中,再也受不了一点风雨的侵染。
他想,蒋舟抱起来倒是挺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