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比丘
和教练一起跳下飞机,面朝陆地和太平洋自由下落——代表庄叙十九岁在学校接到周开齐打来的电话。周开齐说“庄叙,庄叙”。庄叙,快来医院。你爸爸出了车祸。
代表二十一岁,在好不容易从繁忙中空出的一个下午,他陪母亲复查,得知母亲肝癌复发的一刻;代表二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李善情在电话里含糊地和他说分手。
代表无法改变地爱上一个虚弱却热爱自由的人后,对方离开庄叙的每一个时刻。
若生命分成好和坏两个部分,庄叙得到的好坏很极端,找不到中间值。
三月五号,庄叙从李善情家出发,先去利城,带上周思岚和另几名下属。
前一夜,李善情腰后本便不明显的穿刺针孔已经完全褪去,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没有了印痕,所以庄叙留下了一个。
在李善情身上留吻痕,像在很薄的宣纸上作画,十分容易就有颜色。如果李善情没用缓释舱里的止痛药,他会说痛,有点不高兴,如果用了,便会抬手揉庄叙的头发,问他是不是晚上没吃饭,让他用力。
当然,有过前车之鉴后,庄叙已不会真正用力。
送庄叙上飞机的路上,李善情起初不说话,板着一张脸,车开进停机坪,他又靠到庄叙身上来,伤感地问:“你还会每天联系我吗?会不会每天不停回我消息?”
李善情的身体瘦得已近嶙峋,脸仍精美得不可思议,作出难得一见的祈求表情,也让人很难忍心拒绝。庄叙说“会”之后,他又突然问:“你回滨港之后不要睡觉了好吗?”
问完大概是发现这要求过分,自己也不再说话,过了几秒钟,看庄叙没下车,李善情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再来陪我?我们的恋爱清单只完成了几项。”
“很快。”庄叙告诉他。
李善情拖拉地说“那好吧”,趴在车窗,看庄叙走上舷梯,一副眼巴巴又依依不舍的模样,盯得庄叙想要放弃一切,下飞机回他身旁。
然而庄叙真的想往回走,回头又看车窗正慢慢升起,李善情垂下眼,已经开始拿着手机打电话。
庄叙先到利城,而后回滨港,回程的飞机上,发现李善情和他最早的投资人威尔一起,接受了一个新的访谈,谈到公司的上市计划进度,与坊间流传的他的病情。
李善情说:“哮喘好像不算罕见病吧?”避轻就重而理直气壮。
威尔则盛赞李善情是他有史以来最值得的一笔投资,最成功的一次冒险。
他谈起在孵化器听李善情路演时,自己也是质疑李善情的人之一,当时和关系要好的投资人、教授都不认可NoaLume的概念,都认为李善情是一个彻底的投机主义者,后来却改变了看法,发觉李善情是个好孩子。
在访谈中,李善情将自己打理得完美无缺,把苍白干燥的嘴唇,发青的黑眼圈,遮得严严实实,听到威尔说“好孩子”,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庄叙承认即使是知情的自己,也无法从李善情的脸上发现他生病的端倪。
看完视频,他又看了一眼手机里,李善情不久前发来的消息。李善情给他发:“我好想你。”还有:“庄叙,晚上不做我就睡不着。”
一落地回家,李善情迫不及待给庄叙来打电话,让庄叙听他在那头的动作。他说自己以前这么做过很多次,沙哑又轻飘飘地说“觉得变态也忍一忍”。庄叙听到李善情挂电话之后,才去淋浴洗澡,收拾行李。
回到滨港,庄叙住回和母亲的房子。这是滨港最潮湿的季节,庄叙十几岁来到这里的时候,第一次亲眼看到在极潮的天气,镜子能凝结出水汽,镜面上全是雾和条条水印。
随着湿度陡升,庄叙也回到日常繁忙的工作中,仿佛和李善情在番城的二十来天是场痛苦而幸福的梦,而被层层叠叠下属环绕,开会,签字,去工厂和实验室才是现实。
他在周思岚给他的邀请函里挑选了几封。久违地出现在社交场合,庄叙得不到一秒空闲,熟与不熟的人人过来攀谈,问他怎么在利城待了那么久,是否会有什么大动作。
庄叙的夜晚和李善情恰好颠倒,结束了晚间社交活动或者加班后,他们会打电话。庄叙尽量按照李善情所说的不睡,只是人体所限,做不到二十四小时清醒。但如果熬到两三点庄叙还回消息,李善情便又突然生气,打来电话骂庄叙太笨。
“我要做去治疗了,”李善情有时候会对庄叙透露,“最近随访暂时没有坏消息,不过明天又要受罪了。”
“我对病的治疗有点新的看法,”他也会含蓄而自得这样说,“取决于它究竟是什么病。”
其实庄叙已经大概率确认了李善情的病症,李善情应该也知道庄叙知道,两人保持了一种微妙的状态,是因庄叙觉得,似乎不说破会让李善情感到更加安全,那么他便不说。
三月中旬,父母到番城看他的那几天,李善情情绪有些起伏,将治疗、新开始的静脉注射全都改到了早上,收获一整天的副作用。
面对父母的关爱,以及他们幸福地谈论着几年后退休了举家搬来番城陪李善情的计划,李善情觉得煎熬,数次想要坦白,又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最后只好以各种莫名其妙的办法,在电话中折磨庄叙。
父母出发去东部旅游之后,李善情做了第二次腰部穿刺注射治疗。
他抱着膝盖坐在病床,护士用冰凉的碘伏彻底替他消毒。闻到不喜爱的气味,李善情将脸埋在膝盖间,任医生给他打麻醉剂。打针是李善情从小到大常经历的事,然而穿刺注射结束后,他平躺在床上,却又因为想继续活着,想继续过他质量不佳却不想结束的生活,因害怕死亡和害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想家里人,还有庄叙在阳光下在昏暗中的脸,想得在心里痛哭。
大脑十分沉重,李善情仰躺着看天花板上白色的灯,不知过了多久,拿起手机给助理打电话,要他安排一班下周回滨港的飞机。
李善情没有提前告诉庄叙,倒不是想给庄叙什么惊喜,是怕庄叙不想他奔波,劝他别去。为了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李善情也真的托了些关系,约上赵署长,准备见一面,讨论些正经的工作事宜。
李善情在自己的飞机上可以睡着,一觉醒来,起落架已打开,外面滨港是灰色的,让他想起四月正是这里最潮湿的季节。
手机里有庄叙的未接来电,李善情接起来,装作自己在番城,睡得忘记时间,笑话庄叙电话打太多:“不要小题大做,我正是爱睡觉的年纪。”实际上早已从周思岚那里打听到庄叙晚上的安排。
打着电话,李善情的手机忽然有些拿不稳,不过肌束颤动好像已成为了他的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引起他的恐惧。
落地后,李善情先去赵署长的办公室,关起门聊了聊正事。赵署长为人较为开明,和李善情的投资人威尔曾待过一个实验室,对NoaLume也并不排斥,不过作为行政长官,难免担忧滨港的舆论问题。
好在说服他人是李善情的特长,下午离开赵署长的办公室时,他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还给威尔打了个电话夸了夸自己。
威尔知道他的病况,对李善情比从前更关心,不断叮嘱他不要劳累,仿佛集团、财务回馈以及伦理道德都没那么重要重要,不复以前在路演时质问李善情的模样,甚至亲自陪李善情接受访谈,为他背书。
每当在这种时刻,李善情觉得自己在人世间得到了够多的爱,他现在在遗嘱中给威尔留下的是一部分股份,给威尔的女儿留下一个钻石的皇冠。
只有给庄叙的仍然在改,令他烦恼,无从下手。
看日程表时,发现恰逢愚人节,李善情临时决定去到庄叙晚上要去的行业会议现场等他,扮演一出不请自来,吓庄叙一跳。
周思岚的二月到三月初,先在利城的分部待了大半个月。大多数时候只有自己和同事,他每天和庄叙在线上从早晨开始工作到半夜,待得人快要抑郁了,终于得到回家的指令。
但三月回了滨港,周思岚又觉得日子还不如在利城过得舒心,因为只要是和庄叙出席的社交场合,总有人来找他旁敲侧击询问,庄叙二月究竟去利城做了什么,有什么宏图伟业。
周思岚实在无法回答,因为他真的不知道,他那时根本没见过庄叙几次,庄叙几乎都和李善情待在番城。据他所知,庄叙最近在忙缓释器研发的事,也没有任何在利城的大事要做。
前几天,李善情来找周思岚问庄叙的行程,周思岚倒有了些许自己的猜测:他们本来在番城热恋,三月不知为何,稍稍吵了一架,庄叙就回了滨港。李善情这次来,可能是想回滨港让庄叙原谅他。
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每次周思岚每次看到庄叙在李善情面前,都觉得庄叙的行为显得有点不自然。什么把李善情拉出书房,不顾他人脸色在会场快走躲避李善情的追逐,都是庄叙当着周思岚的面做出来的事。
但庄叙应该很重视李善情,周思岚也很确信。是会把二月的事在一月全做完,也要到番城去待着倒着时差工作的重视。那种让周思岚忽然间发觉,庄叙的年龄没比自己大几岁,所以也会陷入爱河、作出异常之举的重视。
一个从小敬仰的没有太多情绪的人出现了情绪,周思岚默默观察,无人可聊,只好在心中动容,也十分佩服李善情,所以李善情来找他打听,他便把庄叙的行程透露给了对方。
晚上的沙龙,庄叙是看在主办人的面子上参加,原本虽然礼貌,实际有些心不在焉,几乎将所有的社交任务都交给了周思岚,没怎么与人寒暄,还戴着耳机,听了一个电话会。
令周思岚感到奇怪的是,有人介绍一位从欧洲来的渐冻症领域非盈利组织负责人之后,庄叙忽然之间变了一副模样,不但与对方交换了名片,聊了很久,还开始约第二天下午继续见面。
周思岚不明所以时,接到了李善情电话。
李善情说话的声音很轻。他的音质沙哑,但十分好听,周思岚每一次听见,都觉得有些莫名迷人。他在那头问:“思岚,我没有邀请函,但我进酒店了,在宴会厅外面的第二根柱子这里。你能不能把庄叙骗出来,我吓吓他。”
周思岚有些紧张地看了庄叙一眼,庄叙还在和那位负责人谈话。
他觉得自己很像在演无间道,很难拒绝李善情的要求,又不知怎么打断庄叙的聊天,随便找了个理由,和庄叙说了一声,匆匆往宴会厅外赶。
找到第二根柱子,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人躲在后面。他戴着渔夫帽和口罩,周思岚走近了看见他的眼睛,才认出是李善情。
“思岚,是我,”李善情把口罩扯下来少许,认真地问周思岚,“怎么只有你啊?”
他的眼睛很大,眼神有些警觉,似乎怕被发现他的身份,即使四周根本没人,又把口罩拉回去了,对周思岚说:“你帮我把他骗出来嘛,我请你吃饭。”
“我不是不想,”周思岚怕李善情误会,详细地解释,“庄总在和一个渐冻症非盈利组织的负责人聊天,聊得很投入,我暂时不敢打断他。我就先出来找你了。”
不知是怎么了,李善情明显愣住了,过了几秒钟,说“这样啊”。周思岚觉得李善情看起来几乎有点呆滞,心里又些许慌乱,想不起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不过很快也没空多想了,因为李善情又忽然抬起眼睛,看着周思岚身后。
周思岚回过头去,看到庄叙站在不远的地方。
庄叙穿他惯常穿的西装,身后是明亮的宴会大厅,他朝周思岚和李善情的方向走过来。走到周思岚面前,庄叙说:“思岚,你先回去。”
周思岚觉得庄叙的表情有些僵硬,就像方才李善情的眼神,让他不能读懂。庄叙又看他一眼,他连忙说“好的”,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庄叙抬手拉下李善情的口罩,然后低下头。
而气氛变得如此诡异。周思岚脚步沉重,重新往宴会厅走,脑海里又想到方才看见的,庄叙手背的青筋。看上去异常缠绵,也异常痛苦。
第49章 坐渡轮出发去毕业旅行(二)
得知庄叙已知道自己可能的病症,李善情并没有特别讶异。
两人在番城生活了半个多月,每天睡在一起,设身处地想一想,看见腰后的针孔,药物的副作用,还有李善情那半死不活的脸色。若两人的角色对换,李善情也很快能猜到。
起初,李善情是完全不想面对,不过今天从周思岚口中听到那三个字,李善情发觉庄叙知道了也没那么可怕。对庄叙逃避病情,基本是去沙滩给自己建造堡垒,海潮会涨落,总要推毁沙堡,虚假的自我保护也失去意义。
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外的角落里,庄叙吻李善情吻得过度用力,身高差距导致的阴影像一个拱形烛罩,固执地罩在李善情身上。
李善情逐渐无法呼吸,推了庄叙一下,把他推开一些,搭着他胸口,喘息片刻,表明自己的来意:“我是来找你带我去毕业旅行的。”
这是恋爱必行事项清单第五条。李善情写清单时十九岁,尚处于大学时代,他希望能和庄叙去一场没有去过的毕业旅行。
清单描述“一起去毕业旅行,最好是过夜的那一种”,当然没写过夜要干什么,是因为李善情当时还较为纯真,以为和庄叙出门,他们沿路讨论一下学术和工作问题,盖棉被纯聊天。
庄叙说“可以”,抬起手摸了摸李善情的脸,替他戴好口罩:“我去和主办人说一声,你等我五分钟,我就带你回去。”
“那你快点啊。”李善情叮嘱,又伸手抱了一下他的腰,抱住就不想松开。
庄叙被他抱了几秒钟,变得有些无奈,手搭在他肩膀,叫他名字,说“我马上回来”,李善情才松开,后退了一步,不大高兴地盯着庄叙离开。
庄叙往宴会厅的方向走,李善情往柱子后面靠了靠,好巧不巧,有两个李善情眼熟的人也从里头走出来。
他们先看到了庄叙,而后看到李善情。
李善情和这两人不大对盘,其中一名医学教授几年前曾在社交媒体撰写长篇文章,批评李善情的理念,反对Noalume进入滨港,吸引许多赞同。
看见李善情,那名教授皱起眉头,像是认了出来。李善情便有些头疼,把帽檐压低了些,给庄叙发了条消息说“我先回车里了”,便快步往大门外走,先回自己的车上,想了想,又让司机开车离开,直接去庄叙在公司旁的那套公寓。
没过多久,庄叙便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李善情,你的车在哪?”
李善情告诉他缘由,庄叙难得语气不悦,问:“我们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你说呢有什么问题,”李善情不想和他争论,只逞一句口舌之快,就马上转移话题,“你快点回家,我要睡觉。”
不过还没抵达公寓楼下,李善情便接到了他在滨港的朋友,肖盈的电话。
李善情完全知晓他来电的意思,想了一小会儿,终究看在关系不错的份上,接了起来,果然,一接通,肖盈便问他:“善情,你回滨港了?”
李善情“嗯”了一声,肖盈便道:“下午有小道消息说你的飞机下午落地,就去了赵署长那,我还不很相信。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这么见外。”
“临时决定的。”李善情含糊道。
“待到什么时候?”
“就两三天,这次来不及见你了。”
肖盈在那头忽然停顿了一下,有些小心地试探:“我还听说你刚才在行业会议的宴会厅外面守着庄叙,两个人吵起来了。”
“……谁跟他吵了?”李善情对离谱的传言有一定的了解,但听到此仍是颇感意外。
肖盈说“没吵就好”,但又问他:“你真去找他了吗?”
李善情有些烦,解释不好解释,承认不好承认,便直接沉默了几秒,想找个理由把电话挂了,肖盈却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在那头叹了气,突然劝了李善情起来。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庄叙看上去人畜无害,温文尔雅,实际上何止是难追。
他说现在庄叙正是适婚年龄,滨港有许多业界权威甚至政界高官都想为他介绍另一半,从未成功让庄叙和对方见过面。何况李善情虽然长得好看人聪明,但性别和事业难免都是不小的障碍。或许李善情不知道,庄叙还问朋友要过擅长申请禁止令的律师的联系方式,可能是针对李善情。
肖盈苦口婆心,李善情听得烦恼尽消,到了公寓楼下,等了一会儿,见庄叙的车靠近,才对肖盈说:“那我再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真的要放弃庄叙。”挂掉了电话。
庄叙下了车,走过来替李善情开车门,李善情慢吞吞跟着庄叙走到电梯厅,想到肖盈对他的形容,伸手拉了一下庄叙的胳膊,然后把手放在他的轴弯里一动不动。
庄叙低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想去哪毕业旅行?”
走进电梯,李善情说“不知道”,对庄叙解释:“你知道吗,我的初中毕业的时候,同学组织去北方旅行,不过我生病了,没有参与,大家还找摄影师把我的照片编辑进合照了。所以我很想真的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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