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晒豆酱
物以稀为贵,对于现在的画家来说,要想上拍且拍得上价,就要学会收笔。出名之前的作品一旦流入市场就会大幅度降低自己的收藏价值。
唐誉言外之意,就是问张伯华这幅画是不是未销毁的。如果是,那价值只会陡然升高。
“是,就剩下这一张了,邵弘送给壹唐的礼物。”张伯华说,“他之前一直负责整个小组,但是您放心,他对SVIP客户组没有兴趣。”
“好,我明白了。我先回办公室,你先去忙。”唐誉抽丝剥茧地听懂张伯华的言外之意,邵玉涧是画家、书法家、收藏家,邵弘自然有着艺术家的清高。他应该更倾向于在工作中结交好友,对真正的服务工作并不关注。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唐誉见到了张伯华口中的邵弘。穿着考究,一身苍蓝色的新中式正装,里头搭配了一件水墨画的薄绸衬衫,确实很不一样。他对着唐誉点头,笑容内敛,目光如清水一般滑到了唐誉的右耳上,看到了正闪着绿光的助听器。
绿色的光只有一点点,脆弱水晶似的挂在唐誉的外耳廓上,衬得他的耳朵变成了他的最大弱点。
唐誉也点了下头,向右转,进办公室。窗口把有限的光线放进来。办公室刚布置出来,没有绿植,空气净化器倒是尽职尽责工作着。现在他终于有时间看向办公室正前方的工位,那是一个4人的小范围,白洋就在左下角的位置。
成年人的世界现实无比,白洋的工作仍旧继续。马上就要到本季度的宣讲会了,每个小组都要拿出各自对当下拍品的理解和预测。这样一忙,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小时,快到吃午饭时白洋摸向烟盒,抽出一支到吸烟室去。
吸烟室里,刚好张伯华在。
“张经理,借火儿。”白洋走过去。
张伯华把打火机递给他,吞云吐雾着:“我刚想找你。这事不是我能预料和操控的,唐家我是真惹不起。”
“没事,您别多想。”白洋将烟点燃,“再说了,我资历确实浅了些。”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张伯华自然也听得出白洋是给自己找台阶,“要怪就怪唐家吧。你不认识唐誉,千万别和他较劲,他背后的家族我都找不到形容词……”
“听说他家吃的蔬菜肉食都有私人的庄园农场,不放心外头买。家里有人在90年代包机,来回输送中国女演员……”张伯华露出了一个“你懂得”的笑容,“后来在那个年代,为了抢生意,和别人动了枪!”
白洋不可抵抗地听着。
“你太新了,对公司了解不深。壹唐拍卖行的老总叫唐弈戈,就是唐家的其中一位,咱们能在众多同行力压下站住脚,也是因为他。只不过唐总不怎么来,大部分员工都没见过,我也没见过,总裁办的人帮他打理。上次秋拍会,咱们不是有一副4200万成交的画嘛,那就是唐家人的手笔。”
“自产自销啊?”白洋问了句。
“不好说,反正你别惹唐誉。但我相信他干不久,这种家族的人谁在国内啊,迟早都要出国。”张伯华点到为止,“那以后那车……”
“您放心,我当然不会厚着脸皮霸占那车,一会儿就把钥匙给您,然后给唐誉用。”白洋一来一回地答应着,情绪和声波一样,在空气里无形起伏。
升职没了,车也没了,白洋一无所有地走回去,刚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现在气温回升,他脱掉西装外套,里头是一件熨平的普通白衬衫,两臂戴着对称的黑色臂箍。
“你们一会儿吃什么?”他坐上了办公桌的外沿,两条腿朝前延伸,交叉着,皮鞋和裤脚之间猛然细进去,是他穿了西装袜的脚踝。跳高的人,脚踝都像玻璃那么漂亮,跟腱如支柱撑着修长的小腿肌肉,把手压进脚踝窝里还能摸到强壮有力的心跳。
唐誉刚刚合上拍品图录,抬起脸时,就看到这一幕。
“不知道呢。”汤萤先说,孩子气地笑起来,“我点麦麦?”
余婉君给颈侧喷了香水,端丽地坐着办公椅转了半圈:“去吃新开的云南菜吧,我请。”
“我请我请,咱们吃日料?”陈小奇抢着说,仨人心照不宣,都想让白洋好受些。
开门声不约而至,深棕色实木门留出了一道缝隙,给米白色地毯照出一条射线。
斜倚在门框一侧的人是唐誉:“白组长,张经理说我有不懂的地方就多问问你,现在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说完他便坐回了办公椅。
这种理所当然的气定神闲,余婉君看不惯,目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瞥了唐誉一眼,对着白洋说:“你就说快吃饭了,不去。”
“走走走,吃饭去。”陈小奇轻声附和,不敢和上级真顶起来,又想支援白洋。汤萤自然也是一样,对着白洋摇头,能不去就不去,职场必备技能——脚底抹油,任务外包。
“没事,我过去看看,你们先去吃。”白洋放下文件夹,在组员担忧不已的注视下,走向那间本该属于自己的办公室。
组员们忧心更甚,仿佛白洋要赴一场鸿门宴。唐誉抢了白洋的位置,显然是看白洋碍眼了。
白洋身影一晃,消失在门缝中间。门关上,三人只能盯着落地窗看。白洋进去后并没有往前走,反而停在了门口,紧接着唐誉起身,冲着门的方向过来。三人忽然捏一把汗,背景深厚的唐誉来势汹汹,下一步会不会一拳将白洋掼在墙上?
哗啦,一声,落地窗的浅米色百叶窗紧闭,关上了观察的通路。
陈小奇站了起来,全身心紧绷住。白哥真是职场运势不顺,遇上了这活阎王!
屋里,白洋轻松地靠住门,百叶窗是他亲手关上的,在唐誉朝他迈步那一刻,有些事注定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这时倒是出太阳了,多云碾碎了光线,倾泻在唐誉肩膀上,他几步过来,睫毛尖都快要扎自己脸上。
隔着几厘米,白洋再次看到了神奇的现象。
微型的丁达尔效应仿佛在那张脸上发生,光线从他浓密的睫毛间隙射出,要刺穿自己。办公室将活火山搬到眼前,热气膨胀,高温压缩,将两人的目光凝成固态。
“你他妈没死在国外啊?”白洋的视线摇漾着。
对视中,视线里仿佛有一只蜘蛛在结网,交织难分。唐誉笑了笑:“知道你这么恨我,我嘴都要笑裂了。一见面就骂人啊……”
手臂撑在白洋的耳朵两侧,唐誉的手掌压在门上,影子像柔软的天鹅绒将白洋笼罩起来。背后的上好实木蔓延出无形的网,明目张胆地,朝着白洋的肩膀无限靠近。
“我可没骂你。”白洋单手揪住他的领带,好料子,触摸过就知道和自己这条有差距。
他将领带一圈圈往上卷,绕着自己的食指,一卷就卷到了领结的位置上,猛然一拽将人拽了个踉跄。白洋咬着牙笑:“我真怕一不小心给你骂爽了。托你的福,这个组长我是当不上去了,该怎么恭喜你呢,唐组长?”
唐誉的手挡了一下他的动作,领带就这样毫无防备被揪开了。“我要说……”
“别给我说什么,我不想听你解释。又不是大学生了,计较这个没意思,不当就不当。”白洋松开手,插着兜,目光滑在他那身柔软的衣服上,“你……”
两人离得近,唐誉这样一来,189的身高将白洋的187压了一块儿,鼻息敷在他耳后那片干净的皮肤上,像咖啡机加热牛奶的雾气,足够湿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正接触。白洋停顿了几秒,仿佛等着雾气干。
窗外的太阳终于滑过去,那些洒在唐誉身上的金粉儿顺着他的站姿,也洒在了白洋的肩膀上,却无法照入白洋的眼睛。而白洋眼镜片上的光投射到唐誉的胸口,留下了一块不可忽视的形状。
呼吸之间,白洋呵出一口气:“你是不是延毕了?”
“看来白队是在这里过得不错呢,混得风生水起。”唐誉的目光堪比眼镜布,擦着他的镜片。
白洋笑着偏了偏头:“哪儿比得上您啊,一大早就来公司空降,公司那么多人,就看你打扮得争奇斗艳站办公室里。”
“过奖,哪儿比得上你端坐办公室,媚眼如丝的。”唐誉也不示弱,白洋是有这个本事的,“我在国外读研,成天清汤寡水,你在国内倒是油光水滑,那么多人都愿意绕着你转。”
白洋用左手的中指推眼镜,右手将唐誉的领带拽得更近:“你有什么本事,上来就抢我的职位?”
“本事嘛……”唐誉缓缓地想,缓缓地说,“19岁凭脸拿下隔着空降大仇的白洋,战绩可查。这算么?”
白洋冷笑一声,将那条名贵的领带轻而易举团在掌心里。“信不信我抽你?”
第4章
唐誉的脸微微地近了近,助听器愉悦地闪着绿色。两人的西裤快要贴近,好像在疾风骤雨里站住,干燥又淋湿。门板成为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要让他们跌进去。
突然间门响了,有人敲。门板震动,发电报一样震着白洋的后背,外头的人却不知道里面的人也在发“摩斯密码”。想来也没有破译的时间,唐誉整了整领带,退后一步,白洋也清了清嗓子,站到了一米之外的位置。
一个规矩又疏离的社交距离。
“唐组长,您在办公吗?”敲门人是张伯华。
他怀里抱着几本图录,见百叶窗关着还以为唐誉在里头补觉。问余婉君她们,她们又说白洋在里头。等到门开,张伯华立即将图录捧进去:“这是咱们拍卖的图录,您先慢慢看。还有一件事,下午客户组要去接一位SVIP,您对业务还不熟悉,最好带个人去。我这边给您拨了个人才过来,叫岑书卉,以前是邵弘的副手。以后小岑就跟您这组了,我……”
“好的,我会和岑小姐好好配合,多谢。”唐誉回到了办公椅,却目视右前,“不如也带上白洋吧,我是个新人,刚才和他交流过,他愿意带我。”
“这……”这天大的好机会,张伯华很是欣喜,“还不快谢谢唐组长?”
白洋先吸了一口气,脑海里一千句脏话飘着,最后凝结成一个职业微笑:“多谢唐组长赏识。”
等白洋回到工位,组员们松了一口气。打量之后,确认白洋没遭到唐誉的暴打和排挤,笑容才重新回到大家脸上。
“没事吧?”余婉君先问,她资历深,见惯了上级穿小鞋。白洋这张含金量很高的脸上目前看着还好,没遇到什么拳打脚踢,鼻青脸肿。
“没事。”白洋先给小金鱼喂了几颗鱼食,“走吧,吃饭去。”
最后还是余婉君请客吃云南菜,白洋要了一碗过桥米线,荤素搭配。他虽然已经退役,但很多细节仍旧保留着运动员的痕迹,比方说6点起床早训的生物钟,还有习惯性地控糖,每天吃饭都下意识地考虑蛋白质摄入。
只不过他逃离了学校和曾经的圈子,不希望任何人找到退役后转业的他,打电话发信息也不回。右膝盖偶尔的疼痛和冰冷提醒着他,再也回不去跳高场了。在首都体育大学的那段光辉岁月已经成为了熄灭的鎏金梦,记住就好。最想不到的是躲来躲去早就跑到唐家的地盘里。
吃完之后小组回公司继续忙,这季度的宣讲会还没定下主题。
“下午我要出去一趟,汤萤小齐,你们初步拟定后给婉君看。”白洋放不下这边的事,他干学生会的那几年就这样,什么事都想干一把手,亲力亲为,“宣讲会的主题必须定了,别再拖了。”
汤萤咬着圆珠笔:“没灵感……”
没灵感的何止是她,余婉君同样:“尽快吧,咱们可不能输给那一位。”
大家心知肚明,唐誉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组里已经有一个岑书卉,这次一定是大手笔。为了给白洋争气,陈小奇和汤萤忽然觉得工作不累也不苦,想这季度一鸣惊人。
唐誉中午在公司吃的,下午他继续看图录,大玻璃前的百叶窗重新打开,低头时也能用余光感受到外头的人来来回回。
白洋的侧语阎乄影十分好认,他从5岁就开始当体育生,腰背挺直,走起路来像一根钢丝拎着脊椎骨,辨识度很高。只要他的影子一动,唐誉就认得出来。
白洋的工位刚好最靠近办公室,余光里总是那抹米白色在晃动,一会儿开窗户,一会儿接水,一会儿又站起来活动活动,在左眼的余光范围内横行霸道,霸占了全部的空间,闹得白洋心烦意乱。
到了两三点钟,办公室的窗口还有一截儿日照,那抹米白色将人体工程学办公椅滑到窗边,舒展着身体,像犯困的大布偶猫晒上太阳了。
晒吧,也不怕掉毛你。白洋将椅子转过去,把余光里的米白色轰走。
下午4点,张伯华准时敲响了唐誉办公室的门。唐誉这才将注意力从电脑图录抽离,掐了掐眼角说:“走吧。”
走到白洋的工位时,他还特意多看了两眼工位摆设:“你这小鱼不错。”
“是不错,会咬人,多谢夸奖。”白洋不阴不阳地说。
“要是风水鱼的话我也养一条。”唐誉摸了摸圆形的小鱼缸,很感兴趣似的,“对了,我还没有和你们小组做自我介绍。我叫唐誉,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心里再有不满,这也是上级,汤萤和陈小奇站起来,余婉君最后才起来。
“我对咱们拍卖行还不算了解,以后要是出了洋相,还请各位手下留情。”唐誉和他们一一握手。
“哪里哪里,您这话……我们都是公司一员,劲儿要往一处用。”陈小奇附和。
“对,我也是这样想,咱们有劲儿要往一处用,不分你我。”唐誉松开虚虚的右手,将手放在了白洋的椅背上,笑容和煦地道歉,“真不好意思,接下来我要借用一下你们的白组长,你们不会生气吧?”
生气,但也不能表现出来。余婉君笑着说:“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还回来?我们可离不了他。”
“今天先不还了,改天吧。”唐誉低下头,对着收拾抽屉的白洋说,“走么现在?”
“您先,我马上。”白洋对他的行为了如指掌,自己阴阳,他就怪气。
“那我去电梯口等你。”唐誉临走的时候又摸了下金鱼缸,他是真喜欢。等他一走,余婉君就先把白洋拽过去:“我和张伯华聊过了,他把邵弘那组的岑书卉拨到SVIP组,帮唐誉。”
“张伯华真是巴结人。”白洋重新打了领带。
“你放心,岑书卉不会真心实意帮衬唐誉,她是邵弘那边的。”余婉君声音更小了。
擅于分析的白洋眉心微蹙,比任何人都敏感:“她和邵弘?”
余婉君点头。这场面有点好笑,昨天自己还想和白洋认真表白,今天就当好姐妹聊上职场八卦。“你以为所有人都像咱俩这么老实,不搞办公室恋情?那个唐誉很快就会有人追的。”
“对,咱俩就是太老实了,坚决不能搞。把任何办公室恋爱都扼杀在摇篮里才对,工作和感情必须分开。唐誉那样……谁追谁倒霉,长头发的漂亮男人最不能相信,我就讨厌这类型。咱俩还是奋斗职场吧,不谈恋爱,屁事没有。”白洋郑重地说,然后抄起外套。
电梯口等待的人有张伯华,还有岑书卉。岑书卉长发飘逸,麻布长裙上是水墨画,浅驼色的麻布包在她身上不仅不廉价,反而气质出尘,清新如雨。张伯华先介绍她和唐誉互相认识,岑书卉便伸出纤细的左手腕来,用戴着叮当镯的手和他握了一下。
“唐组长您好,以后请多多关照。”岑书卉轻声说。
“客气,你是内行,我是新人,还请你照顾呢。”就这样,唐誉左手虚虚一握,有了自己的第一位组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