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晒豆酱
地下停车场好似一场大型车博会,不要钱地展览着各牌豪车。张伯华今天用公车,朴实的大众途观,落地也就25万。后头那辆SVIP的车给唐誉。
分车时,岑书卉像是避嫌,主动要求坐张伯华的大众。
白洋都走到途观的车门边上了,只听唐誉说:“不好意思,张经理,我不太会开车。”
“没事,白洋他会,挺全能的一个小伙儿!”张伯华极力推荐。
早上还是自己的车,现在就变成了别人的座驾,白洋都不太想看那辆GLE。张伯华上了车,先离开停车场,白洋竖在车门边上:“别装了,车钥匙,我不习惯让别人开车。”
唐誉和他隔着一辆车,转手就把车钥匙扔了过去:“以前你怎么不这样?”
“能自己开车,为什么要让别人掌控方向盘?”白洋自然地接住车钥匙,上车之后,先看了一眼满格的油箱。
早知道这车以后开不了,他就不花钱加油了,干了大半年,最后给别人做了嫁衣裳。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奔驰跟着途观开出停车场,车里保持安静,只有车挂在无声地晃,像漾着私欲的铃铛,偷偷一响,就会有东西沸腾。
夕阳西照,唐誉打破安静。“这车挂……谁买的?”
“关你屁事。”白洋满怀心事,左打轮。
打轮时西装袖口上移,露出了干净的腕口,手背到腕子那一段只有蜿蜒的血管,连块儿表都没有。唐誉扫过几眼,笑着按了控制台的一个按钮:“那好,关你屁事,给你的羊屁股加加热。”
驾驶座位的垫子开始加温,白洋不屑地说:“管好你自己的屁股就行。”右眼余光里,那坨米白色仿佛在干什么,他立即开口制止,“别在车上吃东西!”
“我系安全带。”唐誉慢条斯理地抽出安全带,咔哒,卡进卡扣里,“你开车行吗?”
“不行,能撞死你。”白洋打开了交通频道。
唐誉不再多说什么,反而还闭上了眼睛。又过了几分钟,他的手在右耳朵上动了动,关闭了助听器。如果说上帝给他关上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扇窗,便是天生重度耳聋。
就和许多戴着助听器、人工耳蜗长大的人一样,听觉并不是唐誉与生俱来的能力,不属于他天然属性的一部分。小时候为了适应人工耳蜗吃了不少苦,有的时候,唐誉更喜欢看手语和唇语,仿佛这才是他的交流工具。关上助听器之后,交通频道的声响彻底褪去,唐誉回到他无声的世界里。
前方路口红灯,白洋停车,上大学时他们在车上等个红绿灯的功夫,都能把嘴亲秃噜皮儿了。
右眼余光中的唐誉像睡着了。他一直都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就连睡姿都贯彻着良好的家教,走路也慢闲闲的,因为他的人生里没有“着急”这回事。
白洋开车则比唐誉记忆中稳了,最起码不像他那个看似理智、实际冲动异常的脾气。时差的作用下唐誉微微犯困,可能还真睡了几分钟,直到……他屁股下面的坐垫变得滚烫。
他转过头,睫毛太过浓密而自带全包眼线的眼睛无声凝视着开车的人,低声控诉:“你都快把我烫熟了。”
白洋的嘴角不太明显地挑了一下,把车停了下来。
看来是地方到了,唐誉打开助听器,有声世界冲进他的耳道,叫醒了听觉。他的左耳安装了人工耳蜗,可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用助听器,因为助听器能听到人的语气。
人工耳蜗把声音变成平淡的电子音,传递进他天生缺陷的耳朵里,却少了人类的生动。唐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这种不生动的语音下,换了助听器的那天才惊觉每个人的语气都是千变万化。
有时候,一句话的咬字轻重不同,完全就是两种意思。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白洋突然地问。
唐誉静了静,领口的喉结轻轻在动:“这么不想我回来?”
“想啊,在大街上看到一条狗我都觉得是你,走过去想踹两脚。”白洋看着车挂,车挂轻晃。
唐誉又笑了:“你别是欺负马尔济斯吧?”
“说你争奇斗艳,你还真得寸进尺。”白洋不再说话。
前方几米的途观也停下,已经完美倒入路边车位。白洋往后看了看,右打轮又左打轮。
车屁股没进去。
重新来,右打轮又左打轮。
还是没进去。
唐誉脸上的笑浓得化不开:“白队的侧方停车还是不过关,研究生那几年没找人陪你练车?还小蜜蜂跳舞呢,小蜜蜂吃饱了就会飞8字舞。”
白队,很久没人这样叫过。白洋干脆不动车了,胳膊肘搭在方向盘上:“小蜜蜂的屁股上有针,知道会扎人吗?”
第5章
唐誉靠着座椅又笑了。
白洋没那么想笑,只要一想到再次被空降就想放火烧山。但他还是解开了安全带,开门下车。
完全是同步的,唐誉也推开车门,皮鞋踩在了柏油马路上。两人一个从车头绕,一个从车尾绕。在白洋的右手摸上副驾驶的车门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左前方、左后方以及右前方,有3辆一模一样的黑色凯宴SUV。
上车之后,白洋先说:“岑书卉是邵弘的人。”
“我知道。”唐誉揉了揉右耳朵,单手握住方向盘,挂倒挡。
刚才怎么都揉不进车位的奔驰变得很乖顺,严丝合缝地卡进了不算宽敞的长方形。白洋关掉了坐垫加热:“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裙子上那幅画是荷花,和邵弘衬衫上是同一副。”唐誉给车熄火。刚好,张伯华从途观里出来了,走向右侧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看来是去接人。
而唐誉熄火的一瞬间,那3辆凯宴也关了车灯。右侧后视镜折射着光线,落在白洋的眼里,他不意外地问:“你那6个保镖还跟着你呢?”
唐誉是有保镖的,白洋在大四那年才知晓。那年唐誉为了救学弟,惹了缅甸的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专业保镖才算正式浮出水面,让白洋见识了一把什么叫私人安保系统。
“跟着啊。”唐誉理所当然地看过来。
“你还挺骄傲……”白洋横了一眼,多大人了,还带着6个,“你别告诉我,出国留学他们也跟着去。”
唐誉更加理所当然了:“不然呢?”
白洋愣在副驾驶:“你出国读研,带6个?你好意思吗?多大了?你不给他们私人空间吗?”
“那怎么办,家里不放心,我不带他们也不习惯。再说咱们去哈尔滨他们不是也跟着,只不过没现身。你那时候还给他们买糖葫芦和烟呢。”唐誉的手伸向了车挂,温文地按压上头的字体凹陷,像是用指尖感受着盲文。
白洋无奈地呼了一口气,看向了窗外。
那一年,他们也是为了帮学弟,去了哈尔滨。白洋知道保镖们是如影随形,哈尔滨又冷,就共情了一下打工人。糖葫芦和香烟买好了就放在路边横椅上,等他和唐誉逛完了再回来,东西就被拿走了。
其实白洋也知道自己白操心,唐家的保镖过得比自己好,人家开凯宴,都在北京有房,月薪几万。
“他们可还记得你呢。”唐誉的手还没离开车挂,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就好像那是什么有趣好玩的玩意儿,从未见过所以百玩不厌。
“是吗?我都忘了。”白洋的目光沉了沉。
不等两人叙旧完毕,张伯华已经将客户接了出来。那是一位女士,看起来40岁至50岁之间,但具体年龄不好说,有可能是保养好,气质温沉,举手投足都像一副油画。
她还没走到途观旁边,岑书卉已经下车了。看着岑书卉和她握手交谈的表情,白洋和唐誉两个聪明人同时开始推测。
“这个人,和岑书卉挺熟悉。”白洋先说。
唐誉接着:“那以前就是和邵弘对接的收藏家?”
“大概是。”白洋回答。
女士和岑书卉叙旧一般聊了几句,张伯华便拉开车门,将人迎进去,而后再绕过车头去驾驶位。唐誉见差不多了,便发动了汽车,随着他这辆车的起火,不同方位的凯宴也跟着起了火。
很标准的流程,唐誉没觉得有问题。
但是张伯华刚要上车,投来的眼神可不是这样说。大概以为开车的人还是白洋,那眼神极为凶狠,瞬间翻出他另外一面。
唐誉的人生中很少遇到此类目光,他扭过来,用求助的目光:“他瞪我比你瞪我还凶。”
白洋耐人寻味地笑了:“叫‘爸爸’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像你以前在床上那么叫。”
“你别忘了你可叫过更好听的。”唐誉再次摸向竖条型的车挂,用指尖来回转动。
这人耍无赖,可白洋没时间陪着不染世俗的大少爷体验人间,开门就下车,显然是要换位置。唐誉灭了车,默契地下去,短短几分钟两人又换回了原始位置。
重新握到方向盘之后,白洋不等唐誉把安全带系上:“记住了,今天我教你点事。”
“你等一下啊。”唐誉拉上安全带。
“首先,上级和客户的车没动火之前,咱们这辆车哪怕比途观高5倍落地价,也没资格点火。”白洋很大方地告诉他,显得很仁慈。前方的车忽然打火,白洋动作利落地发动了,只不过声响比途观慢了几秒。
“你再教我点别的?”唐誉睨着白洋挂满了精明的眼尾眉梢,两人言语之间气氛隐晦。
“教你还不够多?你会什么了?”白洋自言自语。
唐誉并不反驳。“现在是不是等他们的车动了,咱们再走?”
白洋面无表情,右手却当机立断地挂了档,左手滑方向盘,“招财进宝”的金光反射到他的鼻梁骨上,在给他镀金。奔驰GLE斜着走了几米,像横插在这条道的斜杠,挡住了后面行驶的车辆。前面的途观才动,畅通无阻地滑入了主路。
要不是唐誉空降,白洋凭借自己的脑子,在中国职场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路畅通。职场文化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破解版的游戏。
然而总有更大的真佛挡他路,唐誉鼓了鼓掌:“学到了,职场文化是吧?”
“你不用学,你们唐家就是文化,谁敢和你们争啊。我现在能心态平和地和你说话,是因为我脾气比从前好,不是我没脾气。”白洋看了他一眼,目光快而稳地滑过了他的面庞。
他们的车跟着途观继续往前,凯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保驾护航。GLE给途观挡并线车,后头一辆凯宴也给GLE挡,但白洋清楚,凯宴护送的人是唐誉。车里的温度忽然冷下来,就和两人座椅一样,没能再热起来。唐誉偶尔看几眼左边,可最后还是一字未说。
将近40分钟,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岩公馆。这里是壹唐接待客户的指定地点之一,饭菜肯定是挑不出毛病,每个包间都有难以复制的艺术气息,墙上挂的字画皆为真迹。在V8包间里,张伯华做了介绍,女士名叫温翠,果然是邵弘的旧相识,也是一位收藏家。
菜品早已预定,4人落座没多久就开始上菜,谈笑风生间熟络起来,温翠也在张伯华的引荐下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名为唐誉的小伙子身上。谈吐不凡,衣着考究,不卑不亢,温翠纵横藏圈多年,眼睛毒得很。
这一位,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北京谁家的公子,放在藏圈里慢慢发展的。张伯华对他用“您”,而他对张伯华用“你”,他很习惯,没有普通人的受宠若惊。
而另外一位,是实打实干市场的。
大家聊得开心,白洋自然而然也将张伯华的重点偏移和温翠的态度尽收眼底,但他仍旧愿意充当一个暖场的角色。这大概就是工作后的常态,在赛场上他是万众瞩目的人,跳得好赢得掌声,跳得不好,也会有队友鼓励。但职场上没人哄着。
毕竟他没有唐誉的背景。别人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但北京这片地,遍地黄金万两。
用过餐,温翠意犹未尽,提出了打麻将的要求。客户的要求就是最高的要求,白洋立即按铃,叫来V8总管,要了麻将。包间的侧厅是游戏室,比用餐包间大了十倍,不止有麻将牌桌,还有德州和台球,VR游戏,以及大屏幕和按摩座椅。
岑书卉这时说:“不好意思,我不会玩。”
“没关系,你坐下休息就成。”张伯华不介意,因为眼下没有四缺一,要真是四缺一了,今天岑书卉不会也要在牌桌上学会。牌桌是自动洗牌,白洋原本想和唐誉坐个对面,但脑筋一转,还是坐到了唐誉的下家。
温翠是庄,张伯华和唐誉都比自己级别高,肯定会和她挨着坐。看似是一张牌桌,实际上充满了命运划分,看似白洋是四选一座位,实际上早就给他定好了,他只能坐在那里。
“没想到唐先生还会玩这个?”温翠的手保养最好,带着一枚紫翡蛋面戒指。
唐誉的手熟练地挪着长方形的麻将牌,像摆弄他规定的华容道,温声回应:“家里长辈多,逢年过节总要陪他们上牌桌的,所以麻将和桥牌都略懂。”
“我以为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玩德州呢。”温翠打出一张。
张伯华给白洋使眼色,今天就让温翠打开心就好。
不用使眼色,白洋也知道要怎么打。这时只听唐誉又说:“偶尔也玩那个,我牌技不好,总是不赢。”
“那以后咱们多抓人,来玩德州。”温翠似乎对唐誉的背景也感兴趣,“你这个年龄的人,愿意陪着长辈玩的,不多。”
唐誉的手还在挪牌,那双手从未做过家务,自然伸出来养眼好看。“其实我挺喜欢陪长辈。”
一张二条打出去,白洋跟着扔了一个三条。温翠的话题不到自己身上,他也不主动开口,时不时扔个牌,陪笑。
麻将牌碰撞声清脆好听,每一张的用料都是羊脂玉,触手生温。唐誉的手又开始在白洋的余光里乱晃,以前学生会搞活动,大家也凑在一起打麻将、扑克,偶尔沾一把德州。
只不过学生时代的麻将就是塑料块儿,和奢华不沾边。那时白洋听着唐誉挪牌、碰牌,然后默契地给他喂一张。两人配合无间,明里暗里偷偷出老千,赢了不少顿饭。牌运虽然是空气里不可捉摸的东西,然而偏心是人类特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