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花琅
“……”李青序说,“用我帮你带饭吗?”
“一份麻辣香锅,加面和米饭。”
李青序:“没问题。”
如果可以不必同工作交流,食物也是很好的。宁珏短暂振奋,正打算下床,却意外接到了来自姑姑的电话,说是若若、安安即将生日,问宁珏是否回来庆生。
十四岁,宁齐将宁珏从姑姑家接回后,他同姑姑家便鲜少联络。但从六岁时开始陪同自己长大的双胞胎孩子,对宁珏却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两人是1号的生日,正好元旦假期,可以回去。
因此宁珏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同意了。
也是结束通话后,宁珏才想起,马上也要到宋烁的二十二岁生日了。
看宋烁的朋友圈,他正在准备竞赛,想来很忙,因此宁珏并未告诉他自己回家的消息,1号过完生日立马回来,可以赶上宋烁的生日,还可以给宋烁顺道买一个草莓乳酪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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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的最后一天,宁珏搭上回昭宁市的火车。
返回前,宁珏已经在网上挑了一套礼物,邮寄到蓝湾里的家里。回家的消息并未提前告知宁齐,如果说了,宁齐一定派赵誉助理前来接送,未免又扰人假期。
抵达后,宁珏自己打车回了蓝湾里。先去驿站取了快递,这才进家门。
家里静悄悄的,连灯都没开一盏。毕竟明日才是正式放假,可能宁齐与宋雅兰仍在上班,情理之中。宁珏抱着快递,预备先放回房间时,却发觉玄关处有两双男士皮鞋,沙发上也搭着件西服外套。
“爸爸?”
宁珏叫了声,无人回应,又往二楼走,看见楼梯上散落着的衬衫、领带。
也是这时,宁珏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掺杂暧昧与痛苦的声音。越靠近主卧,越是清楚。门是虚掩着的,宁珏慢慢走近,视线穿过半掩的房门缝隙,向里看去。
第47章
下午四五点,宁齐离开蓝湾里后,又去了公司一趟。
这个月宋雅兰在外出差,琐事都得由他来处理,很是麻烦,回蓝湾里的频率也低,所以连阿姨一同放了两周假。所幸赵誉做事细致,已经完成大半,今日才有机会一齐休息。
晚上七点来钟,宁齐回到家时,出乎意料地在客厅看见了宁珏的身影。
宁珏怀里抱着羊绒抱枕,眼睛一眨不眨,正在看电视中的纪录片。闻声,他抬起眼睛,嘴唇嗫嚅两下,没有同往常一样笑着叫“爸爸”。
“放假了?”宁齐换了鞋子。
“嗯,”宁珏仍是勒着抱枕,“若若和安安过生日,姑姑叫我回来的。”
“哦……对,是,那俩孩子是该过生日了,可以去一趟,”宁齐思索着,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
宁齐点点头。宁珏又问:“妈妈呢?”
“她在北京出差,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说罢,走到岛台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是茉莉花茶,浓茶的话晚上容易睡不好。宁齐端着茶杯,正想去二楼书房时,突然听见宁珏说:“我都看见了。”
宁齐笑着:“什么?”
“今天下午,”宁珏声音轻轻的,“你和赵誉,我都看见了。”
由于惯性,那张笑容仍裱在脸上,过了会儿才慢慢褪色,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宁珏。
“你这是出轨!”宁珏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你在骗妈妈!”
“闭嘴!”
宁齐又惊又恼,冲过去一把捂住了宁珏的嘴,即便是在家里也无法安心,左右扫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稍稍冷静下来,最后才看向自己儿子。宁珏被他捂着嘴,眼睛已经红了,好像有恨意,以至于都逼出了点眼泪。
宁齐慢慢松开了手,压低声音:“我们小点声,别吵到邻居。”虽说蓝湾里是别墅区,但难免有人路过。
宁珏的下半张脸明显压出了指痕,他抖着声音:“……为什么?”
宁齐反问:“不是说刚刚回来的吗?”他沉下脸,“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你先撒谎的,”宁珏说,“是你先骗了——”
“骗骗骗,你知道什么!”宁齐粗暴打断他的话,吐了口气,“今天下午,是我喝多了酒,才没控制住自己。这是意外,不然我疯了,我在家里乱来?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又说:“这件事情,不准告诉你妈妈。”
宁珏喃喃着:“但是你不能、你不能……”也说不出所以然。
余光里,宁齐看见宁珏的手指用力抓着抱枕,好像将其当成了唯一的靠山,后背自始至终都紧绷,小幅度发颤。宁齐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儿子毕竟只有二十出头,太年轻,控制不住情绪,才会见了一点小事,便如同世界崩塌了,这样脆弱。
于是,他软下态度来,轻轻拍了拍宁珏的手。宁珏的手细微颤了下,像是要躲,这让宁齐不大高兴,但仍是语气温情:“小珏,这段时间,你也知道你妈妈生病了,都是我在操持业务,难免压力大,才会干了错事——人不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对不对?”
“而且你看,多亏我一直陪着、宽慰她、照顾你妈妈,上个月,医生说你妈妈的心理状况都已经好了大半,可以少服药,”宁齐搭着宁珏的肩膀,“如果你现在告诉她,万一她动气,又得犯焦虑症,工作又得延缓。那到时候公司怎么办?底下的员工怎么办?再近一点,阿姨的工资谁来发?你想让阿姨连过年回家的车票都买不了吗?”
宁珏终于有了反应,嘴唇动了动。
宁齐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事都过去了,别再想了。闹出去对你也不好,对不对?总不能说大别墅住够了,这样的好日子也腻了,想回原先的老房子了?这样的话,爸爸又得天天出门打工,也没空陪你了。”
宁齐又想到什么:“对了,你的手机是不是从来到这儿就没换过了?正好最近除了新款,咱们正好换了。手机这东西,还是得更新换代。”
在宁齐的了解里,宁珏自小听话、懂事、知晓分寸,关键是心软,不忍心伤害别人,其中自然也包括对宁珏还算不错的宋雅兰,所以笃定他不会乱讲话。这个晚上,宁齐已经为宁珏付出太多耐心,之后又陪宁珏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将冷掉的茉莉花茶倒掉,揉了揉宁珏的头发,说“别想东想西的了,早点休息”,然后走上二楼。
回到卧室后,宁珏迟迟未能入睡,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是两具肉体。
从门缝里窥见的一幕,像是摄像机失灵后闪回的片段,不停复现。他至今记得自己怎样慢慢后退,跑出别墅,在外边草坪吐得昏天暗地。晚饭也没吃,按理来说胃里什么都没有才是,但只要一想起,仍是胃疼,泛着恶心,于是又跑到卫生间干呕,只吐出点酸水。
重新躺到床上后,宁珏还是在想为什么,怎么办。这些好无解的问题。
没有人告诉宁珏,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同样压在天平上,哪方会沉底。宁齐已经先分析了利弊,如果宁珏说了出去,宁齐的话是否会一语成谶,反而会害了更多的人。
手机叮的一声,宁珏迟缓转头,看见宋烁的微信消息。
【哥哥】:怎么放假了不在学校,去哪儿了?
宁珏打字又删,过了四五分钟才回复。
【宁珏】:我回家了。
【宁珏】:给我姑姑家的小孩过生日。
【哥哥】:怎么不跟我说?
【哥哥】:早点回来,买了抹茶白玉卷放冰箱里了。
宁珏只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他不敢告诉宋烁。如果他知道了,讨厌自己了该怎么办?毕竟宁珏是变相的帮凶,和宁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况且,宁珏一向没什么主见的,小时候没有主见地呆在姑姑家,十四岁没有主见地被接回来,十六岁没有主见地跟随父亲入赘,十七岁之后没有主见地由宋烁安排自己的生活。
这好像等同于不会犯错,即便犯错,也不必独自承担后果。但明明现在,他也在遵循以往的行事逻辑,随波逐流,什么都不会改变,却仍是茫然。
这晚,宁珏始终清醒着。世界完好,宁珏却成为最小单位的痛苦,并且无法化解。
次日醒来,宁珏顶着泛红的眼睛与黑眼圈走出房间。宁齐正在餐厅,闻声甚至可以照常同宁珏微笑。宁珏闪开目光,不与他对视,沉默低头喝粥。
“今天得去你姑姑家了吧?”宁齐拿了两个红包,递给宁珏,“别空着手,不礼貌。”
“我买了礼物。”宁珏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哑掉了,可能因为昨天吐了太多回。
宁齐不由分说塞进他的手里:“他们如果不要红包,你拿去花。”
手指的温度短暂触碰,让宁珏想起宁齐来正式接走宁珏时,宁珏已经不再是需要牵着的年纪了,于是宁齐只是抚摸他的头发,将买好的衣服、手机、水果一并交给宁珏。那时手心的温度,与现在相差无几。然而宁珏已经失去觉察温情的能力,只觉得恶心,身体却因为通宵没有气力,只能垂头,说“好”。
大约十点来钟,宁珏到达姑姑家。
家中,两名双胞胎男孩已经起床,正在看电视了。见宁珏来,纷纷跑了过来,安安大声叫着“哥哥”,很兴奋的语气。若若则是更加安静的性格,只抿着嘴唇笑。
安安探头:“你这是感冒了?”
若若:“眼睛也红红的。”
宁珏笑笑:“我昨晚睡少啦,没事的。”
送出礼物后,宁珏被姑姑叫到厨房,才知道这回叫自己来的真正目的——双胞胎马上读高中了,其中安安沉迷游戏,对学习很不上心。他们希望已经读了大学的好学生宁珏,可以好好劝学一番。
宁珏点点头:“我努力一下。”
于是生日宴后,宁珏将安安叫到卧房,一对一劝学。安安生性好动,多次岔开话题,他忽然拍拍宁珏的肩膀,秘密说:“前两天,我在家里捡到你的东西。如果你可以和妈妈说,给我加50块的零花钱,我就交给你,怎么样?”
“50块?”
“若若25块,我25块。”
“好吧,”宁珏心不在焉,“但你之后真的得好好学习。”
安安痛快“耶”了声,领着宁珏到杂物间,从一本书中取出牛皮信封。安安说:“这是你以前的绘本吧?写着你的名字。我那回找笔的时候看到的——你放心!我完全没有动信,我很义气!”
宁珏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过一封信,暂且先收了起来,笑着同安安道谢,并履行诺言,之后在姑姑面前说了好话,成功将零花钱升到50块。
下午三点多,宁珏从姑姑家离开。他安静贴着车窗。玻璃振动,凉凉冰冰,窗框边结了层薄薄的霜。也是这时,宁珏想起了方才随手放进兜里的信封,取出拆开。
一张泛黄的红色横线信纸,已经发脆,宁珏很小心摊开,看见开头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亲爱的妈妈”。
“亲爱的妈妈:
你好!我是宁珏,今天是我的六岁生日。你已经在天堂生活六年了,天堂好吗?我很想你,爸爸也很想你。如果你想我们了,可以来找我们吗?
不来也没有关系,我已经很大了。姑姑说天堂也有工作,会很忙。我的手工作业也没有完成,但我会努力有小红花。妈妈,希望你在天堂开开心心,我爱你!”
宁珏绞尽脑汁才终于想起写信的时间。是六岁时,幼儿园毕业典礼,所有孩子的家长都须到场,但姑姑、姑父在医院照顾新生儿,旁边的家长抱着孩子,让孩子跨在脖颈上骑大马拍合照,只有宁珏双手比耶,孤单站在满央央的人群中。回家后,宁珏边查字典,边写下这封信。希望母亲来接自己,又怕母亲太忙,自己的请求成为负担,才说自己长大了。
然而信是无处可寄的,只好夹在书页里。放得太久,以至于离开姑姑家时也忘记了,直到此时才再见。
他握着那张信纸,中途下车,去了安宁墓园。墓园之中静静悄悄,只有风刮动草叶的O@声。第二排第三个,宁珏的妈妈——徐静怡墓旁的丛丛杂草已经长到小腿长度,久未清理。
宁珏才坐下,便听见手机铃声。是宁齐的电话。
接起后,宁齐问:“从你姑姑家回来了吗?”
宁珏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你有多久没来看我妈了?”
“什么——哦,你那个妈。最近太忙,抽不出时间来。”
“从你再婚,你就没有来看过妈妈了。没有扫过墓,也没有送过花,”宁珏轻声,“你其实没有爱过妈妈,对不对?”
宁齐没有兴趣同他讨论爱的课题,这并非中年男人的必修课:“我现在在公司开会,说不了几句闲话。你妈妈已经下飞机了,回家之后,见到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掂量清楚,知道吗?”
“我不用你给我换手机了。”宁珏自说自话,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你没有发现吗?高中的时候,我已经换过一回手机了,是我哥给换的——”
“我先开会,”宁齐匆匆说,“晚上回家再聊。”
电话嘟嘟两声,是挂断了。宁珏怔怔的,又看向那张黑白照片。妈妈仍在笑,在阳光下眼睛也明亮。宁珏将那封信烧给了妈妈,坐公交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