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花琅
年岁增加,骨骼生长,二十多个春去秋来,以前总让她放心不下的宋烁,竟也学会煮饭,学会弯腰照顾他人了。
她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宋烁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爱好,也有自己每天下班后,开车回家的固定路线。
“我以为门锁了,”宁珏想逞英雄,但却忘记门锁早已坏了,如今顶着两人目光,满心绝望,恨不得直钻进地缝里,“你们聊,你们聊,不要在意我……”
他正想功不成名不就地退出房间,却忽然听见宋雅兰的声音:“不是说煮了粥吗,该煮好了吧?”
她站起身:“先去吃早饭吧。”
八点来钟,闷在锅里的八宝粥,终于得见天日。
又是一次因为延误时间,误打误撞大获成功的一餐。米粒软烂,汤汁浓稠,红枣糯得绽皮,桂圆肉也透亮。宁珏慢慢搅动着,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又很忧心地看着宋烁左脸处的指痕。
进门时太过匆忙,只扫到一眼。现在细看,才发觉如此明显,还微微泛肿。虽然不算破相,但也很突兀。
宋雅兰安静良久,忽然出声:“之前总劝你学做饭,也没见你听。怎么现在想着学了?”
“为了追人,”宋烁舀了勺粥,“他当时看不上我,太难追,所以想着学学做饭,看能不能留住他的胃。”
宁珏呛住,扯过纸巾咳嗽两声。
任谁都很难相信,不过一小时之前,还毫无人权、饱受虐待的宁珏,如今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的被追者了。所以,宋雅兰无话可说的沉默,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本以为,这顿早餐也会像昨晚,一直安静到底。但宋雅兰再度开口了:“其实,我这回来,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宋烁明显一顿:“……礼物?”
宋雅兰打开手机,短暂迟疑后,将手机转向宋烁。
在看到屏幕后,宋烁动作突然定住,久久没有出声。本该好好吃饭的宁珏太过好奇,悄悄凑近后,看到了内容。
是一张小金毛的照片。
毛发蓬松,正趴在地毯上玩球,黄绒绒的尾巴翘着。而照片的背景,是蓝湾里的客厅。
“之前,我把仔仔送给了我们公司营销部的经理Alice。她和她老公是丁克,喜欢动物,家里猫猫狗狗都有,他们对仔仔也很好,经常给我发视频,”宋雅兰说,“仔仔没生过什么病,前两年十六岁的时候器官衰竭,也就安乐死了。”
“……所以,我没办法把仔仔还你。”
“上个月,Alice家的金毛生了崽,我要来了一只。因为到家的时候是九号,我也不会起名,所以直接叫’九九‘了,阿姨说’长长久久‘的也吉利。当时是想着,家里有小狗,可能……你过年也想回家,也不怨恨我了,但养着养着,发现它很亲人,也听话,很讨人喜欢,”她停了几秒说,笑了笑,“难怪你当时很想带仔仔去夏令营。”
“我知道,我是很失败的母亲,我没有给你太多尊重,没有及时支持过你,但有一点——我没有对你不满意过,”宋雅兰说,“能成为你的妈妈,其实幸福的时候会更多。”
她收回手机,手指在屏幕滑动两下,好像很忙碌,但也不过多看了两眼时间、天气。和母亲太过相像的宋烁,也应该能轻易解读出,宋雅兰背后没有说出的、更加厚重的千言万语。
纸巾递到眼前时,宋雅兰才发觉什么,仓促点了两下眼睛,语气恢复如常:“不过九九我现在自己养着,也不全算作你的礼物。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再——”
宋烁问:“九九几个月了?”
宋雅兰一愣,马上说:“三个月大。”
“认人吗?”
“认,它跟徐阿姨、我都很熟悉了。”
宋烁侧目,问宁珏:“到时候过年回家,想摸小狗吗?”
放在桌下的右手,合住宁珏的手背,指腹摩挲两下。宁珏犹豫看了眼宋雅兰,举棋不定时,听见宋雅兰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哪儿有不喜欢小狗的?”
饶是不善与长辈来往,稍显笨拙的宁珏,也能隐约听出言外之意来。然而,宋雅兰又说:“但这不代表,我同意你们恋爱。”
她语气严厉、不赞同:“你觉得你们这样能长久?”手指着宁珏,问宋烁,“因为恋爱,就能随便奴役、虐待、使唤他吗?他接受能力再强,早晚也会受不了!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把他关起来吗?恋爱之前,至少得学会尊重人,只学做饭不算尊重,知道吗?”
平日里,都是宁珏使唤得居多。去洗碗、去拖地、抹茶白玉卷要双份的。勉强能算虐待的,应该只有床事结束后,宋烁拍他两下屁股的动作。
然而听到后面,宁珏想要辩解的话,一时滞塞住了,他与宋烁对视几次,两人又心照不宣地别开目光。
“……是,”宋烁终于承认,“会改。”
让宋雅兰短时间内接受他们恋爱的事实,未免天方夜谭,没有强硬干涉,已经是万幸了。
饭后,宁珏听见宋雅兰正对厨房里刷碗的宋烁絮叨,说着:“以前在家,也不见你给我刷碗。这不也能做家务吗?谈个恋爱倒是什么都学会了。”
这样一看,宁珏虽然闲散,但变相督促宋烁学会许多,也算善事一桩。
下午去陪同她去Hyper工作室逛了逛——这是宋雅兰的擅长领域,一时如同领导下基层,各处都提了意见。
由于公司业务,宋雅兰明早将坐飞机赶往外地,晚餐则在家里解决,由宋雅兰掌勺。宁珏不必再吃剧本的苦,可以大快朵颐。在一旁打下手剥蒜洗菜,闻着菜香时,已然蠢蠢欲动了。
中间,宁珏去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厨房里却只有宋雅兰了。她正往锅里加水,合盖后看向宁珏:“我让他下楼去买瓶饮料了。”
宁珏意识到,这是单独会谈的时间。
果然……要来了吗?
是甩给他空白支票,还是银行卡?或者送宁珏去国外深造,自此离开宋烁的身边,不复相见?即便经受得住金钱的诱惑,弱小的、只有实习生身份的宁珏,恐怕也无法与宋雅兰的势力相抗衡。
宁珏视死如归,深吸了口气,正想再最后争取一回,却听见宋雅兰问:“你妈妈叫什么?”
宁珏愣住,下意识回答:“徐静怡……”
“你把这几个字微信发给我,”宋雅兰说,“我记得你说,她葬在安宁墓园,是吗?”
宁珏迟疑点点头。宋雅兰说“好”,将菜盛出,似乎没有后续了。宁珏实在不明所以然,试探问:“怎么了吗?”
“你去年不也没空回家吗?太久不去,墓地杂草都得比人高了,我提前找人去除除草,好歹拾掇得干净点。”
宁珏睁大眼睛,很受宠若惊,又无措,瞳仁在灯光下,呈现出很漂亮、透净的琥珀色。
宋雅兰想起,离婚前,她与宁珏在咖啡店见面时,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只是当时的宁珏疲累、缺眠,眼中太多红血丝,虽然笑着,但也不难猜到,他在背后流过很多泪。
她再善恶不分,也不能将前夫的欺骗,牵连到经常流泪的小孩身上,但也说不出直接邀请他过年回家吃饭的话,所以换成更隐晦的表达:“徐阿姨平时买了车厘子,都会提一嘴你爱吃,过年不忙,可以来陪她聊聊。”
停顿片刻,又问:“你真的喜欢小烁吗?”
宁珏毫不迟疑地点头:“喜欢的。”他唯恐宋雅兰不放心将宋烁托付给他,正想向宋雅兰保证“不辜负”时,听见她说。
“你再喜欢,平时也不能这么听他的话。项圈这东西,他不扔,你不能偷偷扔了吗?今天戴项圈,明天戴脚铐,后天准备戴点什么……”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她很快岔开话题,将菜碟递给宁珏,示意他端过去的同时,最后补了句:“如果他实在太过分,可以给我发微信,我来调解。”
晚上七点来钟开饭,宁珏刚坐下,突然弹起,宋烁扫了坐垫一眼:“有针?”
宁珏登登跑到主卧,再出来时,怀里抱着相机:“我给你们拍个合照吧!”
他支开三脚架,镜头里,宋烁与宋雅兰坐在餐桌旁,正想按下快门,忽然听见宋烁问:“不是能设置倒计时吗?一块过来拍吧。”
宁珏小心抬眼。宋雅兰不为所动,但目光下移,他看见宋雅兰的手,向着他的方向,小幅度勾了两下。读懂暗语的宁珏立马说“好”,在5秒倒计时里,大步跑向自己的位置坐好,同时伸出剪刀手,探头笑了起来。
咔嚓——
一周后,趁休息日,宁珏洗出了这张合照。
平心而论,这张照片称不上完美。除了宁珏,其他两人笑得各有各的不自然,宋雅兰端正得像领导会晤,宋烁想比剪刀手但又临时反悔而放下的胳膊,被捕捉到了残影。但灯光明亮,菜肴冒着白白袅袅的热气,仍是那个小家,但背后的窗帘,正好被风吹起一小角,照片也因此生动,好像生活。
而这张照片也在锐影一个月后的比赛里,也荣幸斩获三等奖,获得200元奖金。
他将照片寄给宋雅兰的两天后,迎来了自己的期末考试。虽然只有一门,但宁珏也用心准备,休息日跑来Hyper时,怀里还抱着打印出来的专业课PPT。
从办公室向外看,大风摇得树叶波动,日光凄淡,高楼灰暗,好像只有他们的方寸之地充满色彩。宁珏走着学,坐着学,靠着宋烁的肩膀学,枕着他的腿学,最后不知怎么坐到他的怀里,宁珏没有印象,但既来之则安之。
他向下缩缩身体,耳朵贴着宋烁的左胸位置听心跳,加上键盘啪嗒声,很快有了困意,然而迷糊时,突然激灵醒了过来,宋烁下意识揽住,但用力过度,几乎是掐住他的腰身,宁珏反射性坐直起来,惺忪说:“……我睡着了。”
“困的话去休息室睡会儿。”
宁珏从他怀里爬出,但一踩到地面,又毫无困意。忽然,宁珏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恋痛?”他掀起毛衣,露出方才侧腰处掐出的红色指痕,很迷茫,“我还想让你再掐掐我。而且我发现,我也喜欢你拍我屁股。”
宋烁沉默,决定先拽下他的衣角:“我都没用力,你痛什么痛?”
“是吗……那我下周问问何医生。”
尽管接受,宁珏可以与心理医生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但简单表述这一事实,极其容易让何医生将两人的关系,误解为某个小众圈子里,从而更改治疗方案,这对于已经完成大半的治疗进程,是十分不利的。即便不在意面子,宋烁也必须制止,说“别问”。
“等你考完,”宋烁不得不保证,“我可以帮你检验。”
一月末,期末考试结束当天,A市降下大雪,天地通白,雪堆吞吃杂音,车慢慢停在心理咨询室楼下。
何医生:“你下周要回昭宁市过年了?”
“对!我们订好机票,准备回家了。”
家——这个概念,这几天在宁珏脑中,又扩充范围。很多次都会具象地想到蓝湾里的客厅、茶几上的车厘子、满地乱跑的九号,想到宋雅兰、徐阿姨、钱阳,想到妈妈,以及已经被宋烁购置的出租屋,恍惚间,时间从未前进过,又拨回青涩、懵懂的青春期。
所以,这也是年前,同何医生的最后一次咨询。
何医生:“你最近,已经很少和我提及’恶心‘、’想吐‘的字眼了,脱敏训练进行得也很顺利,是吗?”
“嗯,我很喜欢和他一起,”宁珏思考后又补充,“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何医生记录下来后:“你现在对亲密,其实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和应对能力,所以这回回家,可以尝试’暴露疗法‘。”
“暴露疗法?”
结束咨询后,坐车回家的路上,宋烁听到这一关键词。
“就是说,要重新回到引发心理障碍的环境里,模拟当时的过程,”宁珏大致复述——先自行想象,之后模拟类似环境,如果一切顺利,再进行实景暴露,“这可能算是期末考试。”
回到公寓后,经过仔细比对,宁珏认为,次卧房门的方位,与蓝湾里卧室的最为相像:“过两天,你可以帮我收拾收拾吗?我想先在家里模拟。”
宋烁:“我要全程参与吗?”
宁珏拒绝了他的陪考。毕竟宋烁心理无碍,性功能健全,怎么看都没有考试的必要。更何况,宁珏即便失败,印下不合格的烙印,也不必担心,因为他已经发现,世界万千里,除了爱具有唯一性,其他都可以反复定义。
再浓墨重彩的失败,也极其容易稀释,变得平淡。
更何况,今晚宋烁另有重任。
啪——
“疼疼疼,”宁珏出声制止,踉跄爬出宋烁身边。他捂着明显泛出指痕的屁股,眼眶攒着眼泪,又难以置信又伤心欲绝,“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
宋烁坐在床边:“不是你想检验自己恋不恋痛的吗?”
宁珏既对恋痛的痛,竟要这样的痛感到绝望,又对自己没有异于常人的癖好,感到一丝丝宽慰。
“好了,”宋烁自知没收劲,稍有心虚,因而及时补救,“过来,我帮你揉揉。”
宁珏抹了把眼泪,又慢慢爬了回去,坐到宋烁怀里,仰头承纳接吻。他这样的记性,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抚摸过身体的手掌,曾掌掴过他的屁股,也忘记疼痛的可再生性。
由于低温,窗户泛着的水汽慢慢流淌,室内潮湿,熨热。宋烁觉察他的反应,正想起身,拿过抽屉里的项圈时,宁珏忽然搭握住他的小臂:“不要这个。”
“何医生说,我已经进步很多了。所以今天,我们可以换个脱敏项目吗?”宁珏语气诚恳,“我想和你做爱。”
他注视着宋烁。沾了汗水的发尾、乌深的眼睛、曾含咬过的嘴唇。很强烈地希望不要关灯,发觉原来情到深处,希望完全拥有对方,是自然而然流淌过的事。宁珏又说:“我想要你。”
宋烁:“不怕疼了?”
“你不会让我疼的,”宁珏得意说,“因为你太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