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29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辛先生,久违了。”周绽也没想到会在曼谷的唐人街遇见马来亚的旧人,心里蓦然一惊。

他勉强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苍白的面孔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辜先生也在附近?”

辛实摇了摇头,面色有些不忍。辜镕不喜欢周绽,他也就不大喜欢,但好歹算个熟人,熟人落了难,他心里不大好受。

周绽暗暗松了口气,辜镕同林祺贞私交甚笃,可以说是死党。林祺贞爱面子,要尊严,或许永不会向别人透露自己再次遭到背叛的事宜,但绝不会隐瞒辜镕。在辜镕面前,林祺贞别说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恨不得全掏给辜镕知道。

而辜镕向来瞧不起他,认为他是华人之耻,要是知道他在这里,一怒之下讲不定会想替林祺贞雪耻,凭他现在的状态,是无法承受辜镕的愤怒的,只有等死的份。

抬手,周绽勉力指了指屋里仅有的两条缺了角的凳子,温和地说:“不急的话,坐坐吧。”

辛实就在他床前坐了下来。耿山河不认识周绽,只觉得瞧着面熟,看辛实称他“副官”,料想此人应该有些身份,于是也暂且坐了下来。

上上下下把周绽打量了一遍,那个惨样,简直让人看不下去,辛实不忍心地问:“你咋伤的?”

周绽笑了笑,扭过头,摸了摸趴在他手边静静望着他的孩子的头发,轻叹一声:“那天来唐人街吃饭,看见一个男人拿棍子打这孩子,多大的仇怨,值得把人往死里打呢。”

辛实气坏了,心疼地扫了眼那孩子乖巧的脸蛋,想必这孩子的舌头也就是叫周绽口里这个人拔掉的,对一个孩子下重手,这是多么歹毒的心肠啊。他的身体向前倾,凑近周绽,问:“你上去拦了?”

周绽点了点头,语气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就那一个人,我原以为应当打得过,没想到刚上去,屋子里突然又跳出来七八个。唐人街藏龙卧虎,是我轻敌了,一不小心被捅了几刀,钱也全被抢走了。”

他受伤惯了,也倒霉惯了,说起这样血腥的事件十分平静。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好愤怒的,强龙不压地头蛇,由不得他不认栽。只是难免懊恼,好不容易做件好事,落到这个下场,可见这是个吃人的坏世道,好人总是没好报。

辛实听得牙酸,咬牙切齿地说:“你就带着他跑了,没去报警?”

周绽瞧了他一眼,还是笑,轻声说:“没来得及,我出了很多血,很痛,没跑多远就晕了,还是这孩子找了个好心人把我拖到这里来。”

难怪他狼狈成这样,辛实心里有了数,可没法不感到疑惑,“就你一个人来了曼谷?你伤成这样,怎么不跟林司令说?”

周绽的笑容僵住了片刻,顿了顿,眼皮垂下去,说:“我已经不在林司令麾下。”

耿山河一直静静聆听,听到“林司令”时,粗黑的眉毛跳了跳,不禁多看了一眼周绽。

整个雪兰莪州,姓林的司令只一个,叫林祺贞。

难怪他觉得周绽眼熟,日占时期,林祺贞铁骨铮铮,被日本人多番威逼利诱不肯妥协,最终被构陷进监狱,此人身为林祺贞近臣,却轻易向日本人做了屈服,他那时虽已经退伍去了矿场,却也对此事有所耳闻。

一瞬间,耿山河看向周绽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甚至带了些厌恶。

周绽自然感觉到了这份敌意,但没有做出反应,依然是安静地保持着微笑。没什么好解释,他确实替日本人做过事,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一潭清水叫一滴墨汁染黑了,就再也白不回去。

没人会拿日本走狗当好人,走狗就是该骂,该被戳脊梁骨,他不想接受,可不得不接受这份轻视。

略微坐了一坐,辛实和周绽便相顾无言了,周绽也看出他的坐立不安,便抬手送客:“有缘再见,辛先生。”

辛实觉得他的情况真的很差,眼眶凹陷,嘴皮干燥,过得简直乱糟糟的。他站起来,却没转身立刻就走,踟蹰片刻,突然说:“我替你找个大夫来,要不要?”

周绽略微有些吃惊,重又抬头,半信半疑地,仔细打量了一遍辛实。这是个秀致和善的年轻男人,眼睛黑白分明,像被溪水洗过,孩子似的纯真。

一看辛实那双眼睛,周绽不由自主地就信了他,信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客气,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并不图他报答什么。

周绽的内心有些震动,他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不必找大夫,假如不麻烦的话……”他忍痛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慢慢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可不可以带这孩子去吃一顿好饭。”

这是小事,辛实看了眼面黄肌瘦的孩子,点了点头,随即重又担忧地盯着周绽,问:“你呢,你的肚子饿不饿?”

周绽摇摇头,微笑说:“多谢,我的伤口太深,不清楚有没有伤到肠子,现在只能喝水,不能进食。”

辛实简直替他疼,怜悯地又问:“还有我能帮上的忙吗?”

周绽沉默片刻,半晌,露出一个忧虑的神情,道:“能否到密里街三百二十四号替我寻两个人?是一对夫妻,他们救了我,但是他们已经两天没过来。我能熬,但这孩子饿坏了,我一个没看住,才会出去偷东西。我有点怕他们两个也出了事。”

辛实看了眼耿山河,耿山河摊了摊手,意思是全凭他做主。

这些天下来,曼谷的市区几乎被辛实翻了个遍,他记得,密里街离这里不远,走路一个钟头就能到。辛实想了想,思索着应当不大费功夫,便答应了这桩差事,并承诺明日的这个时间来给予答复。

周绽看上去很感动,真诚地说:“多谢,我就在这里等。”

走前,周绽又求了他另一件事:“别告诉辜先生你遇见过我。”

这个辛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辜镕早早就说过,要他不管大事小事全都得告诉他,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瞒骗辜镕。

听他拒绝得干脆,周绽也并没表现得多么失望,微笑着同他告了别。

没帮上什么忙,辛实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强硬地塞了几张纸币在周绽的被角底下,周绽阻止未果,只能叹口气,说了句:“多谢。”

孩子不大愿意走,但心里边大概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是拖累了周绽,一步三回头地由耿山河牵着手离开了唐人街。

辛实先带孩子填饱肚子,是个面馆,孩子是真饿坏了,一连吃了三大碗汤面。眼看他抿了抿嘴唇,咿咿呀呀地伸手指向灶台方向,意思是还想吃第四碗,辛实伸手摸了摸他滚圆的肚皮,怕他吃坏肚子,摇头制止了。

孩子有点不甘心,眼珠子直往别人桌上热腾腾的碗里瞧。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都这样,有得吃的时候只想往死里撑。不过孩子虽然馋,却也没闹,把碗底剩下的一点猪骨汤喝得干干净净,温驯地跟着他们回了酒店。

酒店是栋十几层的大洋楼,有餐厅有剧院有赌场,上下都需电梯,称得上金碧辉煌。耿山河把孩子领走了,带去洗澡换衣裳。

到外头走一趟,辛实也热得一身汗,回到屋里赶紧也洗了个澡,洗完整个人都痛快了,浑身散发着湿润的热气从浴室里走出来。

屋里有电,有风扇,他搬一把藤椅到风扇前头,边吹冷风,边盘着细长的白腿窝在墨绿的藤椅里头,抱着电话机同辜镕进行通话。

他们一日要打许多个电话,简直比待在一起的时候说的话都要多。

“周绽?”辜镕也挺惊讶,没想到他逃得那么远,简直称得上一日千里,要是匹马,也算得上是良驹了,可惜是条喂不熟的狗,军人的天职是敢战和忠诚,而周绽一条也没做到,简直辜负林祺贞对他的屡屡提拔和维护。

“就是他,病得好重,都起不来床。”辛实把今天的事儿仔仔细细全讲了一遍,不仅黄会长、周绽,连早上吃的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啰嗦,可辜镕总不嫌烦,还问他豆浆香不香,跟雪市的比又如何。

既然聊到了周绽,辜镕也就把周绽两次背叛林祺贞的事简略跟辛实讲了一遍,辛实听了,自然而然地也对周绽此人做出了一些自己的评价。

辜镕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还有些同情的色彩,顿时觉得不痛快,道:“别理会他,你只管做你的事,路是由他自己选出来,那么是死是活也全是他的命。”

辛实愣了愣,犯了愁,喃喃:“可我答应他了,明天找到那对夫妻了还得去给他报信。孩子也得还给他呀。”

辜镕叹了口气:“他把孩子给了你们?那么他现在是一个人?”

辛实点点头,说:“是啊。”

辜镕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说:“你们明天不必去了。”

辛实茫然:“为啥?”

为啥,还能为啥,因为这就是个缓兵之计,约好的明日见面不过是降低你们的防备之心,好叫你们相信他没有离开的打算。辜镕简直气得想笑,周绽才用这个技俩从林祺贞手心里逃出来,转头辛实又在这招上栽了跟头。

辜镕说:“你信不信,你明日到了那里,一定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周绽现在就是只惊弓之鸟,现在唯一的拖油瓶都甩了出去,要是不逃走他才觉得奇怪。

辛实半信半疑,说:“不能吧,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能跑得远?”

会咬人的狗不叫,辜镕冷酷地想。

辛实是真的想不通:“他为啥要跑,我又不能拿他咋样。”

辜镕说:“他不是怕你,是怕我,怕林祺贞。”

辛实不懂他们的恩怨,他就知道做人得守信,慢吞吞地,他嘀咕:“兴许你猜错了,我明天自己瞧瞧去。”

真固执,认死理!辜镕心疼他的善心被糟蹋,不由得愈加地厌烦周绽,半晌,无奈地问:“非得去?”

辛实知道辜镕不高兴,但要他毁约,他做不到。周绽骗他那是周绽缺德,以后要是再碰见,他就当不认识,但万一周绽还躺在那里盼着他去报信呢?

沉默了半天,他还是那句话:“我答应了……”慢慢地,他有点后悔了,周绽再凄惨,那也是个外人,为了一个外人,他惹得辜镕不高兴了。他最不愿意辜镕难过。

那语气,瓮声瓮气,撒娇似的,辜镕真拿他没办法,一颗心都叫他哼唧软了,没忍住松了口,假模假样地凶他:“只此一次,下回再也不准随便发善心,听到没有?那不是个好东西。”

辛实忙答应下来。

第40章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聊了片刻别的,辛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紧张地舔了舔水红的嘴唇,问:“今天是不是可以下床了?”

辜镕懒懒地笑了笑,声音低沉,有种逗孩子的散漫:“亏你还记得问,早落地了,早起下的床。”

辛实瞪圆了眼睛,喜不自胜地打听:“走了几步?疼不疼啊?还站得住不?”

“走了五步,扶着床走的。”辜镕不急不躁,一一地答:“不疼,就是腿使不上劲。”

后面这句话里有点懊恼的意思。辛实不喜欢他为难自己,不由得攥紧了听筒,心疼地说:“锅铲放久了不用也要锈的,别说两条活生生的腿,你总是着急,总是不听话,我们早说好了,慢慢来么。”

谁都不敢训他,就辛实敢,一个乡下的野小子,拿他当不懂事的孩子照顾。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辜镕早就不乐意伺候了,可辛实这么说,他心里只觉得美滋滋的,像喝了口热红酒,从喉咙一路暖和到胸口,浑身都躁动不安。

“好,慢慢来,都听你的,真是操心的命。”这话像埋怨,可语气带着笑,“还有十几日就是除夕,预备怎么过?”

每日累得晕头转向,提着心吊着胆,辛实根本不记得日子怎么过的,辜镕提起来,他才惊觉,居然快过年了,转眼,他离家都快四个月了。

“不知道,平时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辛实挠了挠耳根。

“那怎么行。”辜镕不答应。

辛实揉了揉鼻子,说:“在外头也热闹不起来。”他不大明白辜镕怎么突然在乎起年节的气氛了,就是在辜家,也没见热闹过,冬至那天,别人家都搭戏台,放烟花,舞狮舞龙,他们什么都没干,光吃了一碗红龟粿。

辜镕那边停顿片刻,慢慢地说:“我在曼谷还有几套房产。”

这话的意思,明显得简直像白纸上的黑墨点,辛实的心加快跳了起来,结结巴巴说:“你,你想来暹罗过年?”

辜镕莞尔一笑,没遮掩,直白地说:“一个人过年也真寂寞,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空屋子里?”

“瞎说,怎么就孤零零了,有詹伯陪你啊。”

“他同你,不一样。”

辛实呆了,脸绯红一片,蜷缩在藤椅里,心里头砰砰乱跳,害羞得脚趾都勾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今年过年,我想要你陪我过。”

辛实想高兴,又挺惶恐,觉得自己配不上辜镕的深情厚谊,辜镕对他太好了,他就是做牛做马也回报不了。手指呆呆地缠上电话线,他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

听他那边没声儿了,辜镕急不可耐地开了口,不大高兴:“不想和我一起过年?”

“没有。”辛实急了。要说不惦记,那是假的。

“那就别对我说不要。告诉我,你想不想我?”

辜镕的声音真好听,像道鼓槌,重重敲在心头,辛实的心跳忽轻忽重,浑身都发起热,感觉魂儿都飘了起来。

他们这样算什么呢,简直跟戏里的情人一样,那么缠绵,那么亲热。可要说辜镕喜欢他?辛实想也不敢这么想。光想一想,他都觉得自己对不住辜镕,都觉得自己要跪在地上向各路神佛告罪。

他大字也不识一个,不,好歹也认识了四个字,他会写自己的名字,辜镕的名字,辜镕一笔一笔亲手教他写的,不算彻底的文盲。

但这算什么,他是个穷小子,连辜镕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再说,男人和男人,他更不敢想,想了就是玷污了辜镕,死了要下油锅的。

那么多的配不上,那么多的不可想,可听着辜镕沉稳的呼吸,辛实的下唇颤抖了一下,咬了咬牙,还是豁出去,鼓起勇气说了真心话,他很小声,几乎怕叫人听见:“想的。”

辜镕的声音好像也有点颤抖,低哑地叫了他的名字:“辛实啊……”

辛实几乎叫他的声息烫坏了耳朵,支支吾吾地说了句:“我要写字了,过年……过年的事再说,再见。”随即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头只剩下纷杂的忙音,是线路被掐断了,辜镕的面色大体还算和静,只唇角隐隐有些颤抖,是种快要压抑不住的痴笑和沉迷。

深吸好几口气,他才终于想起要把电话听筒搁回去,以往挂断同辛实的电话心里总是怅然若失,恨不得说个没完,今天只觉得吃了仙丹也没有这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