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百万
谢明乔冷冷哼了一声,大发慈悲,表示可以勉强一听。
“我爸是工地上的施工员,天添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他跌下深基坑,意外去世了。”秦恪娓娓说着,语调无波无澜,“几年之后,妈妈再婚,带着我们三个搬进了那个畜生的家。”
“他是奢华酒店的总经理,收入很高,对我们也很好,头几年在他家,我们的生活确实过得很不错,他还送我去学格斗,参加了很多比赛。”
再婚后,秦恪的妈妈就辞职回家,安心当起了阔太太,身边的姐妹无不羡慕她,二婚带着三个娃还能找到这么好的老公。
“后来有一天。”秦恪的眸光骤冷,“我无意中发现,这么多年来,继父一直在欺负天添。”
谢明乔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听到这里,喝水的动作停下了,半口水含在嘴里,扭头望向秦恪,满脸惊愕。
“欺负?”谢明乔不确定地问。
“嗯。”秦恪点头,“你没有想错,就是那样。”
谢明乔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愿意相信秦恪口中的“欺负”,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谢明乔认识的秦天添,活泼开朗,没心没肺,天塌下来都不放在心上,无法想象,她曾经历过这样的黑暗。
“那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知道谢明乔在想什么,秦恪说道,“不然她早就崩溃了,你不觉得她神经粗得有些刻意吗?”
“你们的妈妈知道这件事吗?”谢明乔小心问道。
“她知道。”秦恪的答案,让人心惊胆寒,“但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放任人渣把魔爪伸向自己的女儿。
谢明乔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这些信息,难怪前次秦恪误以为彭越出事的时候,反应会激烈到失控。
“你们有没有报警?”他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知道这件事的当晚,我就报警了,但那个人很狡猾,一直有意毁灭证据,根本没留下一点痕迹,我们没法送他进监狱。”秦恪继续说,“我和秦时咽不下这口气,找机会把他狠揍了一顿,打断了他一条腿。”
事发之后,继父报了警,秦恪被警方逮捕拘留,但他始终没有供出秦时,一个人揽下了所有事。
无论动机如何,秦恪都犯了故意伤害罪,要承担责任。继父在母亲的以死苦求下,最后没有追究,和他达成了和解,秦恪在拘留所里蹲了二十多天,就被释放了。
“我不可能再让天添和他生活在一起,带着她和秦时从家里搬了出来。”
“当时你正读高中,这件事影响了你。”谢明乔很快串起了时间线,“你高考落榜了,之后又因为要赚钱抚养弟弟妹妹,没有精力再去复读。”
“对。”秦恪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谈起这段往事,秦恪的反应太过平静,他过早承担起不属于他的重担,原本稚嫩的肩膀被反复鞭笞,早已结出了厚厚的血痂。
谢明乔好奇,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面对黑暗时,是否细数过前半生的遗憾。
谢明乔也曾好奇秦恪和弟妹相依为命的原因,没想到是一段这么惨痛的过往,几乎断送了秦恪的人生。
他抬起手,想拥抱眼前的人,告诉他“没关系”“过去了”“别伤心”“还有我”。
但是现在,有资格这么做的人,并不是他。
“很晚了。”谢明乔的手收回,垂落在方向盘上,握紧,“我们快回去做饭吧,彭越要回来了。”
“好。”秦恪收拾好心情,不忘交待谢明乔,“他年纪小,爱胡思乱想,不要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
第16章 这个瞬间
热腾腾的砂锅端下灶台时,彭越正好到家。
推开家门,彭越看见谢明乔在自家餐桌前摆碗筷,高兴得连包都顾不得放下,“谢哥,你来啦!”
没等谢明乔回应,他又看见秦恪脸上的伤,满心欢喜一扫而空。
他随手扔下挎包,几步迈进门里,一把抱住秦恪,“你的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心小心,刚出锅的,别烫着。”
秦恪连忙把锅举高,免得烫着彭越,直到把砂锅端到桌前放稳,才对他说,“今天在片场,不小心被道具砸到了,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脸都伤成这样了!”彭越不是小孩子,这样的说辞骗不了他,他抱紧秦恪,抬头端详着他脸上的淤青,“什么被道具砸到了,这明明像是被打的!”
秦恪也没想到彭越如此不好唬弄,有点尴尬,“没什么,真的是意外,不信你问谢明乔。”
彭越扭头望向谢明乔,秦恪连忙朝他使眼色,谢明乔没辙,只好昧着良心点头。
“放心了吧,谢明乔都这么说了。”秦恪说,“大明星还能骗你?”
“以后要小心一点。”彭越看着肿胀的伤,心疼不已,轻轻在秦恪脸上啄了一口,“亲亲就好了,还疼不疼?”
“真的不疼了,越越怎么这么厉害呢。”秦恪轻拍彭越的后背,安抚道,“好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肉麻。
恶心。
谢明乔撇开视线,假装没有看见,低头把多摆的一支筷子收起来。
尽管关心秦恪的伤,有谢明乔这个外人在,彭越也不好意思太黏糊,上桌后就规规矩矩地吃饭。
饭后,彭越自告奋勇洗碗,顺便切水果给大家吃。秦恪和谢明乔落了个清闲,一人拆了一根彭越夏天时冻的冰棍儿,在阳台上聊天。
“那畜生的事,你不要太烦心。”谢明乔把冰棍儿叼在嘴里,浓郁的糖精味化开,甜得他皱眉。
“我知道。”秦恪靠在谢明乔身边的围栏上,双眼平视前方,刘海被夜风吹乱。
“我们可以再想办法收拾他。”谢明乔回想起傍晚遇见的男人,说,“这些年,他的日子应该过得不怎样吧?”
“我们把事情闹到他的酒店,让他丢了饭碗。”秦恪冷笑一声,“他的腿被打断后没能完全恢复,到现在都是跛的,再也找不到过去那样体面的工作,这些年一直在码头打零工。”
“他的报应还没完。”谢明乔听完,心口的郁结纾解了一点,又转过来开解秦恪,“天添现在长大了,好不容易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你是她大哥,如果你再因为那人把自己搭进去,她只会更伤心。”
“还有秦时。”谢明乔补充道,“他也很需要你,你要先保重自己。”
这些道理,秦恪当然都懂,今天也是因为毫无预兆遇见那老鬼,才会有点不理智。
“放心吧,我不会再冲动。”见谢明乔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秦恪举起手,比了个不伦不类的手势,“我保证,行了吧。”
“你最好是。”谢明乔没有放任自己再看向他,移开视线。
玻璃门的另一侧,一道黑影停留了很久,彭越端着水果走到阳台,正好听见了谢明乔的最后几句话。
他们在聊的话题他听不懂,他们嘴里的人名他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秦恪还有个妹妹。
心里再不甘心,彭越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依旧离秦恪很远。
彭越放下果盘,准备悄声离开,谢明乔听见动静,见他两眼发直地呆立在角落里,关心道,“怎么了彭越?”
“水果切好了。”彭越吸了吸鼻子,端着盘子,开开心心地走出了阳台,挑出一颗最大最圆的葡萄,塞进秦恪嘴里,“快来吃水果吧。”
这晚谢明乔没有在秦恪家久留,叉了两片蜜瓜,又听彭越说了一会儿最近工作上的趣闻,就识趣离开了。
彭越拉着秦恪,送谢明乔下楼上车,谢明乔坐在车里,和外面两人挥手道别,开车离开。
驶出小区大门前,谢明乔看了眼后视镜,看见彭越扑在秦恪的身上,神气地抬起下巴,玩闹着要索吻。
秦恪低下头,在他的额间贴了贴,路灯太暗,谢明乔看不清他亲吻彭越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为了今晚的睡眠着想,谢明乔没有再看,径直开出了小区。两抹车灯很快飘远,秦恪这才抬眼,望向他离开的方向,没有眨眼。
彭越一脸疑惑地扯了把秦恪的衣袖,朝他目光的方向看去,眼里忧心更重。
秦恪笑笑,撤开了视线。
* * *
秦恪家在的这个片区,是整座城市的洼地,早年排水系统不畅,随便下点雨,积水就能淹到膝盖。
谢明乔住在这里的第四个月,毫无预兆地下了一场暴雨,他从没见过这水漫金山的阵仗,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窗外被风雨驱赶的行人,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秦恪今天打工的地方很远,就算骑摩托也要小半个钟头,不知他赶在大雨前回来了没有。
车在距离小区几百米的地方停下,谢明乔下车上楼,出来应门的是秦天添,秦时正在厨房里忙碌,抽油烟机隆隆响,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你哥还没回来?”谢明乔探进脑袋,往客厅张望了一眼,问。
秦天添沉迷在电视里两位白衣飘飘神仙的绝美爱情,答得心不在焉,“还没有,说是摩托车坏在路上了,晚点儿到家。”
“车坏在哪儿了?”谢明乔脚上的鞋脱了一半,又塞了回去。
她哪里知道。
秦天添扑闪着大眼,一脸茫然,两位神仙就要为了爱情毁灭天下苍生了,正是最紧张的时候。
秦时正好从厨房出来,自然接上话茬,“下藤车站那边。”
谢明乔二话不说,捞起搭在门边的雨衣,转身就往楼下跑,“我去找他。”
“哎,谢乔。”秦时手里举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大葱,追到门前,“大哥说问题不大,马上就能回来了,特地交代我们不要过去找他。”
谢明乔没听,脚步声转眼就刮到了楼底。
事实证明,秦恪还是太乐观了点,六点过后,雨势越来越大,刚才只在脚踝的积水,一眨眼就漫到了小腿肚。
一辆轿车快速从他身边碾过,卷起来的水花溅了他一身,秦恪推着车就要上前理论,奈何擦掉脸上水渍的功夫,连对方的尾气都闻不到了。
罪魁祸首绝尘而去,车灯消失的拐角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身材颀长,姿态挺拔,身上披着黑色雨衣,沉默地走在雨雾里,阵风吹乱了雨衣的下摆,他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
秦恪莫名其妙地,想到“降临”这个词,挺神神叨叨的。
待那人走近一些,秦恪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脑子里的奇怪想法一扫而空,惊诧出声,“你怎么来了?”
帽檐遮住了谢明乔的眉眼,他的声音被雨幕阻挡,听上去也有些模糊,“秦时说你的车坏了,我过来看看。”
“都说让你们不要来,我把车推到前面修车店就行了。”秦恪无奈,一把拽过谢明乔的胳膊,把他拉到路边干净的台阶上去,不让积水继续淹着他的脚,“先找个有屋檐的地方等着,我拦个车送你回去,这水太脏了。”
“我人都到这儿,还回去做什么?”谢明乔不领情,撑开雨衣,抖落滚进领子里的水珠,埋怨秦恪,“都怪你,不说清楚具体位置,害我一路找过来。”
秦恪实在不能理解,谢乔为什么非要来这一趟,今天这样的情况,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自己完全可以解决。再说他一个人淋点雨,总比两个人一起搁这儿被浇成落汤鸡的好。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把长久以来心里对谢明乔的评价说出来,“你是不是傻的?”
就知道从这人的嘴里听不到什么好话,
“让开让开。”谢明乔烦躁地将秦恪从摩托车前挤开,用自己的身体撑住车身,空出手,从包里掏出一件雨衣甩在秦恪身上,没好气地说,“先披上。”
塑料衣摆甩到秦恪脸,他愣愣地把雨衣拉下,谢明乔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塞给他,“还要一会儿才能到家,先垫一口。”
面包落到手心,沉甸甸的,谢明乔又给他递了只保温杯:“热水,全喝了,感冒就麻烦了。”
秦恪的胸口和手一样,瞬间被塞得满满的,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雨里,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兵荒马乱的心安顿好。
他找回自己的舌头,故作镇定地,问了一个当下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哪来的保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