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百万
“你坐我车走吧。”谢明乔今晚没喝酒,他坐在驾驶座上,转头看向他。
“不必了。”秦恪一口拒绝,让谢明乔当司机,他可无福消受,以后指不定要怎么还。
“你喝了酒,怎么开车?”谢明乔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使出了杀手锏,“最近的地铁,要走路三公里,从这里打车到你家,至少要九十块钱。”
秦恪承认,他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他今晚原本没打算喝酒,但是遇到了几个值得好好笼络的品牌方,同事们都去敬酒,他无可避免地陪了一杯。
但他也只喝了一小杯红酒,既不上脸,身上也没酒味,谢明乔怎么会看得出来?
谢明乔看出秦恪动摇了,解锁车门,依旧是拽得二五八万的表情,“走吧,上车。”
三百万的大G,坐起来嘛,和秦恪的二手卡罗拉感觉差不多。要说起来,这台车的副驾也算是八卦新闻的常客,去年女团爱豆美莎就被拍到从谢明乔的这台大G上下来。
车子趁着夜色,平稳驶出地库,谢明乔认真开车,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秦恪倚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街景,也没有聊天的雅兴,把谢明乔当滴滴司机。
“彭越最近怎么样?”大概是气氛太沉默有点奇怪,谢明乔开始没话找话。
“没想到你也认识Gloria。”秦恪不想和他聊彭越,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她应该是你认识最久的朋友吧。”
谢明乔打灯给油,超过了快车道上的一台乌龟车,看了秦恪一眼,“没有吧,我和你认识的时间才是最长的。”
秦恪乐了,“糊涂了你,我们认识满打满算七八年。”刚在谢明乔的致辞,他听了一耳朵,“Gloria是你的高中同学。”
秦恪这么一说,提醒了谢明乔,“对哦,记错了。”他很快又说,“没关系,不重要,和前男友有关的事,没必要记得太清楚。”
秦恪嗤笑一声,深以为然。
车子快开下高架的时候,秦恪的手机忽然闪了闪,他划开屏幕看了一眼,就对谢明乔说,“不回家了,送我去公司吧。”
谢明乔看了眼时间,“这么晚还要加班?”
“嗯。”秦恪低头回着工作小组里的信息,“我们公司最近出了点岔子,麻烦得很。”
“怎么了?”谢明乔随口一问,看不出关不关心。
“就那个…”
刚开了头,秦恪蓦地住嘴,近期工作中最棘手的,还是代言人的问题。以谢明乔在圈子里的地位,如果找他牵个头搭根线,不过是一通电话一条微信的事。
但他不想开这个口,甚至不愿意让谢明乔知道。
秦恪一句话打发他:“没什么,业务上的事。”
谢明乔也没有追问,在导航上输了个新地址,朝秦恪公司的方向,继续往前开。
“最近常去拳场?”谢明乔问,刚才秦恪上车的时候,他看见了他衣领底下的淤青,青青紫紫一片,沿着锁骨一路向下延伸。
“偶尔。”秦恪头也不抬,打字的速度飞快。
“置物格里正好有跌打药。”谢明乔双手握着方向盘,平视前方,多补充了几句细节,“前次美莎跳舞受伤用完剩下的,你一会儿下车带走吧,省得我去扔。”
“多谢。”秦恪专注工作,没有抬头。
谢明乔又说,“适当放松点,命比钱重要。”
“少爷,你又站着说话不腰疼了。”秦恪放下手机,笑道,“我们普通人和你不一样,这个月不赚钱,下个月的租金就不知道在哪里。”
“睡会儿总不影响你赚钱吧。”谢明乔白了他一眼,调高了空调温度,懒得再理他,“到了我叫你。”
第6章 山寨劳力士
秦恪原本并不觉得累,听谢明乔这么一提议,倒真的有些昏沉起来。
车轮碾碎路灯的光影,一团又一团。他窝在座位里,看着玻璃上倒映的影子,终于想起,一个月前,那半截没做完的梦是什么。
秦恪梦见了他二十岁的一天。
那是Amy姐拳场生意最火爆的一年,那晚和秦恪对战的是个罗马尼亚人。大哥粗胳膊粗腿,看着老实,打法极其下作,插眼掏裆踹膝打后脑,无所不用其极。
当晚秦恪输了比赛,身上没几块好肉,脸也肿得像个猪头。那个时候场边还没有医疗团队,Amy姐于心不忍,私下多给他塞了两千块钱。
从地下商场出来,秦恪没有立刻回家,他绕到拳场后门,蹲在巷子里,用矿泉水瓶接了点自来水,冲洗着脸上的血迹。
看时间还早,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没睡觉,被他们看见自己这副德行,又要啰嗦个没完没了。
一瓶水冲完,秦恪拉开随身的旅行包,掏出跌打喷雾。药水喷在皮肤上,凉凉冰冰的。
手肘太疼了,大概是扭伤了关节,这种伤没什么快速起效的疗法,只能等它慢慢恢复,秦恪点了根烟,在心理上先止痛。
烟刚点燃,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到秦恪脚边,来人也没想到檐下还有个人,站稳之后,愣在了原地,和秦恪大眼瞪小眼。
他像是在下水道里滚过一圈,身上花花绿绿,脸上更是五彩斑斓,看上去没比秦恪好多少。
“你…”
秦恪正想问他是不是从Amy姐那里出来的,话没出口,巷子口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人影挡住了外面的路灯。
有人朝这里过来了,看样子,还是冲着眼前这小子来的。
此后很多年,秦恪都没弄明白自己当时的心理动机,他看了他一眼,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脚步声很快碾到跟前,“追兵”是一群大老爷们儿,各个五大三粗人高马大,黑西装配黑墨镜,可以直接发卖到《黑客帝国》片场。
秦恪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只巨大的垃圾箱上,吸了一口刚点起来的烟,看热闹似的,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跑过。
为首的是个光头,他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秦恪,倒退两步,来到面前问他:“刚刚有没看到谢…”光头用手比划了个高度,“这么高的年轻人,白衬衫,黑灰西裤。”
秦恪张口吐出一团烟雾,努了努嘴,随手一指,“往那边去了。”
光头长得不像善茬,倒是挺有礼貌,“这样啊,多谢。”
秦恪颔首:“不客气…”
他话没说完,刚刚还彬彬有礼的光头,忽然一把攥住秦恪的领口,用力将他压向墙角。而从小练习自由搏击一拳就能抡倒一个壮汉的秦恪,这会儿格外柔弱,随便一拽,就从垃圾桶上跌了下来。
光头推开秦恪,一脚踹向他身下的垃圾桶,秦恪指间的烟掉了,幸好他眼疾手快,立刻捞了回来, 但是T恤上被烫出了大洞。
垃圾桶轰然倒地,发酵了多日的污水,一股脑儿从桶里涌了出来,光头身边的几个小弟也不讲究,伸手就往桶里掏。
垃圾桶里满满当当,除了无休无止的垃圾,别的什么都没有。
“早说啊。”秦恪皮笑肉不笑,冷冷说道,“想掏垃圾,我站起来给你们掏就是了。”
光头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连句道歉都没有,“走!”
“不许走。”秦恪侧身一步,拦在光头面前,“赔我衣服!”
光头上下打量秦恪一眼,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让人有点害怕。
光头不想惹事,从钱夹里抽出一百块钱,扔在秦恪身上,“拿好快滚,别妨碍我们做事。”
一百块钱,可以买四件这样的T恤。
秦恪见好就收,没有纠缠,把钱收好,目送光头离去,等这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运河那头,他才转过身,踢开垃圾桶,从墙边堆成山的纸箱里刨出一个人。
这烟是贵价货,秦恪没什么机会抽,他不舍得扔了手里这半根烟,把它咬在齿间,空出一只手,捡起压在谢明乔身上的一个纸盒子扔到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拉人,“人走了,出来吧。”
谢明乔的素质没比刚才那个光头好多少,他一声谢都没有,也不要秦恪搭把手,自己挣扎着从角落站起身,来到马路牙子上坐下。
秦恪收回手,也没太在意,时间才过去了十几分钟,还没到他可以回家的时候,索性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那人的年纪看着和自己一般大,今晚气温断崖下跌,他一身衬衣单裤坐在路边,看起来可怜极了。
秦恪不是有闲心同情别人的人,一阵穿堂风从巷子外卷进来,他裹紧自己身上的外套。
“兄弟,你这是惹了什么人啊?”横竖也是无聊,秦恪好奇问他,“黑社会?高利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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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法治社会,除了在拳场,秦恪还没见过谁这么狼狈的。
听见秦恪和他搭话,谢明乔扭头,定定看向他的脸,半晌,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烟给我抽一口。”
没等秦恪同意,他就伸手夺过秦恪手里的烟,举到自己唇边,猛吸了一口。
不出秦恪所料,他咳得天昏地暗。
这倒霉孩子显然是第一次抽烟,每吸一口,就呛得直咳嗽,奈何脾气又倔得像头牛,肺都快咳出来了,硬着头皮,继续猛抽。
秦恪还没从拳场喊打喊杀的野蛮氛围里出来,低低骂了句,“操。”
那人学着他的语调,也跟着骂了句,“操。”
同样的脏话,从他嘴里出来,像是第一次小奶猫第一次学着挠人似的,秦恪莫名想笑。
他今晚心情不错,又敲出一颗烟点上,叼在齿间,心想这小子被人撵着满大街乱窜,还真是不冤枉。
初冬的深夜,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两个算不上认识的年轻人并排坐着,一起抽了根烟。
烟灰落下一大截,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秦恪在台阶上捻灭烟头,对谢明乔说,“走了,有缘再见。”
谢明乔紧跟着站了起来,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我没地方去。”
秦恪拎起旅行袋,用力甩到后背上,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所以?”
“我没有钱。”谢明乔往前迈了一步,“也不能被那些人发现。”
“哦,那你可得当心了,晚上这附近可危险了,夜总会最喜欢抓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帅哥。”秦恪不为所动,大步向前,“再见。”
谢明乔没有再拦,但他也没让秦恪走出他的视线,他立刻跟上秦恪的脚步,保持一两米的距离,紧紧跟在他身后。
再往前走,就要到公交车站了,秦恪没想到这人的脸皮这么厚,忍无可忍,回身质问,“你烦不烦,帮了你就得对你负责吗?”
“对。”谢明乔张口就是一个大饼,“算我欠你人情,你以后有需要,随时向我开口。”
瞧瞧,这说的是正常人类的语言吗?
这人都落魄成这样了,还一副大言不惭,等着秦恪跪谢隆恩的模样,把秦恪气得发笑。
“你算哪根葱?”秦恪睨眼打量他,唇角压着薄薄一层笑意,神态轻蔑极了,“你的人情能值几毛钱?”
谢明乔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恍然大悟,低头摘下腕子上的表,递给秦恪,“这块表给你,让我在你家落脚。”
看到表盘上金灿灿的小皇冠,秦恪的额角狠狠抽了抽,不久前,一起在酒店打工的同事刚教他分辨时下有钱人的三大标志:穿鸟戴鬼开劳。递到他眼前的这块表,就和同事在小红书上找给他看的差不离。
当然,秦恪并不认为,从这个被债主追得满街跑的小子手上撸下来的会是真货,八成是个高仿。只是这个时候秦恪的身上,已经体现出无法拒绝谢明乔的特质。
“就一晚。”秦恪一把夺过表,心里想着可以送给妹妹玩,嘴上凶狠警告,“明天一早滚蛋!”
公交车正好在这个时候到站,秦恪带着谢明乔上了车,一起回家。
秦恪折腾了一晚,累得够呛,一上车就靠在玻璃上休息。谢明乔不知道是从什么穷乡僻壤来的穷小子,连公交车都没坐过,坐在公交上这里摸摸那里动动,看什么都很新奇。
秦恪懒得搭理他,闭上眼睛开始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