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是海吗 第17章

作者:晏灼宁 标签: 近代现代

第21章 反对这门亲事!

找离婚律师咨询结婚问题,就像找殡仪馆给新生儿办百日宴,总有些违和感。但邝葭教导他要建立风险防控意识,能提前扫雷就不要等雷炸了才知道着急。

名片上的地址就位于马路对面的写字楼,定位显示距离不到二百米。然而孟惟深等待十分钟电梯,从三十四层降至一层,穿过立交桥底下被切割成三段的长安街,穿过写字楼的底层商户,再从一层升至十八层,终于摸到律师事务所的牌匾。累得够呛。

没办法,这里是东三环国贸,空间高度折叠,道路复杂如同精巧的迷宫。CBD特有的深蓝色路牌指向各大写字楼名称,可每栋写字楼外观都极为相似,全玻璃幕外墙也极易导致视觉误判,无数象征自由的鸟类曾在此丧生。

律所的布局很奇怪,明明从外看整栋建筑都覆盖着湛蓝的玻璃墙,身处楼内却见不到一丝真实的阳光。原来靠窗一圈都设计成了合伙人的单间办公室,他们垄断了阳光权;其余数百名职工都挤在大开层的共享空间里,每人只分得一米来宽的小办公桌,和日光灯为伴,分不清自然界的白天黑夜。

名片上标注的职务是“合伙人”,可见这位叫李应悬的哥们已跃升剥削阶层了。果然前台将孟惟深领到一间享有阳光权的办公室门前,里边的声音说:“进来吧。”

不愧是离婚律师,穿着也像去参加葬礼的,一身庄重的黑色西服。孟惟深落座对方办公桌前的位置,只得到一个肃穆的注目礼。作为消费者的孟惟深明明是来当上帝的,反而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像来参加面试的。

但孟惟深确信自己没法当一位合格的国贸都市隶人,dress code首先就过不了关。他们北五环的(中关)农村人都穿T恤和牛仔裤上班,勇敢的甚至穿洞洞鞋。

李应悬并不废话,首先问明他的来意:“你是邝总的朋友Wesley?听邝总说,你打算和你的牙科医生闪婚,请我帮忙调查一下对方的来路。”

“是的,邝总强烈反对我结婚,她说我太草率了。”

“但凡有常识的人都会反对吧。”李应悬目光停留在笔记本屏幕,面无表情地辱骂上帝。

孟惟深险些要问出“为什么”,但这样显得他很没常识。他只好朝对方咧开嘴角笑了笑。

“说说你的男老婆姜然序。已知信息就不用重复了,我在学校和医院的官网上检索到了他的个人信息,证明他的学历和工作是真实的。”李应悬重复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方向键,已快速完成初步背景调查,“除此之外呢,你还了解别的吗?”

孟惟深迷茫道:“还需要了解别的吗,比如说?”

“个人资产?”

“不知道。但他不像缺钱的样子。”

“情感经历?”

“这个真不知道。但他也不像私生活混乱的样子。”

“家庭情况?”

对方一只手撑起下巴,眉头紧锁,似乎要失去耐心了。

孟惟深终于能答上几句,但也磕磕巴巴的:“他是北京人,家住在什刹海边上,帝都中轴线。呃,貌似有什么皇亲贵族的血脉。”

“诈骗犯。”

律师突兀地冷笑一声,当即作下判决。

孟惟深心头颤了颤。

他终于把困惑已久的疑问说出口:“我不明白。正常来说,结婚不应该两情相悦吗。但你们为什么根本不问感情基础,反而一直在问物质条件?”

律师再度冷笑起来,不轻不重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仿佛已打算送客: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相亲结婚还想谈感情。你不如先想一下,对方有艾滋病怎么办?对方欠赌债八千万怎么办?对方已婚已育三孩爹怎么办?你想过吗?”

律师的连番轰炸下,孟惟深再度开始头昏脑胀,险些举白旗投降。

他确实没有考虑过,但他认为也没必要考虑。他去过姜然序家里,简洁得仿佛没住过人,应该是单身。而且姜然序每周出诊时间固定,生活非常规律,不可能沉迷黄赌毒。

孟惟深执着地替姜然序辩解:“不可能,姜然序不是这种人。”

恐怕他已在李应悬心里留下大冤种的印象,对方压根不信:“你看人能准?你说你找的什么男媒婆男老婆,人妖吗,听起来就像东南亚诈骗团伙。”

“真没有诈骗,是我主动找他们帮忙的。而且姜医生收过很多锦旗,证明别的患者也很认可他的人品,不只是我。”

“……上学爱老师,军训爱教官,看牙爱医生,打官司是不是就爱律师。没救了。”

李应悬小声骂了句。孟惟深刚要解释他没爱过老师和教官,对方又深深了口气,决意道:“算了,我收钱就得办事。这样吧,你今晚约你的男老婆过来见个面,还有那个什么鬼男媒婆,我倒要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

说好二人约会,孟惟深却捎了个离婚律师,心底总有几分惭愧。他在孟姜相亲群里忐忑发送聚餐邀请,所幸另外两位群友都坦荡表示同意。

经律师推荐,聚餐地点选择了日坛旁边的德国菜。附近就是使馆区,离国贸的通天高楼也就一公里远,竟能有这样宽广的地盘,用于安放一排排插国旗的美丽小洋房,和一片片精心打理过的绿草地。

孟惟深和律师到得更早。李应悬仍穿着那身葬礼用的黑色西服,神情也寡淡,手指随意拨拉着菜单。无形的社交压力堆砌在孟惟深头顶,他死机了阵子,总算想到缓解尴尬的话题:

“李律,你看起来挺年轻的,怎么当上合伙人的?合伙人每年有案源KPI吗?”

李应悬厌怏怏地投来看傻x的眼神,没有作答。

坏了。孟惟深当即意识到自己搞砸了,正想以饭前洗手为借口避开独处时间,李应悬忽而抬眼望向进门口的方向,面上竟浮现一点真实的笑意。

“这不是周老师么?好久不见,我以为你都没脸踏入朝阳区了。”

毫不夸张地形容,Asher几乎拔腿就跑,跟后脚踏入餐厅的姜然序撞了个正着。在姜然序平静的注视下,又悻悻掉头回来,上刑似地,随姜然序在他们对面入座。

……见律师有这么恐怖吗?孟惟深小心询问李应悬:“李律,你和A老师认识吗?这么巧?”

“还算认识吧,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知道他能落魄到当老鸨了。”李应悬又恢复那副上坟的臭脸,“Wesley,今天以你的委托要求为主,别的都不重要。”

眼见相亲局即将变成离婚局,孟惟深用尽毕生情商,企图缓和气氛:“今天约饭确实有些仓促,但各位不用太严肃,随意聊聊。先点菜吧,各位想吃点喝点什么?我请客。”

李应悬说:“主厨沙拉,加油醋汁。”

姜然序随之开口:“抱歉,可以不要点生食吗?蔬果表层都含农药超标,后厨洗不干净还会残留泥沙。”

李应悬扫他一眼,转而道:“香肠拼盘,是德国餐厅的特色。”

姜然序继续温和地反对:“肉类加工品最好也不要吃,亚硝酸盐超标,容易致癌。”

李应悬即将失去耐心:“……精酿黑啤,这个没问题吧?”

姜然序依然保持着温和:“这个也有问题。我对酒精过敏,不太能喝酒。孟惟深也知道的。”

律师听了都要翻白眼。李应悬似乎放弃和姜然序交流了,转而向孟惟深求证:“演的吧?”

“是真的,不是演的。”孟惟深连忙夺过菜单,“我来点吧。呃,德式烤猪肘?酸烩牛排?柯尼斯堡肉丸?芦笋卷?啤酒也来一扎吧,姜医生你可以单独点一份无酒精饮料,比如鲜榨果汁?”

姜然序这回格外乖顺:“我都可以。但你不点沙拉和香肠了吗,你的律师不会生气吧。”

律师险些当场离席。就连见惯离奇相亲场面的A老师,眼角也细微地抽搐起来,僵了片刻才附和道:“既然是你俩相亲,就以你俩的意见为准。有些人不要在旁边又唱又跳的。”

被点名批评为“有些人”,李应悬大概一刻都不想久留了。没等餐品上桌,就已开宗明义:“那就别废话了。其实我今天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帮我的委托人做好婚前背景调查工作。请姜先生详细说明你的婚恋情况、家庭背景、个人资产、健康状况,并在后续提供证明材料。”

姜然序并没诚实作答,只用幽怨的目光折磨着孟惟深:“孟惟深,你已经找我拔过四颗智齿了,还想继续找我做正畸,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很信任。”

“停。”孟惟深刚被盯得昏头转向,李应悬已强硬打断对方,“Wesley,警惕所有职业滤镜。部分男医生脱离救死扶伤的职业滤镜,也就是爱搞女护士和女药代的普通人。”

Asher把孟惟深往回拽:“人类就是天生对特定职业有滤镜,簧片分类里都有制服控呢。Wesley为什么要违背本能呢,享受不好吗?”

“我倒发现了,你们翻来覆去就会强调职业。”李应悬又是冷笑,“根据相亲市场一般规律,没说的就是没有。这位白衣天使估计就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优势了。”

姜然序面上平静:“我可以配合做婚前财产公证和全身体检。但我早就跟家里断绝关系了,所以家庭背景这块证明不了。”

“演的吧。”李应悬狐疑道,转头却瞟到坐立不安的孟惟深,“……不是,这你都信?”

孟惟深心底的确不好受。他无端想起中学要求填写家庭联系表经历,父母栏他只能填孟立蓉一个人的名字。他太明白被迫公布家庭情况的滋味了,并不愿意让别人也遭遇同样的经历。

他甚至开始怀疑请律师的意义,扪心自问,他也没多在乎背调结果。相亲也好,婚前背调也罢,都只是世俗眼中的应然,他不认同,却总是被推着往前走。

经过慎重考虑,孟惟深决定提前结束委托:“算了吧,李律。该考虑的风险我心里都有数,既然我选择闪婚,那就代表我愿意接受风险。”

李应悬似乎生气了。

准确地说,是非常生气,仿佛职业神圣性都被这桌子精神病玷污了。

“我晚上还有别的工作,先回去了。”李应悬抄起大衣,不忘冲孟惟深撂下狠话,“你到时候别来找我打离婚官司。我最讨厌事前不听律师建议,等出事了又来求律师的当事人。”

也不知这场面到底滑稽在哪,号称颇有专业素养的Asher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补了个刀:“我说李律,结不结婚是人自己决定的事儿,你着什么急。差不多就得了,你们当讼棍的就算要靠案源吃饭,也不能这样往死里揽业务啊……”

“对了Wesley,有件事忘了提醒你。”

李应悬放下大衣,忽而开始快速翻找手机聊天记录。孟惟深愣愣地看向对方呈来的聊天界面,对话框上方的时间停留在2018年——已经过去七年之久。

“你面前这位男媒婆Asher,本名周宪,曾经接手的某IPO项目爆出过财务造假的大雷,现在处罚通知还挂在证监局官网上。足可见此人不是什么靠谱东西,能跟他交友的当然也是同流合污。”

“还有,姜然序也不是他随机找来的陌生男老婆,这俩人不知想骗钱还是骗色,正在联手欺骗你。这是我通过关键词搜索到的历史聊天记录。我问周宪晚上去哪鬼混了,他说没有鬼混,跟姜然序一块喝酒去了。”

孟惟深没能连接正确的脑回路。他困惑地腹诽,A老师晚上去哪了关你什么事?

而当事人Asher先他一步慌了,当即从桌旁一跃而起:“不是,七年前的聊天记录你也留啊!不怕发霉长虫吗!”

小服务生刚好来送扎啤,手上随之一哆嗦,小半杯酒水就泼洒在坐靠外位置的姜然序肩上。

场面本来还算可控,姜然序只稍稍愣了愣,便冷静告知对方“没关系,我自己能处理”。偏偏小服务生格外慌张,连连道歉还不够,非要猛抽一叠纸巾,自作主张替姜然序擦拭起肩上的污渍。

姜然序突兀地往后躲去,动作幅度过分激烈了,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相比之下,姜然序本人却异常沉默,一句未发,快步往餐厅外走去。

孟惟深心底发慌,正打算跟过去,Asher抢先拦住了他:“别别别,马上要上菜了,哥们你先盯菜,我去看看情况就行。”

——

“姜然序,你别再往身上喷消毒液了,气味真的很刺鼻。你想顶着这身气味回去找孟惟深,然后被当成精神病吗?”

周宪夺过姜然序的酒精喷雾,转手扔进公共厕所的垃圾箱里,毫不留情面。

姜然序成了戒断药物的瘾君子,难耐感从肩处的污染源蔓延向全身——这是种极难形容的滋味,仿佛从血肉里生出不属于躯体本身的倒刺,细密的异物感和刺痛感占据全部意志。

感官过载引爆了淌血的动脉,理智在太阳穴的跳痛中失灵,肢体行为已不受他的控制。本能驱使着他疯狂寻找着别的慰藉物,唯有清水,他必须拧开笼头,用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双手。

周宪不敢和他发生肢体接触,以免引发他越发激烈的应激反应,只能在旁用言语安抚:

“细菌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恐怖,你每天吃的食物,喝的水,呼吸的空气,里边全都是细菌;甚至你的内脏里也爬满了细菌。你也没死对吧?只要死不了,什么都无所谓,你培养一下这样的心态,行不行?”

简直废话,他当然知道细菌无处不在,足以把人逼出心理疾病。况且,他确信肮脏比死亡更可怕,如果要跟细菌共处,他还不如去死。

如果能无所谓,就不会得病了。

姜然序仍无法停止,又尽力挽起衣袖,开始冲洗小臂和手腕。

“你到底要洗多久?别忘了你家直男还跟律师在一起,谁知道那位离婚律师还会说些什么,再拖下去直男真要恐同了。”

姜然序继续虐待暴露在外的皮肤:“今天主要责任明明在你身上。”

“……跟我有什么关系?”

“怪你前些年风光的时候欠过太多风流债,才会隔三岔五偶遇前炮/友。真可惜,对方名片上的职务都升到合伙人了,你这无业游民估计够不着人家的床板了。”

“你真傻还是装傻,这是问题的关键吗?难道没人戳穿,你们就能百年好合了?”周宪略微激恼起来,“婚前及时止损其实对你们都好。我早就说过,你不该和直男结婚,你不该和任何人结婚。你连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只配孤身一辈子。”

姜然序木然抬头,与镜中的自我对峙。赤红的双眼,惨白的面色,淋漓的衣物。可怖,狼狈,如同即将被打为原形的异星来客。

耻辱感短暂击败了强迫念头,他终于迫使自己平复下来。拧上水流,“我自己缓缓就好,你先走吧。”

周宪没着急离开,“你自己可以吗,不需要我帮你去买药?”

“不需要。”姜然序轻飘飘地命令,“意思是让你先去支走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