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灼宁
孟惟深弯下腰去,凑近窗沿边的毛绒芽芽们,发现每个长得都不一样,穿怪兽服的,戴钢牙套的,被紫色病菌感染的……唯独没见到姜然序给他的医生芽芽。
不过,想见医生不需要求助于毛绒玩具,抬头就行了。
姜然序就坐在幕布边上,穿着挺休闲,白大褂敞开来,给来宾讲解儿童圆弧刷牙法。活动室没做隔音,孟惟深用胳膊肘撑在窗沿边,托起半边腮帮子,同样听得入迷。两腮再度开始沐浴圣光似地发烫。
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来骚扰姜然序,他其实是在对方身上寻找另一种生活。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尽管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生活的意义。
讲解结束,助手挑了几名孩子上台,姜然序开始挨个帮助他们矫正刷牙姿势。
孟惟深总算注意到里边十来对陪同听课的年轻父母。男人们派头平平,有些也看起来臭烘烘的;但女人们耳颈腕成对的首饰,鳄鱼皮纹路的提包,医美痕迹明显的紧致肌肤,无不彰显出宽裕的家境。
他脑子里忽而蹦出一个念头:
……帝都不要上班的人真多啊!
想来此私立医院的主要客户群体,除了大厂的核动力拉磨驴,就是隔壁顶级豪宅西山壹号的住户。他说怎么自己永远在负重前行呢,因为有钱人已经替他岁月静好了。
孟惟深顿觉没趣。恰好手机屏幕也亮起未读消息提示,想必是柯觅催他回去拎咖啡,他必须回到自己忠实的磨盘了。
隔着玻璃窗,他朝姜然序晃了晃棕色咖啡袋。
姜然序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瞳仁拂过他的面孔,并没有惊讶,只对他弯着眉眼笑起来。
孟惟深给窗沿上的芽芽紧了紧位置,腾出来的空隙用咖啡袋填满,接着匆忙溜走了。
——
会议继续,各组都做好了奋战到夜间八点往后的准备,两人带回来的咖啡颇受欢迎。
柯觅拿重山云瑰澳白给邝葭献宝,可对方反手便推开了杯壁,另一只手撑着额头,几绺头发垂在面前,显得面色格外憔悴:“拿走。我不要带奶的,给我冰美式。”
好咖啡就便宜产品组的催眠哥了。
催眠哥把咖啡当水喝,揭开杯盖,仰头就闷下去大半杯。难怪他自己听自己说话能不犯困。
“研发老师们,小视频直播电商是一条新赛道,目前急需找准痛点,对标头部竞品形成差异化解决方案。我们此次开发的积分商城模块,希望能够实现提高用户留存率和转化率的正向做功。正式的需求评审会在年前肯定要开,时间很紧迫,大家尽量对齐颗粒度,补齐内容弹药,拥抱创新,拥抱想象……”
邝葭一巴掌呼桌板上,制止对方再废话:“不是哥们,你们知道自己提的那堆功能需求有多难变现吗?你们先给我把功能需求砍到三条以内,否则评审会谁也别想好过。”
催眠哥坚持道:“按照领导的意思,有几个功能都是必保的,不然无法和同类产品做到差异化竞争。”
孟惟深冷不丁插话:“本质就是因为竞品已经完全成熟了,这都不能叫红海市场,应该叫血海市场。直播带货嘛,连我九十岁的姥姥都在看,什么猕猴桃滞销,救救果农的。我们已经落后八百个版本,而且根本没想明白要拿什么跟人家竞争。”
唱衰领导重视的项目乃是大忌,尤其在年底冲业绩的关键节点。所以他很快收到了邝葭的白眼,只好默默闭嘴。
“我有点事,暂时先离开一趟。”邝葭忽而站起来,身形晃荡几下,掐着桌角才站住了,“Wesley,你在这盯着,跟产品组一起拉一个优先级排序。”
孟惟深茫然地望向对方。他粗略回想一番,邝葭今天已经第四次突然离场了,“老大,你今天特别忙吗,要不让Mia跟着你去?我自己一个人参会也行。”
“不用了。我很快就回来。”
邝葭说很快就回来,可半小时后依然不见踪影。孟惟深心底有点没谱,趁柯觅去接热水,给她派了打探消息的任务。
过了阵子,柯觅在企微里问他:惟神,公司的医务室在几层?
孟惟深:在负一,怎么了?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等催眠哥又结束一通黑话,柯觅才回复他:不用,老大叫你好好开会,记得做会议记录。我陪她去看医生就行了。
孟惟深本来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邝葭属于天生的事业狂,身体素质和精力都远超常人。就算比他年长七八岁,两人一起熬夜写代码,永远都是他先阵亡倒下,邝葭一定会奋战到太阳升起,用胜利的消息唤醒他。
孟惟深又收到柯觅消息:我和老大打起来了。
孟惟深:谁赢了?
柯觅:僵持住了。老大好像病得很严重,我坚持让她去医院,但她坚持不去医院,要回去开会。怎么办?
孟惟深怔了怔,思绪稍从脑子里扯远,咖啡杯身就与他手中的杯盖分离开来。剩下的半杯咖啡液仿佛引爆的炸弹,将他上身的白T应毁尽毁。
孟惟深拒绝了同事递来的抽纸,“Peter哥,今天意外状况太多,我看会议就先到这吧。咱们明天再约,我来找你。”
第5章 狗皇帝
夜里六点半左右,姜然序总算逮到孟惟深从电梯间飞出来。他计算过阶梯和电梯间距离,他现在可以从容地走下阶梯,制造偶遇的假象。
“你变成咖啡味的了。”姜然序稍稍凑近过去,嗅了嗅对方的肩头,又适时收回了身。
孟惟深又开始往上拽外套拉链,把打底的T恤遮掩严实了。对他扯起一点尴尬的假笑:“不是,别开玩笑了。我真把咖啡洒身上了,现在看到你手里的澳白都害怕。”
“吃晚饭吗?我请客。就当谢谢你的咖啡。”
姜然序朝对方晃了晃手中的塑料杯,可惜冰块已经化光了,无法发出叮叮的声响。按照计划,他自然而然提出了晚餐邀约。
一天见三次,而且有来有回的,这个频率和节奏都很完美,以后最好也能保持下去。
“不了。我经理生病了,我现在得去找她的车,然后叫代驾送她回家。”然而孟惟深不仅拒绝了,并且似乎灵光一现,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来,“你的小课堂结束了?什么时候?你在等我吗?”
姜然序镇定地解释:“刚结束没多久。有家长也在你们公司工作,请我过来参观总部大楼,凑巧碰到你。”
孟惟深迟疑着点了点头。
趁此间隙,姜然序在脑海中搜刮着关于对方经理的记忆,岔开了话题,“你经理是邝葭吧,之前跟你一块戒烟的那位?她怎么了?”
“例假吧。她都痛得起不来身了,肯定得请假回家啊,还想盯着我开会呢。”
“她结婚了,而且戒烟是为了备孕。我记得没错吧?”
“没错。为什么这么问?”
姜然序思索片刻,认真建议道:“你别送她回家了,快点叫车送她去医院吧。”
可想而知,在结婚生子这档子事上,孟惟深完全是门外汉。他只愣愣地摸上后脖颈,“……有那么严重吗?”
姜然序重复一遍:“让她挂妇产科的号,她需要确定一下是不是先兆流产。”
孟惟深径直望向他的眼睛,确认他不是玩笑。于是抬腿就跑,闪身飞回了电梯间,挤进一波上楼的人浪里。
姜然序在原处继续等待,无所事事,只能给陌生人头计数。刚和孟惟深聊起的戒烟话题,让他有点犯瘾,但他已在对方面前立下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的人设,为提防自己残留烟味儿,姑且忍住了。
好在孟惟深也没让姜然序等太久,看来送病号去医院的活没轮上对方。听孟惟深所言,他们联系不上邝葭的老公,而孟惟深晚上还要加班和产品组对齐需求,只好让实习生陪她去医院了。
孟惟深悬着心脏,没什么胃口吃晚餐。姜然序很懂变通,计划临时改成去附近的商场买件衣服,替换下对方身上那件脏T恤。
在姜然序的设想中,逛街该是拉近距离的绝佳机会,起码能争取一个小时独处时间。
然而孟惟深效率高得离谱,直奔Zegna,从衣架上拎出一件基础款白T,只核对尺码,试穿环节都免了,就将白T送上了收银台。
这四千一件的和隔壁优衣库一百五一件的有什么区别?姜然序没来得及震悚,孟惟深已经让店员把T恤包起来了。
姜然序拦住对方,语气尽可能委婉:“不再逛逛别的店?Zegna设计理念很不错,但花几千块只买件白T,好像性价比有点低。”
孟惟深似乎感到莫名其妙:“这件性价比很不错啊。旁边那件白的你看到了吗,要七千块呢。我是看不出两件有什么区别。”
姜然序遂哑火:“……那确实,挺不错的吧。”
“店里还有更贵的,西裤夹克什么的。那就跟我们技术总监撞衫了,我肯定不买。”孟惟深指向挂西服的货架,“但没准你穿合适,要试试么?我可以等你。”
姜然序也不是很想跟对方四十多岁的领导撞衫,“不用了。”
眼见孟惟深就要赶回去加班,姜然序头脑飞速运转一番,转而邀请道:
“附近还有个潮品店,前几天我看到盲盒上新了,里边有个款式叫比格狗皇帝。你要去看看吗?”
去年年初,姜然序的母校挂出来一批退役实验犬找领养信息,狗狗品种全都是比格。他只是顺手帮忙转发朋友圈,没想到孟惟深不仅仔细看了推送,而且真的领养了其中一只。
因该狗闻见狗粪味儿就发狠了忘情了,故取名叫秦始皇(擒屎皇)。不过姜然序听说孟惟深花高价聘请了犬类训练师,秦始皇目前已金盆洗爪,重新做狗——鉴于孟惟深看谁都像好狗狗,姜然序对这个训练成果持怀疑态度。
任何忍人都抗拒不了比格犬的魅力。而作为忍人里的资深梅西,孟惟深果然眼前一亮:“什么样的?”
姜然序其实讨厌商场,或者说他讨厌一切人群密集的地方,人群在他眼里等同于细菌培养皿。
但为争取那点独处的机会,他还是勉强陪对方去了。只站在门店外三四米的位置等待,不能再靠近半步,否则他今晚可能又要犯点老毛病,洗手洗到见血的程度都不见得能停下来。
孟惟深明显出现报复性消费的倾向,一次性抱了整盒盲盒出来。两人就坐在店外开拆。
当然在孟惟深结账以前,姜然序已经给这片座椅都喷过酒精了。
孟惟深已经拆开两只盒子了,一只流泪胡萝卜,一只邪恶暹罗猫,就是没有狗皇帝。撕盒动作渐渐急切起来。
直到剩下最后两只盒子,他们还没有见到狗皇帝。孟惟深嘀咕了句“也不是隐藏款啊”,递给他其中一只盒子,让他帮忙拆开。
盲盒可没有消毒。姜然序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撕开了封口。
他们终于成功觐见尊敬的比格狗皇帝。
“这狗长得像我家秦始皇,我要带回去给它看看。”孟惟深也终于显出今晚唯一一点真心的笑意,给狗皇帝扣上皇冠,才将塑料玩具小心收回了盒子里。
姜然序早就打算表现一下自己贤良淑德的美好品质,见对方心情不错,便适时行使起劝谏艺术:
“孟惟深,你似乎对花出去的钱没有概念。”
“我也有想办法存钱,但规划理财对我来说太复杂了。”孟惟深对此也有点苦恼,“没关系。只要不背房贷不生孩子,我的工资总是够花的。”
“你其实不像物质欲望很强的人,只要你有意识地少给商家做慈善,就能存下来钱。”
孟惟深用迷茫的目光望向他,盯得姜然序心里发慌,果然对方又一次会错了意:“放心吧姜医生,我的年终奖过段时间就会发下来,再少也能抵上三四个月的工资。我到时候就有钱了,肯定付得起隐形矫正的费用。”
“……我的意思是,你其实可以规划一下未来。如果以后有要用钱的地方,也不至于太仓促。”
“未来?意思是买完隐形牙套以后还会产生新的费用吗?拔牙还是保持器?”
……姜然序产生了由衷的无力感。
他现在不论说什么,孟惟深都以为他要推销牙齿项目,简直形成了一套坚实的逻辑闭环。况且,孟惟深得的又不是绝症,姜然序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要在他身上花笔大钱。
返程没给姜然序留下什么印象。他一路上都处于恍惚状态,就跟着孟惟深上了网约车,甚至忘了往后座提前喷洒消毒水。
孟惟深忽而从手机屏幕里抬头:“谢谢你,姜医生。”
姜然序属实不太想搭理对方。只是见孟惟深投来格外真诚的目光,他不得不敷衍道:“又怎么了?”
“我经理确实是先兆流产,现在住院了,让我自己安排好最近一两周的工作。”孟惟深说,“我觉得需要好好感谢你一下,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姜然序怀疑自己在商场感染了什么脑部病毒,下意识就装起来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职业原因,比普通人更敏锐一点而已。你的时间也很宝贵,不用特意感谢我,有空还是来找我看看正畸方案吧。”
——
邝葭住院了,柯觅回学校考试了,研发组只剩一群和尚,工位区变得格外臭烘烘的。孟惟深开了小型空气净化器,鼻尖依然浮荡着前桌的头油味儿。
工位区不仅臭,而且总传来杂音。孟惟深头脑有些发钝,手指在键盘上犹疑起来,决定起身环视一圈。
原来组里几名男同事都凑在他前桌哥旁边,老鼠啃塑料袋似的,发出嘁嘁喳喳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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