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是海吗 第5章

作者:晏灼宁 标签: 近代现代

“你们知道邝经理什么情况吗?一周多没来上班了。”

“不知道。怎么个情况?”

“我上回去总监办公室,听说她流产了。”

人群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哇哦”声,起哄的,轻蔑的,惊异的,什么状态的都有。

前桌哥连嘘几声,示意大家安静,接着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们先别激动,听我继续说。我还听到过一个传闻,不保真啊,听说她着急备孕是为了提防公司裁员,法律不允许辞退孕期内的女员工。”

“嚯。这公平吗?当女的干活不多,就是特权多。”

“你们第一次听说这操作吗?咱们公司的女员工群里可天天探讨着呢,只要组里发裁员通知,就立即想办法怀孕,就问气不气。”

前桌哥似乎很满意自己煽动起来的群体情绪,刻意拖延了一阵,吊人胃口:“等等,还有最后一个消息:公司要调新的研发经理过来,顶替邝经理的岗位。咱们组的格局可能要有大变动,大家小心行事。”

孟惟深冷不丁插话:“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请问你们都几天没洗澡了?熏得我睁不开眼。”

前桌哥非但没觉得羞耻,反倒将手臂撑在他桌位前的围挡上,冲他一本正经道:“惟神,你可是邝经理的嫡系,你最要小心。”

“小心什么?”

对方朝他反手敬礼:“小心新领导要大清洗咯。”

孟惟深嗤笑一声:“哥们,你确实需要大清洗。要不我给你转两百块钱吧,你去洗浴中心买个高级搓澡套餐,就当我请你的。”

第6章 死老鼠

新领导迟迟没露面,研发组内部的传闻却越来越离谱。因几个传闻中的裁员额度,新领导俨然成了张献忠之流的人物,上任第一件事就要唰唰砍头。

直到人事部传来邝葭要离职的消息,裁员总算从从轻飘飘的传闻变成沉甸甸的铡刀,刀刃随时可能落到任何人脖子上。

组内的竞争关系几乎摆在了明面上,气氛随之降到冰点。先前一起蛐蛐领导的兄弟情谊统统撇淡了,人人都在埋头虐待键盘,冲刺年前最后一波业绩。

这就是名校做题家们的短浅常识:要裁肯定裁成绩最差的,分数比别人高,自己就安全了。毕竟他们人生中所获得所有成就,都是通过一纸高分获得的。

身处你死我活的竞争环境里,孟惟深反而变得懈怠,一刻都不想在工位区多留。

可不上班也没别的地方能去。恰好姜然序也不出诊了,他连续几天都吃了闭门羹,只能待在臭烘烘的工位区里水工时。

他自知是因为邝葭的离席,使他茫茫然地失了方向,只能像空心的浮木般,被周身的水流推着往前飘荡。

而且,他总觉工位区的气味越发难闻了,严重到令他完全无法专心工作的程度。

这是一种能激起恐慌的恶臭,酸腐,沉闷。他想在记忆里寻找类似的气味,只有某个极端燥热的暑假,老房突然断电,而他一周后才结束省城集训,母亲推开房门那刻,扑面而来的恶臭险些将两人掀翻在地。他忍着反胃欲开始排查,最终循着一道淡粉色的血水,在冰箱里找到了腐烂生蛆的五斤牛肉。

午休时分,前桌哥的冒烤鸭外卖仿佛气味挥发剂,导致工位区的臭味都有了层次感。

孟惟深感到头昏脑涨,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伸手揪起前桌哥,要把对方锁进淋浴间大改造。前桌哥则连连伸冤,称自己昨天刚刚洗过澡,胳肢窝都搓光滑了。

孟惟深冷静下来,决定吸取过往经验,认真排查臭味源头,先查张三的鞋盒,再找李四的零食柜,后翻王五的垃圾桶……他最终使用排除法得出答案:

是他们头顶的通风系统出问题了。

物业前来紧急维修那天,新领导林哲思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上秒用希腊雕塑头像加入群聊,下秒就扔出几个轰轰烈烈的红包。

[Zeus Lin]Hello大家早上好,我是林哲思,后续将任职研发经理职务。因原岗位工作尚未交接完毕,我还要在深圳滞留一段时间,要年后才能来到美丽的首都。期待与各位合作!

随着维修工的动静,天花板的尘埃不断震落在工位区,身旁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喷嚏。孟惟深忙着拿湿纸巾清理桌面,还没抢上第一个红包,已喜提新领导的连番私信。

[Zeus Lin]Wesley,你目前跟进的积分商城模块,这周开始交接给别人负责,你不要做了。

[Zeus Lin]至于你后续的分工,等我年后回公司,我们当面沟通。

[Zeus Lin]By the way,我看你去年的年假一天都没休,你前任领导怎么安排的?年轻人要学会劳逸结合,你把项目交接完就去休年假吧。

孟惟深用舌尖抵住了虎牙的凹槽,反复研究几遍新领导宙斯哥的私信,直到舌根都开始发酸。

他实在没明白对方什么意图。拉拢他?变相孤立他?还是单纯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给全组优化岗位分工?

当然了,放假是好事。如果他真能申请到十天年休假,再加上公司规定的十天春节假期,他可以本周五就买好回老家的机票,一直休息到明年。

孟惟深刚给宙斯哥回复完“好的收到”,余光里忽而坠落一块碳色的黑影。他没来得及辨认黑影的形状,前桌的倒霉哥们已触电般飞窜而起,惊叫声让他头皮发麻:

“老鼠!死老鼠!”

准确说,坠落的黑影其实是老鼠干尸,在锃亮的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发散出熟悉的恶臭味。观其腐烂程度,可能已在通风口的管道里安眠一整个冬天了。

物业还在紧急调派清理工具,工位区已然轰动起来,再无人专心工作。离死老鼠最近的前桌哥已冲去厕所干呕,留下冒烤鸭的香味继续与恶臭纠缠。

孟惟深反倒算冷静,他快速回想一番,想起在排查臭味源头时,发现邝葭办公室有几瓶没带走的消毒水,这会正好派上用场。

孟惟深独自取来消毒水。在同事震悚的目光中,他拧开瓶盖,将液体对准老鼠干尸,上上下下淋透彻了。

鬼使神差的,他这时听见了邝葭的声音:“屁大点事,吵什么呢!都给我滚去工作!”

邝葭失了职务,威望依然还在,谁都得承认她天生富有领导力。她一现身,人群就像浇了消毒水的死老鼠,随恶臭味一同安分下去。

孟惟深擅自动用领导的私人物品,被抓个正着。他还未作出反应,邝葭已定定地看向他:“Wesley,你来我办公室。我有事跟你交代。”

——

在不出诊的日子里,姜然序知道孟惟深来找过自己好几次,但他有意回避着和对方见面。

不是不想,而是他最近状况属实糟糕,所以不能。

万恶之源发生在上周的小学义诊活动。

他导师作为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头(自称老神医),还颇具水灵灵的营销小巧思。义诊当然也不全是爱心公益,还是包装得漂亮的营销方法。

义诊的地点选择就非同一般。也不知他导师从哪搞到的人脉,和海淀区的一所双语国际小学联系上了。

医生们安顿在小城堡似的学生活动中心里。待他们配好器械,生活老师便牵来一水儿穿黑色制服的幼崽们,空气里团满了毛烘烘的小鸡仔味儿。

生活老师拍拍手,幼崽们立即攒成不怎么齐整的长队,仿佛雨后长出来的蘑菇。安静不了半分钟,又要讲话,直到生活老师再次拍手叫停。

姜然序先给幼崽做基础检查,挨个记录龋齿、错颌和畸形情况,问题比较严重的发放到院凭证;倪姐和另两位助手负责准备涂氟材料,发放挤满氟化泡沫的牙齿托具和纸杯,再盯着幼崽们像螃蟹似的往外吐泡。

姜然序已开发出一套比较固定的哄骗小患者流程,对每个幼崽都适用:

“来,张嘴,一直说‘啊’。”

“会有一点凉,不舒服可以举手。”

“很好,你做得很棒,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很快就会结束了。”

“一会去阿姨那边拿泡沫,给牙齿泡个澡,记得不要吞下去噢。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上午的进展很顺利。这所小学的幼崽们普遍都乖,他们没遇到一个打滚的或者吱哇的。

下午还剩下三个班要涂氟。午休时分,几人就留在活动中心里休整,还蹭到了小学食堂的三菜一汤标准餐。

姜然序尝了几颗宫保虾球,认为菜品口感不输外边的正经饭馆。如果倪姐没催他捯饬上午的义诊记录,这会是一次非常舒适的午餐。

姜然序把义诊记录发给倪姐,后续打动家长的工作就交给门诊前台了。

幼崽们已经回宿舍午睡,活动中心保持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宁静,热水流淌过暖气片的哗啦声也清晰起来。

姜然序准备稍事休息,忽而听见自动门开合的声响。他循着声响望去,只见走来一名矮墩墩的男人,看起来六十多岁,驼背,破絮的棉衣外套放在国际小学里格格不入,辨别不出身份。

“你是医生?”男人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口音吞字严重,极难听得明白。

姜然序点头。

“免费吗?”

姜然序点头。

“我也免费?”

姜然序迟疑片刻,点头:“可以,您尽量张嘴。”

诚然,这口牙齿很丑,且发散出腐烂的臭味。前牙和尖牙歪斜外突,形状崎岖,分布着龃坏的斑点,如同燧石;靠里的磨牙龃得更为严重,有一两颗腐蚀到只剩漆黑的牙根,器械刚接触到旁边的牙槽,男人便发出含糊的痛音。

“我不要检查了,我就要那个泡沫,免费的那个。我女儿班上的学生都能免费。”男人呜呜地说。

牙烂到这个程度,涂氟当然没什么意义了。姜然序收回口镜,“泡沫发完了,一点多开始发药。您去旁边等一会吧。”

姜然序在外卖软件上买了头孢和洛索洛分片,横竖能给对方的烂牙起到点应急作用。

然而生活老师比外卖先赶到,只来得及向他隔空递来愧疚的眼神,就一把拽住了等待发药的男人:

“爸!我告诉你不要上课的时候来找我了,赶快跟我回去!”

“是你父亲?”姜然序建议道,“他的龃齿很严重,可能烂到牙髓神经了,尽快治疗吧。但我不常做根管,你们去方便的医院挂个号,不一定非要在北大口腔排队,有口腔科的医院就可以。”

生活老师连连点头,着急想要把男人拽走。男人偏偏起身慢吞吞的,离开时还嘀哩咕噜说着什么,听不真切。

“嚯。父女吗?长得一点不像啊,他女儿看起来还挺文雅的。”倪姐随口调侃一句,这场小闹剧就算结束,几人继续准备下午义诊的器械。

姜然序摘下手套时感到一阵刺痛,才发觉手背不知何时豁了个口子,正往外淌着暗红色的血。

口腔科要接触的锋利器械最多,职业暴露是常有的事。他姑且保持着冷静,冲洗伤口的时间把控还算合理。又拿了棉球和碘伏,给伤口做简易消毒处理。

这时自动门开了,生活老师独自折返回来。罚站似地,定在他们位置旁边,手背一会叠在身前,一会抵在裤缝两侧。

姜然序说:“正好,你把药领回去吧,给你父亲应急用。”

然后对方迟迟没伸手,“医生,要不你们快去医院吧,我出检查费。”

“怎么了?”

对方垂下脑袋,不敢接触他的眼神,“我爸,他早些年的工作环境不太干净。我的意思是,他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第7章 智齿克星!

姜然序紧急上报了职业暴露情况,医院临时调来其他医生替班,他则赶往距离最近的医院做抗体检查。

抽血检查结果其实还算乐观,他的乙肝抗体很高,感染几率微乎其微,三到六个月内视情况复查即可。出于职业常识,他大可以把心安在肚子里。

姜然序姑且这样说服自己,又塞了降噪耳机,从医院回家时还勉强保持着镇静。然而拧开水流那刻,他就知道一切努力都白费。

第十八次?还是第十九次清洗双手?他明明下决心洗到第二十次就停下,可他走神了,所以又要重复几遍。

水流冲刷掉了伤口结成的脆弱血痂,手背已然撕裂开更宽的裂口,皮肉外翻着。而污血已挤压排空,一片皮肤都呈现出诡异的苍白色。

姜然序仍不能停下。

在他的思维里,随时能形成一套关于污染物的接触链。污染物接触到手,手接触到衣物,衣物接触到沙发,沙发接触到……最终弥漫至整个屋子。

假如污染物已进入他的身体,事情就更为可怖了。他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象,病菌从伤口的毛细血管进入大动脉,流淌过手臂、肩膀、心脏……最终悄然渗透进肝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