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灼宁
他甚至隐隐能感到上腹中间的绞痛,从肝脏的位置弥漫开来。
关于污染物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生了根,好像一种恐怖的脑部寄生虫,令他失去其他意志,只能机械重复着同一个清洗动作。
姜然序转而开始冲澡。热水器烧完了,他又继续冲冷水。冻得麻木了,生存本能总算战胜强迫念头,他暂且拧上了花洒。
即便家里有暖气,冬天冲冷水也不是个明智的举止。姜然序当晚就开始发烧,睡前还是比较温和的37摄氏度出头,在可以忍耐的范围内,他就当发烧是身体在高温消毒,甚至病菌死亡的场景让他心里感觉舒适很多。
然而他继续采用了酒精消毒法——指睡前服用半杯威士忌,就导致事态变得不可控起来。
姜然序梦见自己被禁锢在悬崖,盘旋的鹰在啄食他的肝脏,肝脏无限生长,疼痛也漫无止境。他在上腹的绞痛清醒过来,先摸黑吐过一遭,天旋地转中,好在只吐出些浑浊的酒水。比起担忧肮脏,他更应该担忧自己灼烧的体温。
昨天义诊时确实有好几个幼崽在咔咔咳嗽,他恐怕感染的不是乙肝,而是流感。
霉运才刚刚开头。姜然序前脚跟院里请完病假,后脚就收到他导师的消息。
[医者仁心。谭]爱徒,听说你得流感了,今天感觉如何?青年医生除开努力工作,还要注意身体。你的师。(玫瑰)
[R Jiang]谢谢谭主任,我感觉好多了。
[医者仁心。谭]那就好。你平常忙着提高临床技能,这几天休息时间,也可以精进一下自己的理论水平。春节前有个儿童早矫的讲座邀请我去,正好对你的专业方向,写稿机会就交给你了,到时你和我一起去。你的师。(玫瑰)
姜然序感觉头更痛了。
[R Jiang]好的收到。
[医者仁心。谭]速度。你的师。(玫瑰)
毕业后继续跟着导师混饭吃,就得隔三岔五地梦回博士生涯。姜然序的病假比工作日还忙活,连续几天都在台灯下熬着,感觉眼眶周边的涨痛和太阳穴连成了一片,仿佛双眼要随脑仁一同爆炸。
最终勉强给他导交了个初稿。
眼见他导还要继续使唤他直到改完V7版本,姜然序估摸着酒精已挥发完了,于是毅然吞服两颗退烧药,以出诊为借口推掉了改稿工作。
复工当天,姜然序依然感觉很难受,甚至比他刚感染那天更难受。头疼未消,走路都轻飘飘的,仿佛踩的不是柏油路面,而是棉花。
他在门诊的停车坪里撞见一辆紫色玛莎拉蒂,更是两眼一黑。
紫色玛莎拉蒂是他客户闫存蕊的专属爱骑。闫存蕊四十来岁,倒腾文物生意,据说身价过亿,祖上还能和八旗贵族沾上关系。但她婚恋算不上圆满,离异,自己带一上小学的孩子。
她孩子颌面发育很糟糕,下牙包上牙,俗称地包天,看起来像个芒果形状的小地精。在姜然序手里做了半年矫正,勉强恢复半分人形。
姜然序刚走到门诊前台,果然迎面糊来一股粉饼的气味:
“姜医生~好久没见到你了呢,要约你的号真的好难哦。”
姜然序忍住了想逃窜的冲动,四下寻找对方的好大儿,“姐,今天没带宝贝过来看牙?”
“干嘛非带他来。死孩子,我每次带他来你的医院,都得求他一整天。”
“那今天是?听说你最近忙着捣鼓一批宋代的汝窑青瓷,不会闲到来跟我叙旧吧。”
“今天带了新宝贝过来。”闫存蕊咯咯乱笑,朝里屋招手,“小孟,快来啊,你不是说有东西要送给姜医生吗?”
姜然序头脑实在混沌,一时没反应过来“小梦”到底是谁。直到孟惟深挤占进他的视线,他的耳膜旁才擦过尖锐的鸣叫,类似水壶烧开后的警报。
原来是这个小孟啊。
姜然序对闫存蕊假笑:“你的新男朋友?”
闫存蕊示意要咔咔撕他的嘴,“还没到那一步啦。小孟是我闺闺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以前还是她的下属,她说人很靠谱的。怎样,帅吧?”
姜然序点头,但刚晃动就头疼得越发厉害,他被迫停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旁人围观,孟惟深表现得格外拘谨:“姜医生,我上次说要好好感谢你,所以我给你带了礼物。”
闫存蕊继续张罗:“小孟,别害羞了呀,快把你准备好的东西给姜医生。我现在就叫人给你们拍个合照。”
孟惟深仍然有点儿局促,上前半步,两只胳膊一晃,手中的卷轴就抖落开来。只见一面金灿灿的锦旗,中间位置印着一颗闪亮的金牙,横批四个大字:
智齿克星!
姜然序还没做出反应,孟惟深又往他怀里塞了朵蓝黑色水笔拼的花束,水笔足足几十只,够他用到后年过年。
前台立即端来相机:“你俩站近一点,再近一点。三二一笑!再笑!”
孟惟深很配合地往他身上蹭,肩膀碰到了他的肩膀。
闫存蕊又喝多了似的咯咯乐,姜然序却属实笑不出来。但也许他的假笑功底已在工作中锻炼得炉火纯青,成片效果相当温馨。
照片里,孟惟深甚至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两人完全可以冒充情侣。
料想这张照片一定会挂到门诊宣传墙上去,混进其他普通的医患合影里,姜然序看到照片也烦。
他觉得孟惟深这个人太烦了,明明对他没想法,却偏要给他塞一个超大号好人卡。在旁人眼里,他没有不高兴的理由。
被迫高兴比痛快发火要难受多了,而他人生的大多数时候都在被迫高兴。
最烦人的是,孟惟深还不是故意烦他,就是真心对他表达感谢。所以他有再多扭曲的想法都纯属自娱自乐,找不到理由怪罪对方。
不幸中的万幸,闫存蕊临时来了桩瓷器生意,先走一步,姜然序不需要继续保持假笑。
姜然序头痛得要死,仿佛太阳穴里卡了架通电的钻头,让他只想回诊室休息。可孟惟深没去送闫存蕊,亦步亦趋地跟他过来了。
“你找我还有事吗?”
姜然序难得表现得不太客气,只拽开办公转椅,没有请对方坐下。
孟惟深却丝毫没察觉他的异常。自己搬来一个凳子,贴在他身旁坐下了,又把肩包拽到身前,“姜医生,我还有准备别的礼物,刚刚拍照太紧张了,就忘了拿出来。”
孟惟深从肩包里掏出一只洁白的纸盒,中间刻着iWatch的镂空凹印。
姜然序继续假笑:“我太感动了,谢谢你。不过我们不能收贵重礼物,而且今天我们谭主任还在院里,他看到了肯定要找我谈话。你自己拿回去吧。”
“没关系,这怎么能算贵重礼物。”
孟惟深擅自开始拆封,先拆出一只钛合金表盘,又拆出一条米兰尼斯表带。他将两者串连在一起,搭在了姜然序的左手手腕,衡量尺寸都算合适,于是将表带的搭扣安紧了。
在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姜然序都可以直接表示拒绝。但他用余光瞄到孟惟深手腕间的同款表盘,怎么也没舍得拒绝。
“怎么样?我自己已经戴过几天了,还挺有意思的,所以给你也买了一只同款。”孟惟深朝他晃了晃手腕间的银色同款,“它可以帮你监测心率和情绪,防止猝死。我觉得数据挺准的,我只要到达公司园区,它就提示压力过载……”
金色表盘忽而开始闪烁血红的心跳动图,提示佩戴者当前心率已达到每分钟131次。
姜然序耳根燥起来,下意识想掩住表盘。而孟惟深已觉察到异常,俯身凑过来,温热的鼻息拂过他的手腕,在表盘留下一层极淡的水雾。
于是心跳显示更恐怖了,直飙每分钟156次。
孟惟深恍然大悟,拍掉他遮掩的手背,托起他的手腕:“表盘都提示心率过快了,最近流感又闹得那么严重,你会不会在发烧!”
姜然序真该感谢对方奇烂无比的理解能力,让他不至于太过丢脸。
他直接扯掉了手表,藏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没事,流感而已。我早上吃过退烧药了,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孟惟深面上有几分失落,“本来想找你聊聊正畸方案,但你现在需要休息,改天吧。”
诊室外头忽而传来欣慰的感慨,只见一圆敦敦的老头倚在门口,褶皱版哆啦A梦似的,正是他导师谭主任:
“爱徒,听闻你又收到患者的锦旗,为师真为你感到骄傲。我看看,这位就是刚刚来送锦旗的患者吧?”
第8章 姜还是老的辣
谭主任堪比口腔医学界的大冰,身兼多重社会身份:共和国恢复高考制度后的首届高考生,原某三甲医院副院长兼口腔科主任,首都知名医学院荣誉博导,口腔医学会正畸专委会委员,多个矫治器品牌认证讲师……但此老头自诩名利看淡,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很少谈起过往荣誉。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还是十几岁的插队故事。
当时他们支书牙痛得在床上打滚,而他无师自通,抄起消毒后的拔碳火钳,给支书拔掉了只剩牙根的坏牙。后来他研发了一种草药膏代替昂贵的牙膏,在全村推广,但他太年轻太单纯了,改革开放后,村里的坏蛋就瞒着他申请了专利……诸如此类的。
至于孟惟深,在谭主任这里顶多是个新手村教学小怪。
谭律师上下打量他的下半张脸,又端起他的两腮,左右稍微挪了挪,就已做出初步判断:“小伙儿,你看起来还挺盘亮条顺的,颌面结构也很好。就是左侧尖牙偏高位,还有点外突哦,上排牙齿的拥挤度也稍微有点高。你做牙齿矫正的效果会非常不错,不要浪费这么好的底子啊。”
孟惟深简直见了神医,连连点头:“是的主任,我一直想找姜医生做隐形矫正。”
谭主任转而责怪起姜然序:“爱徒,这位患者的诉求你怎么没及时上报呢?矫正方案需要我们多个诊室联合制定,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带病上班已经够烦的了,姜然序懒得配合对方上演严师出高徒的戏码,只保持着得体的假笑。
但孟惟深对他的滤镜相当之厚,已然开始维护他:“没有,是我跟姜医生说年后才有时间做,所以才一直拖着。结果我提前休年假了,这才今天找过来。”
“成人正畸比儿童麻烦,这事儿不宜拖延。不如就今天吧,我坐镇,你放心。”谭主任大手一挥,“你现在只需要付正畸方案的费用,合计不超过三千五。等方案出来了,你也满意了,我们再正式签合同。”
主任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孟惟深飞往医院前台,库哧一下刷掉三千,购入医院正畸方案服务。
后续购买矫正器等等还要另外算钱。谭主任继续上演白衣天使的大爱,让孟惟深多找几家医院出方案,仔细比对一下优劣,最后在不在我院做正畸都可以。
趁着孟惟深拍牙片的功夫,谭主任示意姜然序单独出去一趟。两人倚在门诊楼的瓷片墙旁边,只见天色已灰蒙蒙地沉下来,不远处的互联网园区亮起一圈又一圈的灯,仿佛圣诞树上的装饰。
谭主任摆出自己人的架势,要请他抽外国烟。姜然序拒绝了,导致对方没能直接问到点子上,先象征性关心了一下他的工作和健康状况。
“今天来给你送锦旗的客户,你在哪认识的?我以为你的客户都是儿童呢。你做儿童早矫有天然优势,那些年轻妈妈一见你就忘情了。”
“我在原单位工作的时候,他挂错号了,挂到儿童口腔科了。就这样认识了。”
姜然序意识到谭主任在打量自己,当即收敛了笑意。
“不错,就是要有这种发展客户的意识,保持住。”谭主任目光还在他身前游离,终于切入正题,“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收人手表了?什么样的?”
姜然序心底警钟长鸣,捏紧了口袋里的表盘,答道:“电子表,市场价也就几千块吧。比您那些牌子货差太多了。”
谭主任笑起来,露出一排种植的全瓷假牙,白得发蓝:“紧张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收走啊?为师都这个岁数了,也玩不明白什么电子玩意儿。你自己好好留着,这代表患者对你能力的认可。”
姜然序仍未舍得放开表盘。表盘的金属外壳黏了层薄汗,变得湿漉漉的,极易脱手,他不得不攥紧了些。
“爱徒,我今天数了数,全院就属你收的锦旗最多,你的临床水平没得说。你给我写的演讲稿我也看过了,都没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学术水平也是很专业的。你比我年轻时候还要优秀,过两年评副高肯定没问题。”
“您栽培得好。”
谭主任最擅长欲扬先抑和欲抑先扬的手法,听他说话绝不能只听一半。姜然序已预料到对方没安好心,果然,只听谭主任咳嗽两声:
“但是,什么职称啊锦旗啊,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你要趁早想明白,你做这份职业到底是为了什么。”
“愿闻其详。”
谭主任手指头并拢搓动,效仿着银行柜员,又拔高了音调:“当然是创收!”
姜然序再度感到上腹里的绞痛。疼痛拥有贯穿的威力,导致他没能想到敷衍的说辞。
“为师有个创收诀窍传授予你。你的话术不能着急,但动作一定要快。你一旦慢下来,有可能隔天对方就反悔不想做了,或者找别人做了。”
“我知道了。”
“你别光听不练。”谭主任即刻给他下达任务指标,“今天的客户,你必须争取下来,绝不能让他去找别人做。否则你的前期投入统统白费,你就偷着哭吧。”
——
拍完牙片,做完3D口腔扫描,孟惟深重新回到姜然序的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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