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云待雨时
仇安平越说越不忿,“你说白砚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生来就什么都有,入行就得影帝,偶尔受个委屈,也有人不管不顾地替他出气,有裴挚在,他现在在圈里横着走也没关系,明明他才是最先被段墨初看上的那个,眼下他功成名就万事不愁,我们这些却替身要死不活,凭什么啊?”
东晓紧紧握住轮椅扶手,低头望向脚踝的铁镣,心头那团火烧得无比暴躁。是啊,凭什么?他无父无母,生来就比常人坎坷,他从没刻意伤害谁,一直努力,一直与人为善,他已经那么努力追赶那些生而有之的幸运儿,可是,命运给他的是无法脱身的深渊。
凭什么呢?哪有公平?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相较白砚,甚至,相较宋彰,他拥有的太少,付出的更多,可他可怜兮兮的那点拥有也已经消失得只剩下一口气。
凭什么?!
仇安平又说:“白砚似乎一直在找你。”
东晓怔了怔,心底五味杂陈,一阵翻涌,他真是说不清自己对这位密友的感受了,他来时,段墨初的房间摆着白砚的大幅肖像,后来,旁边又挂上了他的,那时他才惊觉,自己跟白砚的身形那么像,段墨初也曾满意地说:“你是最像他的。”
他是不是一直在代人受难?
他看清了命运,却突然看不清自己,心头有些什么像是突然扭曲成一个解不开的形状,那种不甘的绞痛感久久难平。
分明,他不该迁怒别人,可东晓已经控制不住了,七年,这地狱般的七年,岂止摧残了他的身体。
沉默许久,他说:“你没考虑过把真相告诉白砚?”
事到如今,他依然想重获自由,可这还不是全部,段墨初活着,以后会有更多的受害者,这样的人渣就应该去死。
仇安平没回答,转身走了。
东晓明白,在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之前,仇安平不会出卖段墨初。
几个月后,仇安平复返,偷空见他时气急败坏地说:“那两个人根本指靠不上,白砚眼里容不得沙子,根本不可能帮我遮掩以前那些事。”
仇安平脸上带着伤,左腿一瘸一拐,这次显然被段墨初折腾得更加厉害。
东晓想,那咱们一块等死吧。
正在此时,门突然被推开,段墨初出现在门口,笑得一脸阴森,“你们在说什么?”
东晓看见仇安平肩膀一颤,他心头也一个哆嗦。
可他瞬时心念电转,对着仇安平破口大骂,“你这个见钱就跪的混蛋,你没有良知吗?你认贼作父,迟早要遭报应的!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他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仇安平推得也不含糊,转头对段墨初投诚:“……他让我把咱们的事捅出去,还是没学乖。”
当着仇安平的面,东晓被段墨初用铁链吊到半空。
段墨初抽断了一根鞭子,东晓晕过去之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他就这样死了,或许依然不甘,可仇安平终究是唯一能向外界递消息的人。
段墨初这样的魔鬼不配活着。
仇安平离开前,问他:“值吗?”
东晓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说不出话。
仇安平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看向自己。许久,凄恻地笑着说:“我这辈子算是毁在段墨初手上了,既然我不能脱身,你也别想轻易出去,看你的命吧。”
这年春节,段墨初回到岛上。
东晓的伤才痊愈不久,他听见段墨初说:“仇安平死了,自杀。”
他心头的惊愕来不及平息。
段墨初又抚着他的脸,冷笑着问:“宋憬闻是你什么人?”
东晓这才知道宋憬闻一直在找他,可能从没放弃。他一身残破,那张在记忆中已然模糊的脸,他光是想着就自惭形秽,东晓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样的面目面对那个人了。
他在岛上的最后一天,又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沉睡。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东晓似乎听见了枪声。
他醒来时,突如其来的光明刺亮他眼。
第一眼,他看到的是白砚俊美的脸。
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冗长的噩梦,东晓突然想到段墨初房间的那两幅画,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他逃出生天,还是白砚落到了段墨初手上。
东晓只能闭上眼睛,就算他已经重获自由,他也不愿意看见白砚,无法控制,那七年的替身生活,两千多个昼夜的煎熬切实存在,他对白砚的怨怼或许来得没有道理,可他没法控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那声音浑厚低沉,甚至有些粗哑,他以为他早忘了,可是,只有两个音节,东晓居然能清楚地辨认,这是宋憬闻。
他睁开眼,宋憬闻清隽的面容带着几分疲色,可眼神烁亮而坚定,一如很多年前夜归时。
宋憬闻问:“你还记得我吗?”
有些人的身影在记忆中褪色,不是遗忘,而是恋恋不忘也需要自己足够分量。
这是他宋先生啊。
东晓缓慢地抬起了胳膊,想碰又不敢。如果这是一个梦,会不会,他稍一造次,眼前的影子就烟消云散了?
宋憬闻握他的手,他下意识把手臂往回抽。但男人的手掌收得更紧,掌心的温度灼痛他的皮肤。
宋憬闻说:“不怕,我来接你了。”
28
这晚,宋憬闻留在病房陪东晓。
七年求索,支持他的到底是喜欢还是执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可到此时,失而复得,他心里有无数个庆幸,东晓全须全尾地回来,一个个达旦不眠的夜晚,和他付出的一切艰难全都不值一提了。
眼前的人神色怯弱,身子有种病态的单薄,不再像是以前的东晓。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东晓捂着嘴痛哭失声,宋憬闻毅然抱住他,“不怕,段墨初已经死了。”
怀中的哭声更大,身子颤抖不停,似乎要把这七年间所有的屈辱愤懑一次倾泻出来。
宋憬闻按住东晓的后脑,把人紧紧搂在怀里,他坚定地开口,可声音在情绪剧烈起伏中变得嘶哑,“不怕,我在这儿,以后,再没有谁能伤害你,我保证。”
这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一张病床,两个成年男人同时躺下难免拥挤,可宋憬闻也顾不得了。
这一场痛哭,东晓的情绪过了好久才平复。
宋憬闻没想到,东晓问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仇安平。
东晓和仇安平曾经的脱身之计,宋憬闻也有耳闻。
如今,仇安平自杀丧命,东晓还活着。
他只能宽慰:“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着你。事实上,当时,他只要把你的去向白砚全盘托出,就算他以前错手杀过人,就冲着他举报段墨初,也可以酌情减刑,他应该明白,可自己没想开。”
半晌,东晓点了点头,反应相当迟缓。
宋憬闻说不出的揪心,由始自终,无论他说什么,东晓的眼神一直是游离的、涣散的、木讷的,不敢跟他对上,就像个魂不附身,只是会呼吸的躯壳。东晓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已经在这七年难以想象的苦难之中消损殆尽了。
宋憬闻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合适,他从来就不是个温柔的人。
他本能地想,要是让东晓知道自己被很多人牵挂在意,是不是会好一点,于是,他做了件让自己后悔不迭的事。
宋憬闻握住东晓的手,认真地说:“你出事后,你的朋友一直在找你。你的事,一直是他的心结。”
“……我也是,这七年,我一直在找你,没想过放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来之前,宋彰让我一定把你好好带回去。”
是的,你曾经倾心温暖过的所有人,都在为你揪心,都愿意不计代价解救你,这个世界或许曾经伤害你,可,爱你的人从来不曾放下你,所以你也别放下自己,千万别让自己继续滞留徘徊在那个噩梦里。
东晓怔愣许久,而后,拼命点头,紧闭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宋憬闻觉得他懂了,以为自己掐对了点。
次日晨,宋憬闻醒来时,见到的是东晓的笑。
那笑容如七年前一般灿若朝阳,可浮于表皮,远没达眼底,东晓笑着对他说:“宋先生,早。”
29
没错,就像宋憬闻说的,在意他的人很多,所以他不能让这些人失望。
东晓知道,这是南亚,纵然宋憬闻权势滔天,到段墨初的地盘收拾段墨初,亲自深入虎穴救他,其中的艰难一定难以想象。
同样艰难的还有白砚。
东晓一早知道,当年,白砚为了他,一次毁掉了母亲留下的全部人脉,那样宁折不屈的性情,遇到那样的不平事,白砚的世界一次崩塌成了什么样,可想而知。
所以,这天,白砚跟裴挚抵达病房时,东晓拿出了全部的自控力,笑着跟白砚打了个招呼。
白砚似乎有些意外。
东晓知道,这些人一方面希望他正常,可是又惊异于他正常得这么快,所以他笑得越发用力,可整个胸腔肺腑都冰凉颤栗着。
昨晚,宋憬闻睡着之后,东晓看了自己的病历。
这是间华人医院,病历上的字他看得很清楚,每一处受虐的伤痕都记录在册,他经历过什么,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曾经的屈辱无所遁形,他整个人就像是被剥去了皮,徒留一副血淋淋的身体,赤luo地站在这些人面前。
深夜的病房,他内急,甚至不敢放开宋憬闻的手自己去洗手间,他不得不承认他害怕,当年,那次晨跑,他毫无防备地把自己送进狼窝,眼下,独自一人离开宋憬闻身侧,他不知道自己又会遇到什么。
段墨初已经死了,可他依然不敢相信,他连做梦,都害怕段墨初的人从哪个角落跳出来。
这样不对,很不对。
还好,他们下午回国,手续是宋憬闻差人去办的,宋憬闻本人一直守着他。而且回国之后,白砚跟裴挚就会跟他分道扬镳,他不用一直在白砚面前强颜欢笑粉饰太平。
其实,作为一个正常的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他就不该接受宋憬闻的安排入住宋憬闻家了,可是东晓无处可去,他再怎么装模作样也消弭不掉对这个世界的恐惧,说不出理由,只有在宋憬闻身边,他才能寻获那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飞机落地,回家路上,宋憬闻虽然一直保持着小心的温和,可每每看向他时,眉心的那一抹忧虑,东晓还是看得清。
七年没见了,他跟宋憬闻的共同话题几乎没有。
东晓只能挖空心思找话说,“我没想到,裴挚是您的亲弟弟。”
宋憬闻说:“我也没想到。”
东晓突然有些颓丧,心底说不出的烦躁,他找了个不合适的话题。
宋憬闻宽慰道:“没什么不能说,他就是我的异母弟弟,裴挚一直跟我站在同一边,我不排斥他的存在。”
夜色沉沉,车缓缓驶进小院。
眼前的小楼已经有了些年头,这是东晓第一次来宋憬闻家,他曾跟宋憬闻约在九月末见面,可是,这天晚来了这么久。
下车,门廊下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东晓跟着宋憬闻走近,看清那张年轻俊秀的脸,才认出那是宋彰。
他失踪前,宋彰八岁,如今已经是个翩翩少年。
东晓一时说不出话。
宋彰定定望着他,唤道:“东晓哥。”
十五岁的男孩不再习惯用叠字,这样的宋彰,要是在外面遇见,东晓一定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