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摩卡滋味
不是孙家的二傻子又是谁?
“怎么了,这是?”曹富贵一跃跳下马车,晃悠晃悠走到两人跟前问。
“我正拉车走着,二傻突然从道边蹿出来,差点撞到他。”曹二叔道。
富贵撩起眼看看一嘴糊满绿汁的孙二傻,问:“侬这又是在玩甚?躲猫猫啊?”
孙耀祖咧嘴一笑,挪到富贵身边,小声道:“我饿,饿,吃,吃野菜。虫!”
二傻指着车轮下已经被碾成一片绿糊糊,死状凄惨的小虫子,伤心欲绝。
富贵哥虽爱捉弄人,但有时也愿意听他说话,带他一起玩耍,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愿意亲近。
曹富贵看了一眼那滩虫尸,眼皮跳了几下,胃里隐隐翻动,忙转头看二傻。
这娃虽然长得高大,身上脸上却也没多少肉,饿得面黄肌瘦,连草都当野菜啃了。想也是,老孙家这窝子都快断顿了,能给个傻子吃甚东西?饿不死都算他命大了。
看着眼前凄凄惨惨的孙二傻,曹富贵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顿时绽出个慈祥的笑脸,摸摸兜里,掏出一小把钱家奶奶硬是给塞着的炒黄豆,递到二傻面前。
“给。喔哟!饿成这幅样子,富贵哥心里都替你难过。”
“给,给我吃?”孙二傻惶惶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咽着口水问。
“都是你的。阿拉兄弟,有难当然要帮,讲义气的么!”
曹富贵拍拍胸脯,豪情万丈,义薄云天。
他让二叔赶紧上路,自己顺手拉了二傻边走边聊。
曹二叔摇摇头,也是一声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孙家这本破经是念都念不出口,也是难为二傻活到这么大了。
二傻小心地接过黄豆,嚼都没嚼,呼噜一口吞得精光,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富贵的衣兜。
“没了!真没了。”
富贵白他一眼,翻出比脸还干净的兜底给他看。
孙二傻眨眨眼,也不难过,笑呵呵地对富贵说:“富贵哥,好,好吃!”
“嬷嬷个腿,侬都会拍马屁了?!还富贵哥好吃,侬还想啃了我的肉啊?”
曹富贵一声笑骂,不经意地问二叔:“叔啊,二傻这样的干活也有工分?怎地没分他口粮吗?饿成这样。”
“哪里会没口粮?”曹二叔拉着车说起来也是忿忿,“其憨是憨,但简单的活也会做,从来都不晓得惜力偷懒。地里的活二傻能拿起七八成,他哥才六个工分,‘铁蛳螺’都肯给二傻算八工分,就是其家里……唉!”
曹富贵带着孙二傻走在后头,看着他笑得更温柔了,很有几分黄鼠狼见到小鸡崽的欣慰。他笑眯眯地又从不知哪里掏出块肉干来,凑到二傻耳边轻声问道:“二傻呀?想不想吃肉?悄悄跟着哥干活,给你肉吃,咋样?”
第29章 喂养
“好,好!我听话, 干活, 吃,吃!”
二傻笑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赶紧咝呼一声吸回去,学着富贵哥的样子,缩了头小声说话, 拼命点头答应。
富贵哥撩起胳膊, 满意地搭搭新收小弟的肩膀,略有些不中意他的身高, 啧!比大佬还长得威风, 是甚道理?好在自家才十六, 还能蹿两年,二傻都三十多岁了, 怎么也不会再长高了。
孙耀祖倒不是天生的傻货, 听阿奶说, 他是小时候生病烧得狠了,家里又没钱给治,这才耽误了。和那些发狂发傻的疯子不同,孙二傻就是笨拙、脑筋不开窍,跟个三四岁孩子似的,话都讲不清, 要是让他做点简单的活, 好好教一教, 还是没问题的。
他力气又大,脑筋糊涂又不会说话,简直就是老天赐的壮劳力啊!
哎哟,帮人救难,我果然是善心。
曹富贵感叹一声,欣慰地敲定了小弟一名。
说话间,二傻还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地上那只被压扁的虫子,伤感地叹道:“唉!肉。”
“有的你吃!别惦记虫子了。”
曹富贵翻个白眼,拉过他的手,又给塞了几条野猪肉干,嘱咐道:“你先吃着,等我忙好了找你去‘玩’,晓得不?别和人说啊!”
二傻吃得满眼放光,坚定地点头:“嗯,嗯嗯!”
曹富贵和二叔推着车走到村口,碰到一群孩子挡着大路,屏气凝神地站在风水庙高大的银杏树下,中间拿了个弹弓瞄着树梢上一只小麻雀的,正是三阿爷曹书记老大家的栓子。
狗蛋、长脚、老虎牙他们这帮屁点大的小孩,个个仰着脖子专注地盯着那只麻雀,不时有人咝咝吸着口水,仿佛下一刻就能把那只还没一两肉的小鸟生吞活剥,清蒸红烧。
曹富贵瞄瞄这群馋得流口水的小赤佬,再瞅瞅树梢上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麻雀,他突地发出一声大吼,吓得一群孩子突地齐齐一抖,树梢上的麻雀更是吓得展翅高飞,瞬时变作蓝天里的一点黑影,消失不见。
孩子们失望又愤怒地嗷嗷叫,遍地寻找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这么坏?转头正对上富贵哥吊儿郎当的笑容。
“哇——”
“二流子坏蛋来了!”
“快跑啊!”
富贵哥名震大队,瞬时吓哭一个,吓跑五个,还剩一个族亲栓子,满脸愤怒骤然变作尴尬,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打招呼:“富,富贵哥!呃——啊!我妈叫我捡柴草回家,我,我先走啦!”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到半山腰了。
曹富贵对这帮小崽子嗤之以鼻,打个小麻雀就当是什么大事,阿爷打了山那么大一只野猪都没吹上天呢!
板车咯吱咯吱推过溪中间的木板桥,对面就是家了,富贵和二叔脚步都轻快起来。
“阿奶,我回来了!”
远远望着院门,曹富贵已经喊开了,一个小身影炮弹一样冲了出来,一头扎进曹二叔怀里,大声叫嚷:“阿爹阿爹,你去城里买什么回来了?有好吃的吗?”
“好吃的没有,煮好吃的大锅有一只。”
曹富贵“当当当”敲敲铁锅,宝锋惊讶地瞪圆了眼,转瞬又风一般刮回了屋,一边大喊:“阿奶,阿奶!阿爹和大哥带回老大大的一只锅!”
苗儿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在了手推车边,严肃地盯着锅点点头,对富贵说:“大哥辛苦了。”
“宝锋这笨蛋,哪有我们苗儿乖巧,给!”
富贵哥出手大方,顺手就给小妹一把肉干,苗儿乐得眼弯弯,乐滋滋地接过。
跟苗儿一道进了院子,曹富贵眼角似乎瞥到个身影,他转头一望,墙角坐着的人与他对视一眼,缓缓低下头去,继续专心编着手上的篮子,高椅脚边已经堆了两三只编好的竹篮子。
富贵低头问苗儿:“他一直在编篮子?没休息啊?”
苗儿认真地点点头,伸出一个手掌,想了想,数数手指又缩回一根,说:“已经编了四只,没停下来过,阿爷说竹蔑不够,他去砍竹子了。”
啧!当真是个勤快的,这拖油瓶捡得不亏啊!
二婶王柳枝也迎了出来,接过男人手里的大锅,欢喜地拿到灶屋,转身喊公婆一道开饭。
“哎?二婶,今日不用上工吗?”富贵有些奇怪,问了一句。
说到这个,王柳枝立时愁容不展,道:“谁说不是呢!石队长讲,冬闲没多少工,要过年了,队里粮也不够,就让大伙歇息,过两日结算工分,谁知还有没有粮分。唉!各家都日子难过。”
多亏富贵打来只野猪,又拿来菜蔬,家里总算没断顿,拿番薯干混了一道煮煮,也能熬上个把月,可米面当真是一点不剩了。
她有些怨气地瞥了那拖油瓶一眼,回头想想,心中也是恻隐。
这孩子虽是阴沉沉的半天不说话,人倒是蛮识相的,断了脚也不歇着,闷头做活,吃饭都吃个碗底,半点不肯添。再要说麻烦,人家吃的是富贵的份,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像家里宝锋这只猢狲,哪个不是整天想着玩耍?乔家这孩子这么识相肯做,唯恐遭人嫌弃,真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变成这幅样子的。
当真罪过!
唉!归根到底是口粮太少,日子难过,不然她也不至于小气家里多出小孩子家家一张嘴。
阿奶欢欢喜喜地看大孙子回家,听他讲起钱家的种种,女儿女婿、亲家和外孙各个安好,她笑得皱纹绽成一团花。又听富贵隐约提起能帮着钱家换粮食的事,阿奶眯眼拍拍孙子的手,道:“闷声吃汤团,侬要心中有数。伸手能帮人就尽力帮忙,侬也要牢记,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千万莫要张扬行事,晓得伐?”
富贵拍拍肚子,笑道:“阿奶,你的滑头孙子你还不晓得?一颗心稳稳放到肚里,我是半点风险也不会冒的。”
等二婶张罗好一家子的午饭,阿爷和在外捡柴草的英子都回屋了,铺开一张矮桌,又拉了张方椅过来,多个人吃饭,小小一张四方桌实在坐不下了。
菜还是那些菜,萝卜白菜番薯汤,外加一人几片盐腌猪肉。
曹富贵哀叹一声,实在不想吃这些没油没盐的饭菜,吃过宝炉炼出来的美食,哪怕是“劣质”的,都是好吃得舌头吞进肚,魂灵要升天。再吃家里平常的饭菜,真正是嘴里无味,简直要淡出鸟来。
阿奶横了孙子一眼,道:“莫挑嘴,多吃些。看侬瘦得像只白骨精,不吃哪里能长高?”
“阿奶侬讲笑话咧!哪里有我这样俊俏的白骨精?大圣爷爷看到都不忍心打下手的。唉!野猪肉这么腌了煮,当真不好吃。阿奶,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香肠,蒸一蒸,切上几片喷香,想想都馋得流口水。”曹富贵闭眼哗哗往嘴里扒吃食,努力把盐肉片想成是阿奶做的香肠片。
阿奶摸摸富贵的头,有些为难地叹口气:“香肠倒是好做,肠衣也好弄,就是没得各色调味、酱料香料,这肉不好吃也放不久的。”
家里仅有的半瓶子酱油都让富贵一顿烧完了,灌香肠要用的调料可不是一星半点,口粮都不够吃,哪里攒得起。
曹富贵听阿奶这样一说,眼睛一转,顿时想出法子来,笑嘻嘻地望着她,道:“这点小事交给我,我去弄调料。阿奶,侬手艺好,多做些香肠,味道好又存得久,多少好!”
“香肠,香肠好吃!阿奶,阿奶,我也想吃!”宝锋立时坚定支持大哥。
虽说是肉都好吃!腌肉也是肉,可是吃过大哥那天煮的最最好吃的烧猪肉,再吃这个,就觉着又糙又腥,真是被比到地底下去了。
阿奶嗔笑着骂了一句,点头答应下来。
勉强把一碗番薯粥灌下肚,剩了几片粗盐腌的肉片,曹富贵闻着都是一阵腥膻,他悄悄瞄瞄周围几个,大人孩子都不动声色吃得干干净净,连宝锋都皱着眉头把肉吞下肚。这个年月,能温饱已经是幸事,哪里能因为吃过一餐好的,就连肉都敢嫌弃了?
要是没有炼庐在手,他估摸着也是见肉就吞,哪里还顾得上好吃不好吃,可如今不是宝贝在手么,可怎么吃得下?
曹富贵苦大仇深地瞪着碗底的肉片,不动声色地躲开阿奶的眼光,端起碗起身走到旁边方椅凑成的小桌旁,英子、苗儿和乔应年三个孩子坐在一起吃饭。英子、苗儿都已经吃完,帮着在收拾碗筷,乔应年的番薯粥也喝光了,他默默地拨着碗底的稀饭粒,剩着两片完完整整的腌猪肉,一动未动。
曹富贵眼一抖,立时端起他的碗,板脸说教:“你腿伤还想不想好?把肉都吃了!家里再穷,也不靠省你这口粮食。”顺手夹起自己碗中的几片肉,一股脑迅速拨到他碗里,喝道:“吃肉补肉,改天烧了猪蹄子,猪筋,你也通通给我吃干净,补补你的脚筋。”
乔应年沉默地看着自己碗里突然又多出来的几片肉,缓缓抬头,定定看着他,突然又低下头去,连撕带咬,囫囵吞地把肉吃个精光。
“啧!好,有血性。是个汉子,就要这么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曹富贵在那里胡说八道,把英子和苗儿都逗得捂嘴直笑,宝锋也嚷着要吃大块肉。阿奶气笑了,顺手撩起筷子敲在大孙子的脑门上。
吃过午饭,各人都开始忙碌。
阿爷和二叔要把灶台重新砌一砌,安上新买来的大锅。阿奶要做手工,二婶忙家务,家里几只细脚伶仃的瘦鸡则是英子和苗儿负责喂养,小乔也帮着她俩弄鸡食喂鸡。宝锋倒是空闲,溜了出去找小伙伴们玩。
曹富贵正想溜出去办“正事”,眼角瞟到小乔手里的鸡食,他一楞,走过去问道:“英子,鸡就吃这些?怪不得长得一身全是骨头。”
破陶盘里是斩碎的小鸡草,和着烂番薯块,半粒米都没有,更不要说螺蛳、虫子之类的肉食。吃这些东西能长肉才怪了。
英子忧愁地皱着眉,说:“只有这些了,冬日里连虫子都不好抓,又吃不饱,几只母鸡都不下蛋了。”
曹富贵精神一振,眼珠一转,也皱起眉头:“这倒是犯难。这样,反正都不会长肉了,留着也费粮食,索性我抓几只去换粮。英子你和阿奶说一声。”
也没等惊愕的英子回话,他极为熟练地伸手一捉,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大花公鸡夹到腋下,它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夹牢。顺手再一捞,花公鸡的爱宠,最能下蛋的黑尾巴母鸡也捞进手里。
在英子楞怔的功夫,富贵哥已经手夹双鸡,飘然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两个小丫头苦着脸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和大人们交待。乔应年默默看着曹富贵远去的方向,稳稳地拿着鸡食盘,嘴里“咂砸”作声唤鸡,努力喂养剩下的几只鸡。
富贵哥嫌它们太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