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摩卡滋味
“您,您老懂这些?”曹富贵一楞,继而大喜,满怀希望地问。
殷维明楞怔怔地没开口,只是翻来覆去把玩泥偶。胡敬全闷了口黄酒,一撇嘴,说是别看人老殷是著名的文学家、小说家,人家自个儿最得意的却是古玩鉴赏,尤其是杂件,你说人家懂不懂?
曹富贵乐了,看着在坎坡村住了这些日子,渐渐养得精神起来的秃胖老头,越看越欢喜。哎呦,这可不就是为他富贵哥长的师父么!傻了不怕,只要还记得怎么分辨好玩意,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老师啊!
三杯酒下肚,富贵哥眉花眼笑地在两位哭笑不得的先生见证下,拖过老殷拜老师,连着小乔也没放过,拉着一起给殷老师敬了三杯,反正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一道赶了也不会少先生半块肉。再说了,殷老师有才能,他富贵哥有吃有喝有闲情,那就叫一个各取所需,互相满足,多少好的事情!
胡敬全看着富贵哥笑闹,又喝了几杯酒,眼泪突然下来了:“呜呜……我这下半辈子算是没指望了,妻离子散,落魄如此……”
“行了,阿哥啊!你在我们林坎大队好好过日子,熬过坎来未必没有出头之日。老师么,我已经拜了一个,你这点算盘珠子甚甚经济,又是什么管理的活,教教我家苗儿也差不多了,那也是教育英才,发挥余热啊!”
“富贵,我借你吉言啊!”胡敬全被他这一番话讲得嘴角抽抽,没好气地闷了杯酒,眼泪倒是真流不出来了。
看看这小子的惫懒劲,胡敬全招招手,指着顾青山道:“看你这样英才出众,一把年纪还没成亲,不如我帮你做个媒,看见没有,老顾家的小子眉清目秀,他家里的小女儿更是长得出色,还聪明又伶俐……”
“老胡你马尿喝多又胡沁了啊!我女儿才刚十一,你这老不修的这都说得出口。”
顾青山笑骂一声,看了一眼曹富贵,心里也有点动意,哎,要不是女儿太小,这么大好的女婿当真招得。
和几个伶仃人凑在一道热热闹闹过了年,曹富贵这才回屋守岁和家人一道吃年夜饭。
等到转年殷老师默默地开了课,他才发现,哎哟娘哎!他随手捡的这位当真是牛大发了!
古玩、文学之类的不用讲,那是人家的专项,老先生还会水墨、素描,苗儿就是跟着他学文学画,可谁能想到,斯斯文文一老头,居然还会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也不知小乔怎么跟他忽悠的,殷老先生居然就拿了风水庙里菩萨用的木长枪,开始教授他武艺。
曹富贵惊得托着下巴颏,边盯着小乔矫健如游龙的身姿吞着口水,一边默默忧愁,这特娘的自己还有没有翻身之日了?
第80章 消息
林坎大队就像是一方小小的桃花源, 外界的惊涛骇浪冲到山脚也已泛不起多少浪花。不光是公社的社员们一心只想着搞好生产, 多挣粮食,连干校的学员战士们也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积极投身于农村的生产建设和学习教育,对于各种审察、监督改造却比较低调。
不但学员战士们的学习生活十分繁忙而生机勃勃, 在富贵哥悄悄的帮助下,几个各类“分子”的日子也过得充实而舒适。
过了年节,富贵哥就从曹爱党队长那里听到了个消息。
“……还没押到提篮桥监狱, 就冲出来几个匪徒想劫人, 公安干警哪里是吃素的,砰砰几枪,捉了一个,其余全了账了。”
曹爱党绘声绘色地讲着小道消息,好似他亲眼目睹似的。
“那……那个张晋玉呢?也吃花生米了?”
曹富贵对这个“梦”里的黑帮大佬戒惧很深, 总觉得此贼不除,说不定哪天又蹦出来带坏自家的小乔, 听到这个消息当真是惊喜交加。
“那还能有假?听说这家伙和什么X湾特务都有瓜葛,幸好没让他从我们大队跑了, 不然上下都要吃瓜落。”
曹爱党咂咂嘴,又叹息当初捉住他时没能挖出什么大功劳来。
“就咱们那几个民兵把式,能把人捉牢就不错了,侬也莫忖太多。”
曹富贵笑嘻嘻地安慰了几句, 转头把这前生未修德, 今世倒大霉的黑帮大佬忘到了脑后。
有了几个学生跟随, 殷老头的脑筋似乎也有些灵光起来,有了那么点大师的模样,也开始因材施教。
对苗儿这样聪明又贴心的学生,老先生态度温和,偶尔还会蹦出几个字来回应;对着乔应年这样的阴沉少年,他也闷不作声,拿起大枪一通舞,能学多少是多少;倒是对着贼眉鼠眼,暴殄天物的富贵哥,老先生时不时就气得暴出一通骂来。
“你这棒槌!乾隆年御制的宣德炉,你想让明宣宗气活过来啊!”
“我看这炉子也挺旧的,还是铜的,怎么也值个一两块粮砖吧?”
“朝珠,你家朝珠盘着能掉粉啊?”
“咳,那是人家里孩子玩的串子,我看他们可怜用半斤玉米换的。”
“钧瓷你也能拿来当漱口杯……我,我,看枪!”
“嗷嗷嗷!小乔救命,老头打人不打屁股啊!”
山村的生活平凡而朴素,因为有着对“梦中”未来的期盼,曹富贵也沉得下性子,一边悄摸着在县里,偶尔也去省城捣鼓他的收破烂大业,一边严加管教,督促小乔和苗儿努力学习,期待着国家重新走上复兴那一天。
但在别人的眼中,这样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所有的梦想都失落在了田间地头。
这几年丹山公社陆续又来了几批知青,漫长的农村生活孤单而苦闷,不少知青在看不到回城的希望时,选择了扎根农村,让自己过得更好些。
信誓旦旦要回城的于胜男嫁了,嫁给了黄林生产队的队长曹爱党,在成亲的前一晚,于胜男搂着宓采苓的脖子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像是要哭尽她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
“采苓,对不起,我,我坚持不下去了!”
她以为自己能坚强地撑下去,可看着自己粗糙生茧的双手,一个人挑着担,摔倒流血都没人看到,没人安慰的苦日子,她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宓采苓眼眶也红了,搂着于胜男消瘦许多的肩膀,轻轻拍抚,低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
选择坚持下去,等待微渺的回城希望固然是需要绝大的勇气,但选择留下来,在这个山沟里扎根,又何尝不是一次勇敢的冒险?
所幸,林坎大队是个安稳的好地方,乡邻们也大多纯朴善良,而曹爱党虽然只是个农村干部,读书也不多,但是为人正直,哪怕脾气爆也从不在女人身上撒气。他已经是于胜男当前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了。
从今而后,于胜男也将走出这个知青点,嫁为人妇,在这平凡的山村安稳地生活下去,谁又能说她这样的选择比自己的坚持更糟糕呢?
不经意的,宓采苓的脑海里也会滑过一个嬉皮笑脸的惫懒身影,她轻笑着摇摇头,把早已走出自己生活,如今连见面都很少的富贵哥甩出了自己的思绪。
跟着越教授当了两年“学徒”,曹家宝锋如今也是队里拿得出手的农机手、修理员、半个机修土专家了。对于阿哥拎着他耳朵让他念的什么数学语文ABC,他哪里啃得下去,硬着头皮念到初中毕业的水平,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念了。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早就拿队里的全工分了,如今不再念书,二婶虽然有些遗憾他不上进,很快也找到了给儿子找媳妇的乐趣,终于在宝锋二十一岁那年为他娶回了前溪村能干又漂亮的戚家姑娘。进门坐喜,一年不到就给老曹家添了一对双胞胎大孙子,可把曹家上下给乐的,见人就笑,红蛋足足送出去几箩筐。
阿奶虽然愁着富贵的终生大事,可这大孙子打不得催不听,道理还一篇篇的,多说几句就躲到小乔屋里,几天都见不着面。久了久了,阿奶也死心了,有时实在恨不过,拿起拐棍捶得这坏小子唉唉直叫,还能如何?
偏偏就这么揍几棍子,小乔那死心眼的孩子还要冲上前来,把富贵给紧紧抱住,不肯让拐杖挨着他阿哥分毫,可把阿奶给气得哭笑不得,也随这俩不省心的玩意逍遥去了。
可富贵哥是谁?小小山村哪里摁得住他的雄心?大好世界还等着他去浪荡,要不是时节不宜,国内国外局势紧张,他都想去亚欧美非拉绕着地转一圈呢!
逍遥是不可能逍遥的,如今可是积攒实力,谋求日后的蛰伏时期,哪里有空去逍遥?
县城里大队里,一摊摊的事等着他去做,不趁这时节多收些好东西,等时局稳定下来,过了这村哪里还有这店?现在的富贵可今非夕比,跟着殷大师学了几年,不说鉴赏功夫有多深,起码也背了一肚子古玩赏鉴知识,不会轻易失宝了。
他自己专心收“破烂”,那些杂物、粮食的交易,还有县城里一帮混混们都交到了小乔手上。
乔应年年纪渐长,阅历见广,学识又增,还跟着殷大师学了武,气势越发逼人,脸一沉,连黄胖这样跟了富贵哥好些年的班底子都不敢大声说话,还要尊称一声乔哥。
比起梦中的世界,如今的乔应年懂得更多,似乎肚子里的黑水也越发的深,恩威并施,更有一种让手下敬畏慑服的魄力。让乔大佬的大佬富贵哥也要感叹一声,这特么的当大佬也是有天赋的,不打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
梦里靠着悍不畏死,在街头烂巷杀出一条血路的“瘸鬼”,哪里有如今抬抬手就分出一个片区,还要统筹规划,用经济管理甚甚法子来管理混混流氓们,手握几个县城黑市交易大权,分分钟几十上百块上下的“乔哥”来得牛掰?
小弟兼相好如此给力,富贵哥自然是乐得逍遥,一头扎进古玩美玉的深潭里,边学习边收货攒物件,忙得不亦乐乎。
小乔牛就牛在掌控几县地下交易的同时,还能天天向上好好学习,不但跟着殷大师学武,跟着越教授学理学外语,还能把顾青山和胡敬全教授的管理手段、经济知识活学活用,把暗底的生意经营得低调又兴旺。
除了年轻人火气太旺,时不时要把富贵这当哥的榨得腰酸腿软还嫌不够,曹富贵真是对自家小乔没什么差处可说了。
林坎大队的小学堂里,干校老师们支撑起来的中级学堂一直没有间断,但是学生却越来越少。高考停止后一直没恢复,几年间,大学也招了些“工农兵大学生”,都是需要审核个人身份、成分、家庭背景后由各级组织推荐的,名额十分难得,分到这山村里更是稀罕。
丹山公社也曾经有过两个名额,曹书记悄悄地问了富贵的意愿,凭老曹家八辈贫农的身份,再加上富贵这些年的功劳,想要保送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曹富贵却硬气地给拒了。
他富贵哥缺的是上大学的机会吗?他缺的是上大学的那脑筋啊!三十来岁的大老爷们,还去跟学生娃子们抢名额,他没那个脸。
小乔倒是勉强也够资格,但一来他这成分不过硬也没什么加分项的背景,到时上去了再被刷下来,或是送进个不怎么样的学校,反倒浪费名额还憋屈。再说了,工农兵大学生哪里有恢复高考后的正式大学生来得靠硬,来得吃香?凭着自家小乔的本事,凭着他富贵哥的前瞻眼光,怎么地也要把自家小男人给送进北大青华才够范儿啊!
1977年夏,等得望眼欲穿的曹富贵终于等到了中央X日报的某条消息,他激动得把那张报纸翻来又覆去地研究了无数遍,细细理出条条蛛丝马迹,揣在兜里找上了三阿爷曹书记。
曹富贵喘着粗气,瞪大眼睛指出了那条某首长在京城主持召开了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的不起眼消息。
“看看,看看!三阿爷,我们老曹家兴旺的契机可就在这条消息里了!”
第81章 办班
这一两年外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让人惊骇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
76年,两位开国领导人相继离世, 还没等全国人民从巨大的悲痛和震惊中回过神来,唐山大地震了,紧接着是主席逝世,10月“四人帮”被逮捕,十年的伤痛与激荡终于结束。
这是灾难深重的一年, 也是充满新希望的开始。
在迷乱的时局中,人们迫切地想要看清前行的方向,却又踯躅难行。
就是林坎大队这些边远的小山沟,也被料峭寒冷却带着生机的春风吹拂, 嗅到了时代的变迁。
曹书记这两年报不离手,收音机不离身,时不时揪着狗头军师曹富贵逐字逐句分析报章上的头条和大新闻,老早就尝到了顺应时事,走在风潮前方的甜头。这两年的变化惊心动魄,老爷子一头花白头发都被复杂的时局熬得雪白, 动荡结束确实是大快人心,可将来的路怎么走, 他把报纸都快瞪破了, 也没研究出个二五六来。
被富贵这么一点,老书记戴上老花镜, 盯着那块豆腐干似的铅字, 轻轻念出声来, 越念越琢磨越有滋味。
“……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要创造条件,调动科学和教育工作者的积极性。……提出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制度等问题。”
老书记胡子都抖了,不敢置信地抬头征询富贵哥。
曹富贵矜持地背手而立,仰天哈哈一笑,斩钉截铁地说:“和风已起,春江水暖鸭先知。我敢断言,不超过三个月,中央一定会有政策调整。三阿爷,咱们老曹家能不能出光宗耀祖的出息人,可就看你敢不敢一博了!”
“说得好,富贵啊!你这机灵鸭子倒是说说怎么个搏法?”曹书记乐了,给富贵倒了杯水,顺着他军师的调调,也唱起了戏文:“计将安出?!”
什么叫机灵鸭子?!曹富贵瞪了三阿爷一眼,也顾不上计较这点末枝小节,眉飞色舞、口沫四溅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所谓搏一搏其实也不需要拿出什么资源,就是赌一把中央的招考政策,先集中能考想考大学的年轻人,趁着干校老师们还在,办个集中冲刺班,专门用来培训高考。地方也不用愁,就是原来小学堂给年轻人们补课的几个课堂。
要是赌输了,今年一时不考,也就是亏这批学员们的工分,少一些劳动力。
如今林坎大队虽然面上低调,实则又是高产粮,又是开砖窑,修水渠还捎着悄悄修鱼塘,不但队员们兜里不空,大队的积存也不老少,要不是时局和政策导向不允许,队里要是亮出来那就是个财大气粗的大集体,哪里还差几个学员的那点工分?有了农机站的半机械化种田,更是不缺这些白脸书生们的鸡仔之力。
可要是赌赢了,年底真的能恢复高考,那在林坎的年轻人们就比同期竞争的对手们多了几个月的系统复习时间,又有干校里那么老些专家和知识分子上课,胜算怎么也要比旁人胜出几筹。
曹书记闭起眼睛略一思索,当即猛一睁眼,精神矍烁地一拍大腿,习惯地喊出声:“干了!”
老书记瞅瞅富贵,心底也是一乐,这些年来,每当富贵跟他神神叨叨地提起什么政策大事,一声“干了”出口,结果必然是集体和个人都得大利的好事,干呀干的,都干成习惯了。
老书记一掌定音,决定办年轻人的学习“提高班”,丹山公社上下都传开了。
政策这东西不明朗之前,谁敢大嘴巴乱说,但看曹书记这些年掌舵带领社员们奔好日子,那叫一个目光长远、魄力惊人,谁也不会把这个开在林坎小学堂里的,不起眼“提高班”不放在眼里。
“提高班”的老师公社和干校协商,抽调精干力量来支援的,学员还不是随便都收的,分了两个层次,一个是“初级班”,收初中毕业或是同等学力的学生;另一个则是“高中班”,收的是起码有高中学识的年轻人。
私底下,各种小道消息悄悄流传,“定向”传到了有希望、有基础更进一步的年轻人耳朵里。老曹家的年轻人们更是只要够得上初级班标准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让族里的长辈们抽着鞋底子赶到了提高班里。
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可要跳出农门,走出山沟还是千难万难,如今有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跳龙门机会,敢不上进?老子鞋底子抽死你!
这股上学习提高班的风潮也吹到了知青们的身上。
从68年开始,陆陆续续来到丹山公社的知青也有几十个了,快十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青春稚嫩的十七八年轻人,都已经人近中年。
这些年来,像于胜男这样孤身一人坚持不住,就地扎根农村的很多。尤其林坎大队虽然是农村,各方面的条件相比较而言都还过得去,吃穿也不愁,部分知青找了当地的农民,也有部分知青因为患难与共的经历,在知青点内部消化了。
能像宓采苓那样宁肯咬牙熬成老姑娘也不结婚的,反而是少数。听到这个学习班的消息,无论知青们是否已经成家,都是心绪动荡不已,哪怕有一丝渺茫的机会,他们也想抓住。为了这点考学回城的希望,很多落地农村的知青和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最终大队干部也默许了知青们参加林坎办的学习提高班。
关于“提高班”的初衷和内情,知青们多多少少、似是而非地听说了一些,近期报纸上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大伙也不是不知道,咬牙赌一把,输了也不过是浪费几个月苦学的时间,谁又舍得放弃这样的机会?
陆咏楠、周衡、宓采苓都是单身,在第一时间都报名参加“高中班”,虽说在林坎的几年是给孩子们当老师,但自己那点高中的知识许久没温习早就忘记了大半,进度反倒还不如一直在学堂里学习的当地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