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摩卡滋味
与此同时, 全国五百多万名考生都开始了这一次搏击命运的战斗。
他们之中有应届却已荒废了几年学业的高中毕业生, 有来自厂矿的工人,有来自农场、林场的知青, 他们从农田里、机器边、书桌前,甚至是深山老林中, 艰难地跋涉而出, 怀着忐忑甚至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心情,走到了各自的考场上,这也将是选择他们命运的战场。
乔应年轻轻打开自己的铅笔盒——这是他家富贵哥亲自为他一样样细心准备的, 从里面拿出两支铅笔、一支钢笔、橡皮等文具放在桌上, 并且解下早上富贵哥亲自为他佩戴上的手表,小心地放在桌上。
他端正地坐着, 默默吁出一口气,翻开了卷子。
经过这几年的系统学习, 再加上半年来的突击复习, 乔应年几乎已经将手头能拿到的学习资料全部看了个遍,有干校各科老师们的悉心教导,他自觉已经完全吃透了这些知识, 对于英语、数学、经济等学科, 他所掌握的已经完全不下于当年的大学生。
对自己的水平, 乔应年很自信, 对于这次考试将会有什么样的测试准线,经过林坎学堂老师们群策群力的推测并进行广范围的题海战术,他也有数以上的把握。
但这是如此重要的一次考试,将关系到今后他和富贵哥的人生规划,就算再沉稳冷静,乔应年毕竟还是个热血的年轻人,心跳也免不了快了一拍。
即使考上有很大的把握,即使阿哥说过这次考不上,以后还能再试,就算真的不上大学也无所谓,大不了俩人日后等政策放宽些,一道去各地边走边游边做生意,一样也能逍遥。
但是,他不想让富贵哥有一丝遗憾,阿哥希望他能考上,那他必然要考上最好的大学,带着阿哥一道去京城,去祖国的心脏,体味大学生家属的生活。
监考老师慢慢巡视过来,忍不住在这个特别的考生身边缓缓停步。
年轻人长得很精神,眉宇棱角分明,目光如刀锋,整个人仿佛是剑在鞘中,等待着择机而出,有一种封喉夺命的危险又凌厉的气势。
他的穿着乍一看很普通,可仔细一瞧,半新不旧的衣裳十分合身,没有一个补丁,布料挺刮,裁剪的样式在细节上尤其讲究,更衬得人精神气十足。
这考生准备的东西更是充足又细致,样样考虑周到,甚至还有一只哑光钢壳的机械表,虽然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光看那样式都不是便宜货。
而最与众不同的,则是这位名叫乔应年的考生,他脸上的表情与同场紧张忐忑的其他考生完全不同,沉稳而自信,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近十年来的第一次高考,而是一堂随课测验。
监考老师站在这个特别的考生身后,看着他默默地在卷上填好姓名等资料,又仔细通览了整份试卷,然后拿起笔极为流利地,几乎毫无停顿地开始书写。
他的字迹如人,虽然端正,却凌厉如锋,气势凛人。他仔细又谨慎地计算着,答题过程详实又清晰,写出答案的姿态,就仿佛确信自己完全正确。
监考老师出神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开始缓缓在场内巡视。
脑海里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姓乔的考生怕是不简单。
钱青石没有和乔应年分在一个考场,他和林坎大队几个混熟了的小年轻幸运地分在了一个教室,这么多考生他们三个还能凑到一起,也算是踩着狗屎运了。
座位落定,钱青石端坐不动,趁着监考老师在上头宣布考场纪律时,左瞟右瞄地观察环境。
外号老虎牙的曹飞宇在他的侧后方,这小子英文背得滚瓜溜,可这位置实在太不利交流了。狗蛋刘长贵倒是坐在他左前侧,可那小子数学还不如自己,古文虽然比自己强点,但是人家语文卷子大半是作文啊!
钱青石翻开那份让他把握不大,心头忐忑的语文卷,按着林坎学堂无数次模拟的方式,熟练地写好资料,粗阅一遍卷子,这一看,他眼珠都快突出来了,心花那叫一个怒放啊!
心头狂喊:哥,我的个亲哥哎!我不该骂你是魔鬼工头“拿摩温”啊!
考卷上熟悉的主席语录填空,相当面熟的古文翻译,还有做过好几次的类似作文题……嗷嗷嗷!这三个来月的痛苦填鸭生活没白熬啊!那些头悬梁,锥刺股苦背语录和古文名篇,写无数篇类型作文,再一遍又一遍按老师的评语修改的苦功更没白废!
他激动地握着笔杆子,拼命让自己从狂喜中冷静下来,稳住啊!咱也是黑着眼圈埋头干过七八十份卷子的人了!大考小考模拟考……还怕这难度强度明显降低的高考?!
心里这么想着,钱青石还是按捺不住从心底里咕噜咕噜直泛出来的欢乐泡泡,挑起眉毛悄悄扫了眼前后,苦大仇深、紧张严肃的考生中,还有两张脸孔跟他一样,嘴角都是摁都摁不下去的欢喜。
一晃眼,上午的几场考试结束了。
踩着刺耳的铃声,无数考生面无人色、精神恍惚地走出教室,嘴里还在喃喃念着公式。
三个来自林坎的年轻人眼角眉梢都是轻松的喜意,挤开人群凑到一起,正急急忙忙地想要对答案,突然听到前面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姑娘,突然抢过满脸丧气的同伴手中的教科书,用力撕扯,一边哭喊着:“什么‘三机一泵’,什么‘三大作物一头猪’!没用,全都没用啊!”
她绝望地扯着,可是力气太小,根本扯不碎课本,只撕下了几张纸页,像是残破的蝶翼,飘飘荡荡,空无着落地坠落在地上。
她的同伴抱着她,一边安慰,一边阻拦,听着她喊的那些话,缓缓停下了书,突然也跟着抱头痛哭起来,哭声中满是绝望和痛苦。
她们手中被扯成一团的课本,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翻开那页上正画着一只膘肥体壮的大肥猪。
钱青石和周围的考生都沉默了,他走上前去,轻轻拾起那几本课本,悄悄塞到两位姑娘的手里。
工作人员很快就赶来处理了这起突发事件,疏散了堆挤在一处的人群。
“幸好……”曹飞宇心有余悸地看着两位姑娘被扶走的方向,压低声音悄悄对两位同伴说。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一道都是从林坎魔鬼训练集中营里熬出来的同伴,又怎么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三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是庆幸、感激,还有对其他考生的同情。
当初选培训教材时,其实林坎学堂也经过一番争论。
十年的动荡,让国家的教育事业陷入了低谷,即使后来有些中学大学复了课,但是教材也根据时事政治形势屡屡变更,更是加入了相当大的政治成份,实际的知识点很少,而且不成系统。比如物理教科书被简化成了“三机一泵”(拖拉机、柴油机、电动机、水泵),生物教科书则简化成了“三大作物(稻、麦、棉)一头猪”。
有干校老师曾经提出,是不是照着那些课本来编排复习?
班务员兼古文老师曹富贵同志坚决反对!他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恢复高考的政策导向实际上是以才来选人,那凭这几本破书里的玩意,能考出什么花来?
然后,收了十来年破烂的曹富贵同志就拎出了也不知哪年收来的,各个名牌大学用的教科书,再加上那一套大家都叫好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厚厚一堆垒在讲台上。
曹老师当时冷笑着说:“哼!既然考出来是要上大学的,那把这堆大学里的书都学会了,还怕他们考不上?!”
老师们欣慰地看着一堆久违的大学教科书,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曹富贵同志的建议,从课本中理出了相对系统又简单些的基础知识,结合自学丛书编印了无数让林坎学员们夜夜噩梦的卷子。
如今看来,目光远大又幸运值爆表的富贵哥,不但压题精准,对政策和人心的把握更是到位。
钱青石和同伴们默默地回到考点边,富贵哥为林坎学堂临时租住的大院子,钱青石飞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正和小乔愉快交谈的富贵哥,他真情实感泪汪汪地说:“哥,亲哥!太谢谢你了。”
“下来!侬个猢狲精,别把侬阿哥累到了,他为你们这帮孩子,容易么?!”
系着围裙的钱大姑从灶房走了出来,一手熟悉地揪上儿子的耳朵,喝道:“赶紧洗洗手,都去吃饭,下午还要考咧!”
眼看毛手毛脚的讨厌表弟被从富贵哥身上拎开,小乔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曹老师笑眯眯地和陆续回来的林坎考生们打招呼,嘴角噏动,斜睨自家的白眼狼,悄声道:“小鸡肚肠。”
乔应年一脸严肃,也用蚊蚋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应道:“哥,难道夜里不是侬喊着太大了,太深了?”
曹富贵听了这话一楞,稍息之后倒吸一口凉气,一股燥热从鼠蹊直蹿而上,真是素太久了,听小乔这半荤不素的开腔,他居然也微微一硬。
“……阿乔啊,你等着,等你考完了,看哥怎么收拾你。”曹老师收敛了笑容,道貌岸然地准备在考完后对优等生小乔作课外辅导。
“好的,老师。我都听您的,怎么样……都行。”
乔同学站在老师身后,悄悄上前一步,贴住了老师的后臀,让他深刻体会感受学生的热切与坚硬。
第87章 不同
曹大姑为了让儿子“努力向学, 尉为国用”可算是呕心沥血, 可惜自家生的这只小猢狲既不像老大那样肚中有数, 又不肯安分踏实做个工人, 不上不下地学着他富贵哥闲晃荡。
自家大侄子的本事那是普通人能学的吗?饥荒几年, 竟然能让一大家子丰衣足食,连带族里、公社都搞得风生水起, 这不光是有手段、有能力、有眼光,更要有天大的气运啊!
国家恢复了高考, 她是一听说富贵大侄子弄了个什么班, 立刻就让老钱把儿子送去,小赤佬敢犟着不去?捆都要捆了去!
幸好,她的主意打得正, 如今儿子不就被富贵给调教出来了?!
看儿子精神焕发地与同学们讨论考题, 眉宇间都是自信和喜气,曹连秀是乐得嘴巴也合不拢。幸亏没让老钱跟着来, 万一当老子的又跟儿子脸红脖子粗的闹起来,影响儿子心情可不得了。
中午的饭食都是曹大姑和几个公社里的学生家长一道弄的, 曹老师亲自定的食谱, 保证吃食营养干净又好消化,就怕这帮年轻人一不小心在外头吃坏肚子,影响考试。
下午的考试波澜不惊, 已经有上午应试经验的林坎学员们已经适应了考试的形式, 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很多, 甚至于因为前阶段大“剂量”的实战模拟考, 对于正式的,难度比平时测试还低一些,题目量又少许多的高考,高中班的学生们莫地生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心情——这特么题好像似乎很有点简单啊?!还不如亲爱的曹魔头纠集老师们出的模拟试呢!
在高考前的最后冲刺日子里,能进入林坎高中班,并且成绩相对稳定的学生有87人,初级班则有62人,还有编外人员22个。虽然老师们并不建议初级班和编外的学生们参加这次的高考,但事实上,所有有资格报名参加的171人全部都参加了考试。
让人精神亢奋又心力交瘁的高考持续了几天,高考结束后,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们都陆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等待着命运的残酷裁决。
五百七十万考生最终的录取名额只有二十七万,录取的比例不过4.7%。
考上的,将会进入中国的高等教育圣堂——大学深造,成为天之骄子,以当前人才缺乏的国情,他们在毕业后也必然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考不上的,也许会回到农场种地,也许会回林场伐木,也许回到厂里、弄堂里……无论他们会回到怎样的平凡生活中,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与进入大学的考生们,从此将走上人生完全不同的岔道,将要付出比大学生们十倍百倍的艰辛,也未必能达到同样的高度。
这一条分数线,就是云泥之别。
林坎学堂的提高班也解散了,二百来名学员并不都在一个考点,许多考生在高考结束后特地又跋山涉水回到林坎,只为了和曹老师、越教授,还有许多其他老师们,以及林坎大队热心的干部和乡亲们道个别。无论这一次考试能否通过,在林坎学习的这段艰苦、振奋又幸运的日子,永远都将深藏在他们的心底。
也有许多考生,尤其是初级班的学员们,惴惴不安地悄悄向曹老师预约,万一要是考不上,能不能让他们继续来林坎求学?
经过这段日子集中营式的教学训练,再经历了真正的高考,他们都觉得林坎提高班的功效相当之大,对于他们学习的系统性和知识点的掌握,有非常大的促进作用。如果真的没考上,相信再经过一年的系统训练,即使是他们初级班的学生们也一定能够通过高考,走进大学校园。
曹老师笑而不答,只是承诺大家如果林坎明年还办提高班的话,一定会让第一期的学员们优先参加。
以自家小乔的学习水平和能力,曹富贵无比自信地笃定,一定能考上京城的名校,或许就是北平大学!小男人要去京城上学,他怎么忍得住不去首都的花花世界逛逛?如今时局已渐渐稳定下来,百废待兴,正是满地都是机会的大好时机,不趁这个机会走出乡间,难不成还真在小小的山沟憋一辈子不成?
曹阿爷还要去登长城、游北海,走三山五岳,逛五湖四海,最好连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地盘也去批判批判,见识见识环肥燕瘦、洋马黑妞,再瞧瞧金发碧眼肌肉发达的外国小伙……咝~曹富贵悠然向往注目远方,悄悄吸了口口水,喔哟,这样的人生才不算枉废么!
至于林坎的学习班,说实话,也办不了多长时间了。
曹富贵掰着指头算算,到明年,中央应该就会发布停办“干校”的通知,林坎的南城干校分部自然也要解散,没了老师,只能发几本教科书靠学生们自学,那在哪里不能学?
更何况知青们在农村也留不了多长时间了,今年下半年的高考政策一出来,许多知青想尽办法回城,到明年政策松动,还能有几个人会留在农村和林场这些艰苦的地方?
最重要的老师和学生都没了,这个学习提高班大概也只有乡里的年轻人们来上,靠着林坎本身的师资,这班能存在多久,也就可想而知。
虽然对那些今年没能考上的知青们心存抱憾,但时势所趋,谁又能抵挡时代的大潮?
曹富贵微笑着送走了每一个来到林坎告别的提高班学生,也和他们约好了,如果大家考上了大学,请一定要将喜讯送来林坎,让林坎的老师和乡亲们也共同分享他们的喜悦、幸福。
隆冬,一个平凡的早晨。
天色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厚云似乎压到了人的头顶上。
曹富贵懒洋洋地窝在被窝里,脸颊被火熜的热气逼得红扑扑的,眉眼慵懒,连根头发丝都不想动弹,恨不得与他的桑蚕丝被子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昨天晚上,他家的狼崽子,不对,如今已经是条凶残的大灰狼了!把他从头啃到脚,从脚啃到头,摊在床上翻来覆去,煎炸烹煮,给吃了个透。
爽是爽得他天灵盖都打颤,可一把年纪了,这老腰杆哪里经得住这么个折腾法?!当时没坚定地把人踹下床,如今悔不当初,生活无法自理啊!
小乔端着碗阳春面进屋时,就见着自家越长越年轻的“妖孽”阿哥,拥着被子在发呆,眉如远山,眼如春水,颊泛桃花……他喉头猛然一紧,缓缓滚了下喉结,用力按捺下自己见着阿哥就无法克制的欲望,深深吸了口气,端起碗在床头坐下。
“哥,吃碗面。我放了点乌葱,你闻闻,香不香?”乔应年柔声问道。
乌葱是此间山中的野葱,一般是春日里在树林间生长,香味浓郁,带点特殊的辣味,用来炖肉煮鱼下面,都是极好的。富贵哥最喜欢吃这口。
隆冬时节,家里灶间暗柜里却是各色菜蔬、鲜肉齐全,乔应年拿来就用,从来不曾问过阿哥一个字。阿哥想讲,自然会告诉他,既然不说,那么他也会将这个从小就拥有的秘密牢牢守住。
这个秘密原来还有二傻知道,但自从二傻成亲又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富贵哥就再也没有让他一道去“秘密基地”种地了。这几年只是常常让他给二傻家里送东西,时不时伸手帮一把,二傻的媳妇见到他都眉开眼笑,巴结得很。
二傻活得很滋润,四十多的人越发壮实,简直长得像头熊了,却是整日里咧着嘴,把自家孩子扛在肩膀上四处玩,然后又被他媳妇揪着耳朵拎回家。
富贵哥见到这样的场景总是叹息摇头,怒其不争,又替他高兴,后半辈子虽然注定当个气管炎,可至少有人疼,有人暖被窝了。
乔应年见到二傻有自己的幸福,他的心头是隐秘的快活,从此以后,与阿哥分享那个“秘密”,为他牢牢守护秘密的,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曹富贵捧过托盘,拿起筷子想吃面,没想到身体稍一转动,顿时腰酸背又痛,不可描述之处还不可描述地酸涩。他脸一黑,怒瞪不知节制的小赤佬,一巴掌拍开事后献殷勤的小混蛋。
“去去去!滚一边去,过两天等阿哥恢复了,叫你晓得我的厉害!”
曹富贵气哼哼地埋头吃面,唏里呼噜下去了大半碗,肚子里琢磨着,特娘的老祖宗那几张护菊花、舒筋骨的方子,看来还是有必要好好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