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摩卡滋味
阿奶一时失口,想起霍去病虽是个英雄却是个断子绝孙的短命英雄,忙不迭地啐掉不好的话头。
她深深叹息,软语相劝:“富贵,阿奶不是非要你娶个老婆,我是想着你一天天年纪也要大起来,阿奶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你总要有个伴,相扶到老,子孙绕膝也有个依靠啊!”
“阿奶你不用担心,就算我是个老光棍,不是还有小乔这小子照顾我么?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这臭小子也不敢不孝顺我。”
曹富贵笑嘻嘻地劝自家阿奶,顺手把自家小崽子拉出来溜溜,以后小乔要孝顺照顾他曹大爷老人家,住在一起不就顺利成章了么!
阿奶运气,再运气,还是忍不住怒火直冲灵霄,怒喝一声道:“小赤佬,滚!”
“谨遵老佛爷懿旨!我去看看阿爷和二叔他们。”
曹富贵如蒙大赦,嘻皮笑脸、连滚带爬地蹿出门外,总算是应付过催婚大劫,幸哉运哉!
一家人都收拾停当,曹富贵问街坊邻居借了辆三轮车载上阿奶阿爷,借了辆自行车,加上自己家的一辆,让小乔和青柱带上二叔二婶,又和殷家老小们约好,大伙欢欢喜喜去他开的“随园居”吃饭。
黄胖、猢狲也收摊“下了班”,见到老太太他们都惊喜不已,一道跟着去接风。
听说曹东家的老太太远道而来,要到店里来吃饭,店里上上下下都惊喜又紧张,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让东家丢脸,一个个都打点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顾河岳正好在店里当值,赶忙和五爷商议着,弄了一桌适应老人肠胃的清淡口味淮扬菜,又特地做了两个地道的京城菜,也让年轻人们尝尝北方的正宗口味。
曹老板满意地看看菜色,独自又乒乒乓乓操持了会儿,添上几个色香味俱全的“密制”大菜,香飘百里,令人指食大动。菜端去二楼包厢,一路异香诱人,惹得大堂里的顾客都忍不住拉住服务员问,楼上炒的什么好菜?就算是贵点,要么也来点尝尝?听说是店主自己做菜招待亲人,这才没好意思冲上来分一点。
这一餐自然是宾主尽兴,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
曹富贵为了方便照顾阿奶,特地坐到了奶奶的左手边,帮着阿奶夹菜剔刺的,乖巧又孝顺。
小乔默默坐在他的左手边,剥了几个虾仁悄悄放在他的菜碟里。
“奶,尝尝,这是我新研究的京城名菜‘抓炒鱼片’。”曹富贵小心地夹起一片白玉似的去刺鱼肉,递到阿奶嘴边。
嫩生生的鱼片上薄薄裹了层金黄油亮、略带酱色的芡,看上去就格外诱人。
“……听说这菜清宫御膳房里大厨发明的,当年慈禧太后都爱吃。您尝尝,看和我们林坎的做法有什么不一样,味道好不好?”
曹富贵一边介绍,手里一抖,滑溜的鱼片就溜下了筷子,他一急,顺手一抄,抄得左手上都是芡汁。
阿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小心,阿奶自己来,你也坐下吃,别饿坏了。”
曹富贵讪讪一笑,坐回自己的位置,一边招呼大家吃菜,顺手就把脏爪子递给身边的小乔。
小乔拿起手边的湿毛巾,仔仔细细地帮他将手指一根根擦净,回身放好毛巾,又给阿哥斟了一小盏普洱放在他面前。
曹富贵端起香茗呷了一口,脸上露出惬意自得的神情,望着小乔轻轻一笑,夹起一筷虾仁吃得满足无比。
他不知道,在阿奶洞彻的眼里,自己这一刻眉眼柔和,眼睛里都是浓浓的笑意与情愫。
小乔回望他一眼,又是无奈,又是宠溺。
餐中饮茶不是什么好习惯,偏偏他就好这一口,小乔拗不过他,只得自己学着把茶泡清淡又不失茗香,然后只让他喝浅浅一盏。
阿奶撩起眼皮看了这俩眉眼传情,还当人都是泥塑木雕的小赤佬一眼,重重咳了声。
“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阿爷一脸紧张地望向阿奶,生怕她有什么不舒服。
殷老爷子看看老太太的神色,摇摇头:“不像是感冒。曹家大姐,喝点汤水润润吧!”
“对,对,喝点汤。”阿爷赶紧舀了一碗冬瓜汤,细心地吹了吹,夺回了照顾媳妇的权利。
“奶,别是呛着了,还是鱼刺卡着了?”
曹富贵也惊讶地转头问。
阿奶常常吃他的“密制”大菜,体质可比同龄人强许多,今天这桌上都有一个【精力 1】一个【体质 1】的好菜,虽然都是红字短期的,可也不至于防不住小小的感冒。
阿奶挡开老头子殷勤的汤碗,狠狠横了不省心大孙子一眼,凉凉道:“我眼睛辣到了,咳嗽两声,清一清!”
“蛤?”
曹富贵一楞,莫名其妙地咧大了嘴。这眼睛辣到了会咳嗽是个什么原理?再说了,阿奶桌前也没一道辣菜啊?!
小乔轻轻抬起眼,看了一眼阿奶的神情,缓缓低下了头。
第118章 是我错
阿奶她们旅途劳累, 大家伙也没闹得太晚, 好好一起吃了一顿饭,七点多钟就兴尽而归。
被大孙子护送回自己的房间后, 阿奶坐在床头生闷气, 看着阿爷乐呵呵地给斟了杯茶水, 半点都不晓得孙子如今的状况, 她心头一阵郁燥, 摇摇头, 推开水杯。
“老太婆,莫愁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 阿拉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替他们操心一辈子。”
阿奶瞪着他, 欲言又止, 重重吐出口气, 转头忿忿:“侬个老头子晓得甚?我, 哼!侬个大孙子主意越发大了, 他,他……哼!”
阿爷叹口气,也在床头边坐下, 紧紧挨着阿奶, 握住了她已是皱纹丛生的手, 和声和气地劝道:“阿拉屋里虽然穷, 我也没给你什么好日子过, 可是自从我撞了天大的鸿运,娶到了你……淑云,不怕你笑话,我就觉着这后半辈子每一天都是赚的,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就想拼着命也要你过得适意,过得开心。”
“呸!老头子发甚颠,一把年纪了讲这些陈年谷子烂芝麻的。”
阿奶被他讲得一楞,老脸都浮起了一丝晕红,不自在地啐骂一声。
想抽开手,没抽动,她横了老头子一眼,反手握住老头子的手,也轻声道:“我当年……那样子嫁给你,我本来以为……秋收,我嫁给你几十年,从来都没后悔过。日子虽然难一些,夫妻同心,我也不觉得苦。”
阿爷嘴巴咧到了耳朵根,花白的胡子直颤,他轻轻拍了拍阿奶的手,低声道:“富贵是阿拉宝贝大孙子,我对他的心疼半点也不比侬少。
他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大的,小辰光调皮捣蛋,稍大些又不爱读书,跟着一帮小赤佬到处玩耍,我虽然担心他走歪路,可我心里晓得,这孩子心善,小毛病虽多,但是其心里有杆子秤,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阿奶听他讲富贵小毛病多,心里不太舒服,可老头子这番话中肯实在,富贵在她自己眼里是样样出色比人强,可细说起来,尤其是前些年,乡亲背地都喊这孩子二流子,她听在耳中,心是像针扎一样,偏偏又舍不得下重手管教。
好在富贵慢慢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不但自家出挑能干,还帮着乡邻度难关,又肯仗义救人,会赚钱还会养孩子,培养出一堆大学生……哼!
她突然想起富贵养出小乔这个,这个白眼狼,心中又是一阵难受,堵得慌。
“富贵这孩子虽然天天嘻皮笑脸,甚也不在意的样子,可我看他其实心底是极重情意的,犟得很。”
阿爷停了停,轻轻摇摇头,俯到阿奶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讲道:“我听说,龙阳之好其实是天生的,一辈子改不了的,有人男的女的都喜欢,有人就只喜欢男人。”
阿奶惊惶万分,眼珠子都瞪圆了,手指着阿爷,都结巴了:“侬,侬侬晓得……”
阿爷叹了口气,点点头。
“强扭的瓜不甜。子孙万代固然要紧,可是……人若是这一辈子都不开心,就为了子孙活着,做人又有什么趣味?再说如今富贵有钱,我看小乔也是个能知恩的,下半辈子两个人也能互相依靠,实在不济,家里如今后辈这么多,怎么也能给富贵养老送……”
阿奶一脸震惊,听他话还没讲完,屋门处就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老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阿爷上前拉开了门栓。
“阿乔?这么晚了,你这是?”
乔应年站在门口,脸色有点苍白,他微微笑了笑,说:“阿爷,我想找阿奶说说话。”
阿爷看着他年轻又隐约透着倔强的脸庞,又叹了口气,让开身子。
“进来吧!你阿奶在休息。”
小乔在曹家生活了十几年,老早就跟着富贵喊家里的人了。
阿爷想想,摇摇头,这大约就是老天注定的事。
阿奶看着俊朗又年轻有为的乔应年走进屋。他人高大挺拔,又长得像是戏文里的武生一般,帅气英挺,还是北平大学的高材生,日后也想得到前途远大,如果不是和富贵纠缠难分,这样的年轻人拉出去,人家简直抢着要他当女婿。
她抿紧唇,盯着这小子。
虽然乔应年比她家富贵小了快十岁,可他不像富贵聪明脸孔直肝肠,一派老天真。这小子自小就是个独狼性子,又狠又记仇,样貌好看肚中漆黑,还倔得要命。若不是看他在富贵面前服服帖帖,忠心又感恩,她实在也不放心把这样麻烦的“孤儿”收留在家。
这些年看他和富贵一道,齐心协力,日子越过越红火,兄弟之间情深谊长,她只当是给富贵添了个有力的臂膀,多了个能扶持的亲人,哪里知道……年纪差这许多的兄弟两人能滚到一道去!
当年……大少爷屋里除了莺莺燕燕,也曾叫了戏班子来家唱堂会,看着喜欢的就留上十天半个月的,可那些男戏子都是妖妖娆娆,比女人都娇嫩三分的。
她哪里又能想到,就乔应年这样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他,他也会喜欢男人!
咦?不对,娇娇嫩嫩,眉清目秀,见人三分笑的……那不是自家的富贵吗?!
转到这个念头,阿奶瞬时如遭五雷轰顶,瞪着乔应年,摇摇晃晃,人都恍惚了,造孽啊!
阿爷赶紧小步奔上前,一把扶住老太太,慌忙急声安抚:“淑云,淑云!别气别气,吸口气缓缓,我扶你坐下。”
乔应年也慌了神,正想上前帮忙,阿奶定了定神,已经缓了过来,木楞楞地坐下了,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她缓缓看向乔应年,艰难地开口:“你——你和富贵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乔应年的手停住了,缓缓握成拳,看了看阿爷,又将目光移到阿奶脸上,一咬牙,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头。
“阿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你别生气,别怪阿哥。”
阿奶闭了闭眼,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当是自己和老头子多思多想了,他这一跪一认错,哪里还有半分误会。
“阿奶,我用身家性命同你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背叛阿哥,我这个人,我这条命都是阿哥给的,我这一辈子也都是阿哥的。”
乔应年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在阿奶面前仰起头,眼中是恐惧与卑微的希冀,他颤着声音哀求道:“阿奶,我,我求求你,我不能没有阿哥,他,他只听你的……”
乔应年从知事起,从没这么狼狈不堪、言行无措过,可是他实在没把握,如果阿奶不允许,没心没肺的富贵哥,还能不能坚持与自己在一道。
若是阿哥心里头有一座天平,阿奶在那一头,他在这头,那么,他在富贵哥心里,大概也不过是一只微末不足道的小小法码,在阿哥的亲情面前,他没有一点自信。
他不想被舍弃。
当年被母亲哭泣着放弃,让他痛得有些麻木,可也习惯了。
可阿哥不同,阿哥是植入他骨血,在他心里扎根的参天大树,绿荫骄阳。
如果被阿哥舍弃,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被血淋淋的扯碎,还能不能活下去?即使是活着,大概也只会是行尸走肉。可是他没有办法对阿奶用一点手段和心计,这是阿哥最敬最爱的阿奶,也是照顾他长大,给了他一个庇护之所的阿奶。
他只能卑微地跪下,用无力的言语祈求阿奶的原谅和宽恕,或许才会求得一丝生机。
阿奶愁肠百结,百感交集,想想富贵那无赖的泼皮性子,要是真有半分勉强和后悔,哪里又会开开心心这些年,瞒着哄着,不肯娶亲,走到哪里都把人带着,一刻都不离身,连这小子考来京城念书,他二话不说就要闯京城见世面,顺便“陪读”。
不是把人放到了心坎里,爱入骨血,又哪会如此?要不是过得顺心如意,又哪得眉宇尤存三分天真?
想想这两人的年纪,怕是小乔刚长成,就让富贵给盯上了,连皮带骨吞下肚,一辈子要绑牢在身边。
小乔在不知事的年纪,已经被富贵这小赤佬给带歪了,又分不清感激亲情与恩爱……如今是两人骨血相融,又哪里能拆得开来?
阿奶心酸又感慨,还带了点不自知的心虚,看着乔应年惶惶的神情,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轻声道:“唉,冤孽啊!起来吧!”
……
曹富贵瞅瞅板着脸喝粥不理他的阿奶,再看看殷勤侍候的阿爷,总觉得气压低迷,乌云罩顶,再瞧瞧二婶二叔和青柱都识相地闷头吃饭,半句闲话没有……这一觉睡醒,是变了什么天了?!
富贵斜睨坐在身边的小乔,挤眉弄眼撇撇嘴,嘘嘘!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一边顺手把咸蛋里的蛋白大半扒拉到了小乔的粥碗里。
这咸蛋是炼庐里腌制的,蛋黄金亮出油,粉粉沙沙的,咸香扑鼻,他可爱吃了,一口气吃三个都不带喘气的。放到不稠又不稀的白粥里,那叫一个绝配!
蛋白虽然也好吃,可总差了点意思,他吃不了那么些,就挑给小乔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