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sther
蒋桐心里一紧:“什么事?”
方大勇看看表:“咱们出去说吧,别打扰你妈妈休息。”
他神情恳切,蒋桐心怀疑虑却不好拒绝,也只能答应下来。方大勇说是十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却一路带蒋桐出了医院,走进旁边的咖啡厅,还给两人各点了一杯饮品。
蒋桐的疑虑升级为惶恐。宋依依发病后,方大勇为了省钱,自己出车时中午只吃白馒头蘸腐乳,一杯咖啡三十块,抵得过他两个礼拜饭钱。
他叫住服务生:“我不喝咖啡,白水就行。”
最终一杯咖啡一杯水,方大勇还是把咖啡推给他,自己端起白开水,咕咚一声喝了个干净。放下杯子时,他的手微微发抖,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水,而是满满一杯二锅头。
“小桐”他不敢看他:“你有什么打算?”
蒋桐没碰咖啡:“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我是说你妈妈”方大勇仿佛患上失语症,突然口吃起来:“你妈妈的事,你……你觉得……”
“我同医生商量过了”预感一分一秒成真,然而只要真相不拆穿在他眼前,蒋桐就可以装作什么都看不到。
“化疗效果一般,继续下去对身体伤害太大,得先停下来养一养。有几个国内还没正式上市的靶向药对晚期病人效果很好,等下周基因检测的结果出来,如果有效,我就托人从新加坡带过来。”
“之前也有和妈妈情况类似的病人,用药之后肿瘤细胞迅速减少,甚至顺利出院的……”
“国内还没上的药,应该不便宜吧。”方大勇喃喃。
蒋桐噎了一下:“对,一个月光药费肯定过万。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也在面试北京的工作,现在有两家不错的公司已经进了二面,工资估计不低。”
“不读书了?”
蒋桐笑了一下:“如果拿不到带奖学金的offer,就不念了。”
话一说出口,他就开始后悔。好像两军对垒,严阵以待,只有一秒的疏忽,也被对方抓住了空子。
果然方大勇紧跟着道:“其实前几天,你妈妈还好的时候跟我聊了聊,她……以后,最担心的就是你。”
方大勇不敢看他:“她自己说不出口,让我告诉你。”
“等这个疗程结束,她就不治了。”
蒋桐神色不变:“生病情绪不稳定是常有的,我替她跟您道歉,其实她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很感激您。等回去了我跟她谈谈。”
“我也同意了。”方大勇快速道:“这个疗程之后带你妈妈回家,我们不遭这个罪了。”
蒋桐的笑容终于渐渐地维持不住:“叔叔,这不是遭不遭罪的问题……”
“小桐,家里已经没钱了。”
平时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开口,比平常人更加伶牙俐齿。
“不光是药费,还有床位费,护理费,杂七杂八的光在医院里每个月就要花好几万,你妈妈之前没工作,走不了职工医保,居民医保只能报一两成,剩下的全是自费。”
“家里几张存折你也知道,没钱了,真的没钱了。别说我兜里的这几个镚儿,身边亲戚朋友都已经借遍。再治下去一定得卖房。”
他抬起头,恳求地望着蒋桐:“小桐,你心里知道,这个房子,叔叔不能卖。”
“蓓蓓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是个没用的人,能留给她的就这一套房。”
蒋桐在方大勇慌乱的辩解中维持着沉默,他的沉默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重压,使对方更加喋喋不休。
“叔叔这几年对你妈妈怎么样,小桐你都看见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说这种话。”
“你埋怨我,骂我,我都认了,但叔叔是真的没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事归根结底,还是你妈妈先提出来的,说不想拖累你。我一开始还骂她,说她脑子不清楚,父母子女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她三番五次地跟我说,还说我不答应的话,她就趁我不注意,从窗户上跳下去……”
“我知道了。”蒋桐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
方大勇这才回过神,又怯怯地向他道歉:“小桐啊,叔叔太着急了,说话不注意,你不要怪我。”
蒋桐听见自己笑了一声:“您这么辛苦,我怎么会怪您呢。”
他径直起身走出咖啡厅。
北方最冷的时候,蒋桐没穿大衣,顶着寒风,在街上漫无目的大步行走。他的心里像烧着一团火,血液煮沸了,五脏六腑都煎熬得难受,一旦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为什么会一直收不到offer?一次两次三次,连裴璟都替他可惜,问他是不是在交材料时出了什么差错。肖夫人的脸浮现在他眼前,端庄大方的老派名媛,被他当面顶撞也不生气,她长着一双同肖凤台一样的眼睛。
没想到肖凤台会先于他拿到offer。不靠家里,从头到尾自己努力拿到的offer,他应该高兴,电话里却笑得小心翼翼的。他在观察自己的反应。初见时肆无忌惮敢往自己脸上甩支票的小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面前总像是做错事的学生。
是他太没用。不仅没用,而且天真。自己在浮冰上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却误以为脚下是坚实土地,还把另一个人也拉下水,骗他说这就是岸。
身子被人撞了一下,蒋桐低下头。小男孩裹着大厚棉袄像个球,摔了个屁股蹲儿也不哭,仰头眨着一双大眼睛同他对视。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妈妈气喘吁吁赶来抱起小男孩,一叠声跟他道歉:“小朋友调皮,真不好意思。”
蒋桐摆摆手,示意没事。妈妈冲他感激地微笑一下,抱紧儿子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斥责小男孩,然而语气并不严厉。男孩也不怕,趴在妈妈肩头,一根手指含在嘴里,虽然渐行渐远了,仍好奇地盯着蒋桐。
心里的一根弦崩到极点,终于啪地一声断开了。
停下来才发现,不光是脸颊,连插在兜里的手指都已经冻僵了,蒋桐在手机上摸索了好一会,才拨出电话号码。
伦敦时间凌晨五点,电话响了两声,迅速被接通了。
“您好,我是之前同您联系过的蒋桐”他仍站在原地,望着母子二人的背影:“我想同肖夫人谈一谈。”
第41章
起初牛气哄哄拒绝人家,如今又倒贴上门,蒋桐按下号码时内心尚存忐忑,以为肖夫人会狠狠讥笑他一番,上演狗血电影里的经典桥段。
然而实际通话时,老人就事论事,语气和蔼客气,丝毫没有提及当初的龃龉。想想也对,她已经在这场无声对决中大获全胜,又何必践踏碾轧他仅剩的尊严。
蒋桐不会傻到以为她对他有怜悯。他有充分的自知之明,肖夫人只是懒得再搓磨他而已。
在她眼里,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已。分给他的这些时间和金钱,只能反映出她对肖凤台真真舐犊情深。
“Kenneth那里,您希望我怎么跟他解释?”挂断电话前他问肖夫人。
“你该怎样还怎样”肖夫人告诉他:“kenneth由我来搞定。”
肖夫人说到做到,汇款第二天即到账。不仅解了蒋桐燃眉之急,还令他即便学校申请踩空,也能安安心心在学校做一年实验室助理研究员,重新准备论文。蒋桐越过方大勇,直接一次性缴完拖欠的医药费,随后单方面向对方告知了自己和医生商议的治疗方案。他名义上的继父唯唯诺诺地听着,头一点一点,连质问他大笔不明资金来源的勇气都没有。
“……蓓蓓的大学学费,我也会负责的。”蒋桐顿了一顿,在最后补充:“叔叔,您安心养老,不要老考虑卖房的事。”
没有怒斥,嘲讽,把钱甩一脸的戏剧性镜头。八点档狗血剧骤变感动中国,方大勇惊愕地抬头望着他,蒋桐却没有令温情对白继续,自顾自出门拿药去了。
他不恨方大勇,易地而处,他不见得比方大勇做得更好。但事已至此,两人之间再有什么感情却也太勉强了。
那又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呢?蒋桐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没有这句台词,所扮演的角色就够不上圆满。
他把自己的心挖出去了,好不容易换来一个上台的机会。连一点小细节也要尽善尽美才好。
一切都走上正轨了。母亲的基因检测结果显示积极,治疗工作有条不紊地重新开始。他们请了高级护工,方大勇不必再吃馒头蘸腐乳,蓓蓓的饭盒里多了排骨,蒋桐一份份回绝面试邀请,开始专心整理论文。
他只是忽然开始失眠。一小时一小时,他在静默的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眼睛适应了黑暗,就能清晰看到一条条蜿蜒的裂缝,从墙角向正中蔓延。
他睡不着,闭上眼,肖凤台的脸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鲜嫩的活泼泼的少年人,身躯还单薄,但是柔软而强韧,像刚抽条的小树。笑起来杏眼弯弯,像有皮肤饥渴症似的,一旦两人独处,就变成他身上的大型挂件,怎样都卸不下来。
还有那些他们幻想过的未来,蒋桐在台上,点名肖凤台不要tutorial开小差。圣诞夜去超市采购,然后一起开车回合租的房子,在大雪天熬一锅冬阴功汤配红酒炖牛肉。
他不知道肖夫人打算什么时候摊牌,只能有一天没一天地,艰难维持与肖凤台的关系。艰难是单方面的情感,手机屏幕那一天,男孩还一无所知地乐观着。
蒋桐订1月15日机票回新加坡。直到1月14日,肖凤台都仿佛被蒙在鼓里。
起飞前一晚,蒋桐和肖凤台视频。一半因为困境确实解脱,一半因为愧疚,他近来在肖凤台面前使尽浑身解数装出若无其事乐观向上的模样,肖凤台起初战战兢兢,后来像是真信了,言行之间逐渐回复了曾经的活泼肆意。
“糖山楂买了吗?之前特意拍了包装纸照片的,别告诉我你忘记了。”
“不叫糖山楂,叫糖葫芦”蒋桐嘴上纠正他,还是好脾气地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行李箱:“买了好几袋,再多行李装不下了。”
肖凤台露出放心的表情,又啰啰嗦嗦地跟他说起上周末和朋友们出海钓鱼,几个人吃了上百只生蚝,狐朋狗友甲如何趁大人不注意偷渡香槟上船,狐朋狗友乙不敢跳船,被他们一脚踹下去,在海面上抱着粉红色火烈鸟游泳圈干嚎救命。
“有件事要告诉你”挂电话前,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又收到一份offer。”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用眼睛瞟着蒋桐,生怕从他脸上察觉到失落。
即使一架高速摄像机架在蒋桐面前,也找不出他表情上的丝毫破绽:“恭喜恭喜,是哪家学校?”
肖凤台犹豫着报了一个名字。
“……真厉害啊。”蒋桐由衷感慨:“作为你的半吊子老师,说自己与有荣焉会不会显得有些厚颜无耻。”
肖凤台瞪他,耳根却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替你高兴啊”蒋桐笑道:“签offer了么?”
肖凤台迟疑片刻,蒋桐也不打扰,只是耐心陪他沉默。终于,少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不再左顾右盼回避蒋桐的视线,抬头坦然与他对视。
“签了。”
他们都没有提起蒋桐的研究所申请进展。
“能申请到这么厉害的学校,想要什么奖励吗?”挂断电话前,蒋桐问他。
“想要的奖励当然有——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等你回新加坡就知道了。”
1月14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他们在微信上互道晚安。1月15日上午八点五十五分,蒋桐乘坐的航班起飞返回新加坡。1月15日下午三点二十二分航班落地。蒋桐打开手机,收到方大勇询问是否平安抵达的信息一条。直到15日深夜,肖凤台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初见时蒋桐嫌他冷淡傲慢,只有熟稔起来才发现肖凤台其实是活泼多话的类型。最近相隔两地,肖凤台连一个上午的安静都少见,更不用提一整天音信全无。
1月16日凌晨一点,蒋桐落地新加坡后第一次发信息给肖凤台。
“睡了吗?”
三分钟后他收到了回复。
“小桐你好,我是kenneth的外婆。从今天起kenneth不会再联系你,烦请你删除他所有的联络方式。”
“余款会在kenneth英国入学后到账,这段时间辛苦你。”
这就是结束。比想象中更加安静高效,干净利落的结尾。尽管在脑海中演练了成千上万次,实际发生的刹那,蒋桐还是感到一丝轻微的恶心与眩晕。
是坐了激烈的游乐设施,终于脚踏到陆地的感觉。腾空而坠落的瞬间已经结束,肉体却还保留着惯性。明知道摇晃浮动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依然会不由自主踉跄着下沉重心,想要伸手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稳定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