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 第22章

作者:Esther 标签: 虐恋情深 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近代现代

  “好的,谢谢您。”

  他的最后一句台词,终于圆满顺利地说完了。

  肖凤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和蒋桐一前一后在山间徒步。山路陡峭,巨树遮天蔽日,灌木疯狂生长,几乎将小路全部掩盖。两人全副登山武装负重前行,不一会儿便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没有人说话,没有鸟鸣,虫鸣,甚至没有树叶被微风拂过的轻响。绝对的寂静似乎也有温度,有质感,将潮热疲惫放大再放大。后背上一层汗,酥痒难耐,像密密麻麻爬着小蚂蚁。

  蒋桐在他身前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从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他。

  山路似乎永无止境,肖凤台双腿酸软,渐渐跟不上蒋桐的步伐。

  “蒋桐”他终于出声:“等等我。”

  蒋桐没有停下等他,肖凤台甚至感觉他加快了步伐。他眼睁睁看着蒋桐的背影逐渐缩小,几乎要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绿影中。

  “等等我!”他大喊,拼了命的向前追赶。然而脚下土地变得潮湿松软,每迈一步都要花费全力。他越是努力,便越往下陷。

  脚下一空,他掉入郁绿的深渊。

  肖凤台猛地睁开眼睛。

  “醒了?”肖夫人坐在床边看书,察觉到床上响动便将书合上放在床头柜,拉铃召唤佣人:“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肖凤台挣扎着坐起身,后脑勺仍一阵阵跳动着疼痛:“您怎么来了?”

  肖夫人笑笑,没有回答。不用她解释,肖凤台已经察觉到异常:身下过于宽大的四柱床,不该出现在此的特纳宽幅海景画和樱桃木嵌入式书架,落地窗被白纱帘遮挡,过滤日光,令房间中的陈设蒙上一层梦幻朦胧的阴影。肖凤台怀疑自己置身于一个梦中梦——这不是他的房间,这甚至不是新加坡。

  他踉跄着冲下床拉开窗帘,自高处俯视,熟悉的鲜浓蓊郁的绿意直逼眼前。几何形状切割的大片草坪,三拱门,玫瑰园,九曲湖……他甚至看得清一对天鹅在湖心戏水。位于伦敦心脏处的海德公园,肖凤台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几乎每一个夏天。

  蓝天如洗,湖面上闪烁着粼粼波光,Shard的尖顶在地平线尽头若隐若现。太真实了,不可能是梦。他猛地转过身。

  “我要回去。”肖凤台极力使自己维持冷静:“请让人订最早一班飞机,学校下周就开学了。”

  仆人送来红茶,肖夫人端起茶杯轻抿:“不用担心学校,我替你请过假了。”

  “五天后剑桥面试,你在这里安心准备,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我已经拿到美国的offer,不会再面其他学校。”

  “您答应我的。只要我能靠自己申请到学校,就不再干涉我。”

  肖夫人若无其事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她将茶杯放回托盘,瓷器互相接触,很轻的一声脆响。只有高级骨瓷才有这样清亮的回音。肖凤台小时候淘气,趁下人不注意把装饰柜里的茶杯拿出来挨个注水敲着玩。肖夫人发现了也不生气,还陪他一起调整水位,最终祖孙二人合作,在管家面前表演了一首茶杯欢乐颂。

  她一向是纵容他的。

  “美国那边我已经写信帮你拒绝了”肖夫人淡淡道:“学校理解你的特殊情况,确认收回offer。你就留在伦敦专心准备面试,等拿到录取通知,我会放你回去。”

  “那我就不上大学了。”肖凤台毫不畏惧,直面顶撞老人:“您就算把我绑到剑桥,面试的时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他心里还怀有最后一丝希望:“为了去美国我付出多少您也看在眼里,为什么要突然出尔反尔?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人。”

  肖夫人怒极反笑:“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她握住手杖,用力撑起身子,一步步慢慢走到肖凤台面前。不同于肖致中狂风暴雨大动干戈的愤怒,肖夫人只是冷冷盯着肖凤台,便令少年不堪重负,要动用全幅精神,控制自己不跪下求她原谅。

  她是草原上久经沧桑的老隼,他是年轻天真,犄角仍柔软的羚羊。隼上了年纪,视线浑浊,行动缓慢,爪牙却锋利如昔。羚羊被她迂缓沉重的身形欺骗,不知道她是在等待着一击即中的机会,不知道他的犄角在隼的利爪前是如何不值一提。

  “事已至此,你还要跟我装傻吗?”镀银手杖敲击地面,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像打在肖凤台心上。

  “你果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算绑也要把你绑来英国吗?”

  被发现了。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首先是胃部开始抽搐,肖凤台感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战。

  他们是什么时候露出的马脚?谁告的密?奶奶知道了多少?她会不会去找蒋桐的麻烦?

  问题太多,但他没有时间了。

  肖凤台挺直脊梁,迎上肖夫人冰冷的眼神,心中千言万语,一哽再哽,最终融汇成大逆不道,却又不得不说的三个字。

  “我爱他。”

  “呵。”肖夫人一声冷笑。

  “你太令我失望了。”

  “老太婆上了年纪,眼神确实不好使。”

  “你根本一点都不像你妈妈。”

  肖夫人望着他的目光,自内而外,由衷的失望,蔑视,轻慢,惋惜,仿佛肖凤台是一棵半途长歪的树,一株无法接蕊的花,一件前期投入大量精力,却最终走型,且无法挽救的艺术品。

  “鹤龄远比你有出息得多。你不配当她的儿子。”

  “我要回去。”肖凤台深吸一口气,压下盘旋在眼眶中的泪水:“请给我订最早回新加坡的机票。

  “不然我就立刻从这层楼上跳下去。”

  嘭的一声,肖夫人把手机扔在他脚下。

  “你自己看。”

  说完,她像是终于无法忍耐这场对话,也无法忍耐肖凤台继续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拄着拐杖蹒跚坐回床边,回到阳光不可及的灰色阴影中。

  她是什么意思?肖凤台来不及想,打开手机就要拨蒋桐的电话。

  一次, 两次,三次,都是无人接听。

  听筒传来单调甜美的客户服务音,肖凤台渐渐地有些慌了。

  英国时间的下午正是亚洲傍晚。蒋桐大概在做兼职,看不到手机。他自我安慰,又打开微信,想要给他发消息。

  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

  “怎么,看到了?”肖夫人见他浑身僵硬,脸色惨白,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

  “你把一颗心巴巴地捧出来,上赶着送给人家,结果呢?人家不仅摔得粉碎,还把渣滓收拾收拾,论重量卖了个好价钱。”

  “别说了。”肖凤台低声道,他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嘶哑。

  “有一说一,蒋桐这个孩子确实聪明”肖夫人对肖凤台的话充耳不闻,兀自感叹:“年纪轻轻,却很懂得最大化利用手里的筹码。你猜猜他从我手里讹走多少钱?”

  “够了!”少年大吼道,眼泪与冷汗混在一起淌了满脸,脖颈上一道道青筋毕露。

  “叫你不要再说了!”

  “对奶奶说话不许没大没小。”肖夫人嘴上这样说着,神情却不以为忤:“看在你难过,这次我不计较。如果再犯,我多的是办法管教你。”

  她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就好好准备面试,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我说到做到,等拿到录取通知书,自然会放你回去。”

  肖凤台绝食了两天。

  “别管他,就让他饿着。”肖夫人听到仆人汇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要是真能为这么个男人饿死,我佩服他。”

  她确实了解他。第三天,肖凤台开始正常进食。第五天,他被收拾整齐,在肖夫人亲自押送下去剑桥参加入学面试。

  面试开始前,肖凤台还抱有一丝幻想。在剑桥大闹一场不仅能断了自己入学的门路,还能一出恶气,令肖夫人脸上难堪。然而在面试官中看到自己任职剑桥的舅舅,两人对视的刹那他就明白,即使自己一言不发,大抵也能拿到录取通知书。

  无谓的抵抗,还是算了。

  回程路上,肖夫人接了一个电话。肖凤台无所谓地将头倚在车窗边,听老人对电话另一端的陌生人数次致谢。挂断电话,她对他露出几天来的首个笑容:“你做得很好。”

  肖凤台只是望着车窗外飞逝的绿地,英国乡村风景虽美,看多了也觉得无聊。永远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黑羊,白羊,黄牛,奶牛,牧羊犬,火柴盒一样的小房子。白云低垂天际,厚重结实,像是伸手就能撕一团下来。

  要是能变成一只羊就好了。他想,一只羊,一只牛,一只鸟,一只狗,什么都好,都比现在要好。

  “,,,,,,tiffany也回来了,听说面试也很顺利。”肖夫人仍自顾自道:“晚上我把她叫来家里吃饭,你们好久没见,借机叙叙旧。”

  肖凤台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依旧眼望着窗外,对肖夫人的话恍若未闻。

  几日不见,tiffany出落得更佳娇俏生动。她一向擅长于讨好除了肖夫人之外的所有长辈,现在肖夫人存心捧场,一顿晚饭自然吃得欢声笑语不断,除去一言不发的肖凤台,场面可称得上十分和谐。

  “我先休息,你们两个小孩慢慢聊。”饭后,肖夫人借故离场,留肖凤台与tiffany面面相觑。

  Tiffany习惯受肖凤台冷遇,正挖空心思想话题,没想到肖凤台首先递出了橄榄枝。

  “要到花园里走走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身体已经条件反射,挂上甜美笑容:“好啊。”

  伦敦二月与十二月气温基本无差。入夜冷风萧瑟,小花园中只亮着几盏景观灯,既无花可看,几株常绿植物也枝叶凋零。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tiffany为了美观不穿大衣,冻得双腿失去知觉。她正打算建议肖凤台回去,却被对方轻轻揽住了肩膀。

  “冷吗?”他的声音离得太近了,近得不像是真的:“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嗯。”岂止是好一些,热流洋溢全身,她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有多么红。

  “那就好。”他从没有对她这样温柔,这样和蔼:“tiffany,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她小声问:“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做到。”

  肖凤台再进一步,将她搂入怀中,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合二为一,他在她耳边低语:“我有急事要回新加坡,你能不能帮我把护照从奶奶那里找出来。”

  他终究还是没办法释怀,就算被蒋桐出卖,也做不到将他从记忆中一键删除。他要当面听蒋桐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蒋桐看着他的眼睛,承认他从没有爱过他。

  “好”tiffany果然答应:“我会尽力。”

  交易达成,两人终于不用在严寒的室外瞎转。他们一路小跑着回到别墅,在客厅作别,各自回房间。

  Tiffany在房间中坐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不再有脚步声,蹑手蹑脚拉开门。肖夫人的房间与她相隔不远,她轻轻在门上敲了三下,才小心推门而入。

  “怎么样?”肖夫人开门见山:“他要你帮他回新加坡?”

  “您猜得没错”她因为屈辱而无意识咬紧下唇:“他找我……从您这里偷护照。”

  “真是愚蠢。”肖夫人哼一声,从随身携带的小手袋中掏出护照:“过两天交给他,装得要像一点。”

  “您不怕他们就这样私奔?不如等到那男人离开新加坡再放表哥回去!”

  肖夫人嗤笑:“就算你哥敢,蒋桐也没那个胆子。”

  “不撞一次南墙,kenneth是不会回头的。”她叹息道:“就让他去,看清他自以为爱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否则他会恨我一辈子。”

  Tiffany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攥着护照离开房间。肖夫人却再也没有了看书的心思。

  虚空中,她似乎又看到女儿的脸。十七八岁脸颊红扑扑,放学就甩了书包跑网球场的小女孩。挺着肚子在风雪中下跪的年轻母亲。艳丽成熟,却再也不会露出笑容的豪门贵妇。发病时被拴在床上哀嚎嘶叫,面目浮肿苍白的女疯子。临走前几天她最后一次看她,她捧在手心里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生了白发。她拥抱了她,用少有的清醒理智的神情说,只有妈妈对我好。

  “鹤龄……”她低声道:“妈妈对不起你。”

  肖凤台就算恨她一辈子也没有关系。反正她是大半辈子入了土的人,一辈子又能有几年呢?可她不能辜负她的小姑娘,将来到了地下,她得抬头挺胸地见女儿,她想她保证过,会把肖凤台养得很好。

  她绝不会让她的儿子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