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在烧
雪姐敲门进来。
“你怎么回家了?谈恋爱的人为什么不住在学校,好跟男朋友多相处相处。”
裴煦眼皮都没掀:“你最近很闲吗?小恐龙没人催稿吗?”
雪姐把抱枕砸到他身上。
这倒是提醒了裴煦,明天周六多云转晴,气温宜人,空气质量优良,东南风2到3级,多么适合去调戏刚上任的男朋友。
仲居瑞吃完午饭后没看见外婆,大概又跟着陈小菊去哪个保健品公司打卡了。
他洗把脸就专注于自己的事,两个小时都没动,屁股跟黏在凳子上似的。下午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仲居瑞扬声道:“婆婆!”
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窗户传进来:“诶,大孙砸!”
仲居瑞以为自己幻听,左右张望,透过堂屋的门看到裴煦站在菜园边上,笑得很是灿烂。
“你怎么来了?”仲居瑞起身走过去。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仲居瑞叹气:“你这种话说出来显得特别不真诚。”
“那不可能的,十二万分的真诚,字字泣血。”裴煦说,“我要是说谎话,你就秃头。”
仲居瑞冷笑:“这是哪门子的起誓?关我屁事,我头发得罪你了?”
“拿你发誓才是最高等级的真诚,毕竟你比我更重要,你秃头比我本人秃头更让我痛苦。”
门口一阵叮当响,婆婆推着自行车进门,看见裴煦很是高兴——虽然裴煦太久没来,她想了两遍都没想起来这男孩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是居瑞朋友。
“居瑞,我跟陈小菊把马甲送去验收,正好也月底结账了,我结完钱回来。”
“晚上吃什么?”
“早上老朱打了槐花,送了我们好多,我放在厨房里,你洗了做槐花蛋饼。那个…”婆婆实在想不出名字,很亲近地拍一拍裴煦,热情地说,“不要走啦,留下吃晚饭!”
老街尽头有条河,两岸不少槐花。仲居瑞隐约知道,是因为他妈以前喜欢吃,婆婆做出了习惯,所以每年到了花季就要做一做。
等外婆跟着隔壁邻居走了,仲居瑞端来一盆水,把袋子里的槐花倒进去。两个人并肩头靠头地蹲着,香气浮动,鼻尖都犯痒痒。
“稍微搓一搓。里面可能有小虫子。”仲居瑞用手搅着花。
“淹不死吗?”
“能淹死也要把尸体清理出来吧。”
盆不算大,两双手在里面,有的人就不太老实了。第三次被裴煦抓住手指,仲居瑞不解风情地说:“做事就认真做事,不要一心二用,你能不能好好洗你那边的花?”
裴煦闻一闻自己手指:“好香。”他把手指递过去,指尖还在滴水,“你闻闻。”
仲居瑞很警惕地看着这妖风,拒绝道:“我知道香,我手指也很香。”
“那你给我闻闻。”
“你是狗吗?什么都要闻。”
裴煦已经自顾自拉起仲居瑞的手,凑上去嗅一嗅。
初夏尚没有鸣蝉,仲居瑞的手背被裴煦鼻尖不经意磨蹭到,心里却跟十几只知了此起彼伏叫唤似的,眼里只看得到裴煦的睫毛,指关节被温热的嘴唇若即若离地摩挲了一下,那人很快撤离,带着脸上一点乍看难以察觉的薄红,继续洗着手上的白色花瓣。
——原来也不是不会害羞。
仲居瑞只觉得心里那阵痒久不经挠,愈演愈烈。他烦躁地把手上沾的花瓣捋到水盆里,抓住裴煦的手腕,照着肉嫩的地方一口咬下去。
——香味是有实体的,不是虚无缥缈的,人也是活生生的,跑不掉的。能抓住,能留下我的标记。仲居瑞一阵心安。
裴煦没想到仲居瑞会咬人,疼得一龇牙,等仲居瑞松开,手腕上已经有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我以前可能对你有一些误解。”裴煦说。
仲居瑞只装作听不懂,起身给水盆换水,只听见裴煦老神在在地补充:“原来你是激烈型的。太好了,我最喜欢激烈的。但是我觉得咬得太用力不好,你要是口欲期没有得到满足,可以考虑吮`吸一下我其他地方嘛,不一定非要咬的。”
仲居瑞顺脚一踢裴煦小腿,看到人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挺高兴地闪进屋。
☆、第 21 章
仲居瑞有一条红花小毯子,从他幼年学走路时就开始盖,盖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一直没有丢。这条陪伴他多年的毛毯给予了他人生中绝大多时刻所需的安全感,无数茫然焦虑烈油灼心的深夜里,只有抱着那条毯子,才能合上眼睛。
有一年考试,仲居瑞发挥失常,考得挺不好的,按这个成绩,重点高中完全没指望,而他们家显然没能力为他交择校费。大夏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蜷缩在毛毯里,热出一脖子的痱子,那些痱子在一段时间内被反复得抓破又结痂。仲居瑞跟自己说,你跟其他同学不一样,你的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没有家庭做支撑,没有父母当资本,你想去更高的平台只能靠你自己,你必须零失误。
零失误是仲居瑞多年的行动指南,让他为人处世显得老成稳重。
现在这个零失误里闯入了一粒疯狂无规则活动的电子。他在观望中逐渐形成依赖,期待着平淡无奇的生活里出现一些意外,同时也害怕这个意外的终结。
他的感情观幼稚地一塌糊涂,依然处于我喜欢你,就要捉弄你的小学生程度。看到裴煦被他踹得坐到地上,他就由衷的高兴。
——确认你对我来说不是空气,是可以咬到的实体,也确认我对你来说不是空气,你因为我的恶作剧产生多余的表情。
感知到这一切不是一场空,仲居瑞的心脏盖上温暖的毛毯。而他无法戒断这条毛毯的诱惑。
裴煦没吃过槐花炒蛋,甚至以前都不知道槐花可以吃。因为婆婆不让客人进厨房,他端端正正坐在仲居瑞家的饭桌上,等候忙碌的祖孙俩出来。
仲居瑞家的桌子三条腿长,一条腿短,下面垫着折起来的挂历纸,才勉强稳定。婆婆特意提醒他,椅背上钉子露出来了,一直忘了订回去,他要小心,免得勾破衣服。屋子挺清贫的,但收拾得很整洁。老太太比仲居瑞更爱做家务,往桌上吐块骨头,她都恨不得立刻兜住清理掉。
爱干净的老太太不可怕,热衷于问小年轻有没有女朋友的老太太比较可怕。
“小煦有几个女朋友哇?”
“我没有女朋友。”裴煦碗里被堆了厚厚的土豆丝,一叠声地道谢。
“你要鼻子有鼻子,要嘴巴有嘴巴的,哪会没有女朋友啊?”
裴煦忍不住想这算什么夸人的话,怎么,这世上还有人要鼻子没有鼻子,要嘴巴没嘴巴吗?他笑眯眯地说:“就没有女生缘呗。”
仲居瑞只默默吃饭,并没有帮他转移话题的意思。裴煦瞄他一眼,问婆婆:“学长以前没有女朋友吗?”
这大大戳中婆婆的心事。她立刻翻个白眼:“居瑞不行的,他同女孩子话都说不了几句,不懂讨女孩子喜欢,我看他就是个木头。”数落完还不足,又对着仲居瑞说,“你自己谈是找不到老婆了,我看以后要给你相亲。”
仲居瑞没想到火往自己这里烧,瞪一眼裴煦,含糊道:“学业为重,你急什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处对象。那是什么年代,多保守,处对象多难。你看看现在什么年代,小姑娘遍地跑你都找不到,你说我在急什么?”
裴煦立刻拍马屁,夸外婆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不然不会被人看上。婆婆神采飞扬起来,说起她打着两条麻花辫,簪一支栀子花,风华绝代叱咤公社的往事。仲居瑞也是头一次听,忍不住微微笑着。
这顿饭吃了很久,婆婆话多,裴煦又不遗余力当捧哏,务必让老太太说的尽兴。等到走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仲居瑞主动去送裴煦,让外婆把碗筷搁着,等他回来洗。
两个人走在巷子里,仲居瑞偶尔跟店面里的邻居点头示意。
“我说,没什么特别情况,你能发微信吗?我邮箱里总是涌出奇奇怪怪的主题,我总疑心被垃圾营销盯上了。”
裴煦心想,因为邮件有很特别的含义,邮件是一切的开始。但是他露出一点坏笑:“恐怕不行,写信比发微信正式。”
“你的那些骚话用不着这么正式。”
“但是我对你的感情很正式,我话骚心不骚。”语气里有种理直气壮的撒娇。
仲居瑞无言以对,一抬头,站台到了。他们等待着班车,一时无话。裴煦整个人在夜色中静止,只有头发被风吹得动起来,他安静的时候多多少少跟气质好还沾点边。仲居瑞自己的头发很硬,又剪得短,对于前额额发能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这事,有点手痒的好奇。他伸手呼噜一把裴煦的后脑勺,佯装正经道:“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裴煦原地向左转,上下打量,露出一颗虎牙:“你真的想知道?”
仲居瑞立刻条件反射地说:“不想。”
于是裴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612班车像只喘气的铁甲动物,刹车的瞬间气动制动器发出放气声,裴煦健步跃上,打完卡坐到窗边,笑眯眯趴着往外面看,直到车再次发动,他才收敛住笑容。
——因为他一直热烈地夸赞槐花炒蛋,走的时候,婆婆专门打包了一小盒,非要他带回去给兄嫂尝尝鲜。这样子纯粹的热情总让人觉得难以辜负,他忍不住想婆婆要是知道他把仲居瑞拉下水,会是怎么样的。最痛苦的可能会是仲居瑞本人。
裴煦不打算放弃,他抱着那一盒槐花蛋,心想以后还是少来仲居瑞家,他无法做到时刻伪装,被发现的话真的会天崩地裂。
剧社的林珂跟着团委负责人徐老师在各方斡旋,学校死咬着只要“上面”批准,他们就没问题,到了周末,公职人员下班,他们连人都找不到,事情毫无进展。“上面”的人正在过周末,没有兴趣了解校园里无关痛痒的抱怨。
——再怎么抱怨文化政策收紧,审查制度不合理,拿刀的也是“上面”的人。至于学生的小打小闹,关键词屏蔽屏蔽,闹大了吓唬两声也就完了。
裴煦跟他哥聊这事,他哥很理解地说一向是这样的。
一向这样,就一定要妥协吗?
裴寒听裴煦发表见解,揉着自己的腿说:“你总是带着自己的情绪入场,有一个自己的态度再去了解事情,天然地把公权力或者大资本当作恶。也许你会成为很不错的意见领袖,往难听点说,你这么爱主持你所谓的正义,你可能会变成一个公知,但这样很难成为客观的记者。”
裴煦内心一震。
这是他哥第一次正儿八经跟他谈记者这事儿。不同于以往粗暴地阻止,他哥很平静地说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自己是什么人间正义的法官,其实不适合当记者。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挺有煽动性的。”
“不好吗?”
裴寒想了想,说了一件自己刚从业时候的事。那个时候他负责报道一个城郊拆迁补偿的事,跟村民聊天过程中,他了解到村里一个女人,因为偷情把丈夫气得喝农药,这次领拆迁补偿,她跟公婆产生了利益矛盾,每天闹得鸡犬不宁。
“据说就把野男人带到家里,她老公个子小小的,打又打不过,气得要死,一想不开,就喝药死啦。她现在还要抢老头老太太的钱,是要逼死人啦!”
等他真正见到那个女人,发现她年纪不小了,头发染过没有护理,像乱草似的趴在头顶,一张刻薄脸颐指气使,公婆坐在旁边抹眼泪,对裴寒说她逼着他们签字,不签就不让去睡觉。
裴寒那时候年轻气盛,见到这一幕忍不住说:“你做个人吧,不给老人安度晚年,你也不怕半夜走路遇到鬼。”
最后出报道的时候,他把这印象深刻的一笔也写进去了。
那时候甄铭还是他同事,早上看见他拎着豆浆油条进门,说:“早上有个女人,一直打电话来,说要找你。”
“谁?”
“她说她叫张云杏,弥云一村的。”
“别理她就是了。”想到那天女人对公婆破口大骂的样子裴寒还有点反感。
下班的时候,他在大门口看见那女人一扫之前的傲慢相,很客气叫他裴记者,希望他删除关于自己的部分。
“报纸发出去就删不掉了。”
那女人就坐在地上哭,不讲究哭相,哭爹喊娘地嚎叫,嚎叫到最后没有眼泪,被保安搀走了。没几天裴寒听说她也喝农药死了,怎么都想不通,她为什么忽然自杀,于是又专门跑了一趟,人死了,村民的怜悯又被激起,这次又听到一些别的故事。
“可怜是蛮可怜,她被骗过来结婚的,介绍人也没说她老公是个侏儒,离婚嘛又离不掉,娘家不承认她。那个新闻发出去,好多人打电话来骂她不要脸,说是把她逼疯了。农药一喝,送医院抢救都没有用,前后一个小时,人就没了。”
裴寒这次没有自以为是地问为什么离不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一件错事,以至于过了好多年,都忘不了那个女人干嚎的样子。他跟裴煦说:“笔是杀人笔,主持不了正义,但杀得了一个人。你为你所谓的正义呐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凭什么说你是正义的?你不是上帝,你不可能面面俱到。”
裴煦说:“那你就陷入虚无主义了。”
“所以越到后面越糊涂。”这是职业的阵痛。
周一之后,林珂他们改了话剧名字,再次报审,学校方面通过了,又被文化主管部门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