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在烧
仲居瑞专门请了两天假,陪着婆婆做完内镜超声和一系列检查,得出初步结论,胃窦癌伴幽门梗阻。
仲居瑞愣了半天,他都不明白胃窦是个什么东西,只听明白了是癌。他急切地问现在是早期还是晚期,到底怎么治。
医生说情况不乐观。
仲居瑞顿时手脚冰凉。他没让外婆一起听这些,就是怕医生说点什么吓坏老太太,以前一个良性肿瘤都要哄半天,何况现在。他转了半天,没找到洗手间洗把脸,只好随便搓了搓脸,强行振作起来去找外婆。
外婆坐在长椅上,旁边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重复着把脸遮起来再露出来,逗得婴儿咯咯笑。
“婆婆,我们可能要住院。”仲居瑞蹲在婆婆面前。
“怎么说?”婆婆问。
“你把胃弄坏了,但不是大问题。跟以前那个小肿瘤一样,可能要做个小手术。”仲居瑞慢吞吞说,“咱们听医生的,能治好的,我问过了。”
老太太摸他的手,最后没说什么。
☆、第 42 章
等手上的事交接完,仲居瑞就辞掉了实习,课余时间待在医院一心一意照顾婆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那时候也是这样,急匆匆的,一下课就跑来医院陪床。但是那次运气比较好,小肿瘤切完,婆婆就回家休养了,他并没有奔波很久。
他今天晚上上完一门必修课,有点纠结要不要等期中退掉两门。开学初选课时只顾着大三尽快修完所有课程,好把大四空出来实习,所以他课业安排得很满。眼下照顾婆婆分身乏术,那两门专业课又不想敷衍过去,仲居瑞有些为难了。
好在如今他不再是一个人,实在走不开的时候,还有裴煦。
仲居瑞到了医院门口,打电话给裴煦,问他有没有吃饭,听见电话那头的人仿佛起身走远了些,拖着尾音说没有,已经饿得前凸后翘了。
“又没到完全走不开人的地步,怎么不去买点饭。”仲居瑞说,“你要辟谷修仙啊?”
“你外婆太能聊了,我找不到打断她说话的契机。”裴煦也相当委屈。
仲居瑞挂掉电话,到附近小炒店里要了两份炒饭带走,步伐比先前更快些。他推开病房门,发现里面热闹非凡,不禁下意识看一眼裴煦。
裴煦坐在病床旁,饿到不想起身,迫不及待地接过炒饭,一句话没说,还是婆婆示意仲居瑞到附近床位拉个凳子来坐。
婆婆住的是个四人间。最靠窗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会比仲居瑞大多少,长得人模狗样,特别爱聊天。二号床是个大胖子,每天歪在床上玩手机,上厕所让老婆搀着去,他自己拿手机,老婆给他扶着下面对准厕所。婆婆住在三号床,旁边靠门住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黢黑黢黑的,平时话不多,跟婆婆一样,手术日期刚定下来。
今天热闹的就是那个四号床。
婆婆最喜欢看这种八卦,只恨自己没有瓜子,找来找去,桌上只有小香蕉,吃得很不过瘾。
“什么情况?”仲居瑞问。
“比较复杂,我到现在还没怎么看明白。”
婆婆用这届带不动的眼神看裴煦一眼,仿佛看到一个八卦学科的差生,小声对仲居瑞说:“就跟陈小菊她小婶婶那事儿一样嘛!”
——语气自然地仿佛是老师在说“该题型跟上次月考最后一题异曲同工”。
仲居瑞得到点拨,懂了,边吃饭边看四号床边两个女人吵架。准确地说也不是吵架,你来我往地跟相声似的,难怪虽然吵闹,整个病房都没人让她们走。
——住院太无聊了,对这种小调剂大家都很宽容。
裴煦垫了肚子,终于腾出嘴巴,再向优等生仲居瑞请教,隔壁什么情况。
仲居瑞说:“我不说,大男人聊这种家长里短,显得特别爱嚼舌根。我不是这种人。”
外婆称赞道:“对,男人家,不能小家子气。”
裴煦心说,那你们倒是把炯炯有神的眼神收敛收敛,你们祖孙俩的表情如出一辙好吗。
一个女的说:“我不是收废品的,不收垃圾。就算我收,人家残次品全款退货还有个期限呢,早过了这个村了。”
另一个女的说:“当初离婚的时候,你不是哭着说永远等他吗,说不能让孩子没有父爱吗?那我现在还给你,好吧?”
来来回回的,裴煦终于理清楚了。四号床的男的得了病,第二任老婆不想照顾他后半生,想离婚把他送到第一任老婆那。裴煦简直目瞪口呆,这世界居然还有这种操作?那个男人就缩在床上,脸色不大好,任由两个女人讨论他的归宿。
第一任老婆说:“我以前想不开啊,现在想开了,我为什么要等他?我有钱有儿子,老了有人给我送终,我要是高兴还能再搞一段黄昏恋,我早看不上这个老鹌鹑了。”
第二任老婆说:“那我不管,我反正跟他感情破裂了。我不会再管了,你不管就让他等死吧。”
婆婆吃完一根香蕉,对仲居瑞小声叹气:“你看看,造孽啊。”
裴煦看一眼老太太的表情,十分怀疑老太太心里想的是“打起来!打起来!”
两个女人没有讨论出结论都不愿继续待在医院,最终不欢而散,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一号床的年轻人也一直坐在床边看这出情感大戏,憋着尿,等两个女人走了,才用脚捞拖鞋,急匆匆往厕所走。
婆婆想要点热水擦手,喊仲居瑞:“居瑞啊!”
两个人同时应声。
仲居瑞抬头看过道,一号床的人很尴尬地挠挠头,说:“啊?我还以为在喊我,我叫陈嘉锐,不好意思啊。”
婆婆笑着摆手,说是缘分。陈嘉锐也笑一笑,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厕所走。
裴煦把饭盒收起来,对婆婆说他要回去了,婆婆便让仲居瑞送一送。仲居瑞拎起热水壶,说:“走吧,我顺便去开水房打点水回来。”
他们并肩往下走,对视一眼,忽然忍不住想笑。
裴煦老神在在地说:“人间真热闹啊。”
“说得好像你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似的。”仲居瑞说,“你也就是什么风浪都没见过,才这么理想主义。”
裴煦“欸”一声:“好端端地干嘛忽然说我?”
“你昨天说暑假要报名去什么山区做调研,真的假的?”
“这事儿啊。”裴煦说,“当然是真的,我最近在写立项申请书,准备材料。还是得走学校的项目才能申请报销啊。”
“你们去调研什么?”
“有个研究生的学姐是想采点毕业论文的素材,林珂想去看看他们的人文风情。我就是去凑热闹,去了才知道能发现什么吧。”
“这是你们学院的活动吗?”
“不是啊,是跟林珂他们商量的做一个田野调查,出于兴趣吧。”裴煦想想说,“我之前让他们算我一个人头的时候还是春节,外婆没出事儿。等暑假外婆手术早做完了,我想不是那么需要我吧?如果你这边需要我,我再想想办法。”
仲居瑞倒不是很需要裴煦一直给他照顾外婆。毕竟对外婆来说,裴煦还是个外人,再好的哥们儿,来得过于频繁也很奇怪。
他比较烦心的是裴煦心太野了。
离社会越来越近,仲居瑞也越来越感知到一些规则。有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是没有用的,换不到货真价实的好处。家庭无法提供资源的孩子要靠付出更多才能得到想要的,没有那么多可浪费的闲情逸致——兴趣所致那是奢侈的。裴煦想去的那家报纸,他替他打听过,并不是那么好进,名校背景加超强的能力都只是基本门槛,过了门槛还得要五分人脉和五分运气。听说人家要去山区搞田野调查——也没想好研究什么,就兴冲冲地说也要去,实在是太冲动了。有这个时间分明可以找一个没那么难进的大报社,进去锻炼锻炼,攒些人脉资源。他自己是理工的,知道找工作的时候,特别看重实习和奖项,想必文科也差不多。裴煦大一那个新媒体的实习让他对媒体圈很失望,之后再也没找实习,每天瞎写写,仲居瑞对此挺操心。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裴煦说,裴煦敷衍地点点头,说心里有数。
仲居瑞很明白裴煦不会改变主意。他们俩都是认定了就死磕的那种人。他想,也许等裴煦自己找工作碰一鼻子灰,才会成长起来,然而私心里他又舍不得裴煦撞南墙,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裴煦能顺顺利利达成所有愿望。
——然而生活不是这样仁慈的。
“拿有用没用评估一件事的价值,听起来特别市侩,但是…”仲居瑞叹口气,“我不说了,显得我多管闲事又啰嗦。”
裴煦很感谢他没说下去。他内核其实有点杠精,如果换成别人跟他说这番话,他一定阴阳怪气地反驳。但是知道仲居瑞是为他好,他也就左耳进,右耳出,绝不让这种矛盾影响感情。
他目送仲居瑞走进开水房,有点疲惫地想,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互相理解。他想去那个大报社,并不是因为那家业内名声如何,平台资源如何,而是因为那家报社有个主笔,曾写过几篇震撼人心的报道。他跟裴寒打听过,没问出是谁,冲着这个人,想去那家报社领略一番。
仲居瑞也许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这样的动机。对仲居瑞来说,专业是为了赚钱服务,赚钱是为了家人服务,因为一个没见过的人押上职业生涯,也不在乎赚多少人,是疯了的一件事。
裴煦理解仲居瑞的不理解,他们的家庭环境成长背景不同,有这些差异很正常。如果不是因为仲居瑞爱上他,他曾经神经质一样单方面的暗恋,也会被当成疯了吧。他是冲动的,唯心的,浪漫主义的,可以因为仲居瑞一句“因为愤怒,所以开花”对这个没见过的人另眼相看,因为看到仲居瑞跟他一样为家里人苦苦挣扎而共情,因为几个巧合相信这是天意。他能理解自己情感的源头,有的时候却迷茫仲居瑞为什么喜欢他——稳重的,唯物的,理性主义的仲居瑞,究竟怎么被套路了。
而这个稳重的,为伍的,理性主义的仲居瑞,搞不好已经为他操心很久,只是一直没说。裴煦只能强迫自己别想太多。
仲居瑞回到病房,婆婆已经跟那个陈嘉锐聊得很开心,这个能说会道的小青年俨然跟婆婆建立了病友的革命感情。
婆婆说:“你不是本地人伐?怎么爸爸妈妈不来照顾?”
陈嘉锐说:“我小毛病啦,用不着来。”
仲居瑞把热水倒在盆里,拧出一条热乎乎的毛巾,很细心地给婆婆擦手。
陈嘉锐又坐了会,该输液了才爬到自己床上,带上故宫淘宝出的那条绣着“朕不能看透”的眼罩,不再说话。
病房又陷入安静。二号床依然盯着手机,屏幕泛着幽幽的蓝光,四号床的男人背对着所有人,一动不动。婆婆也打起轻微的鼾声。
仲居瑞躺在家属陪床专用的折叠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这周外婆要手术切掉癌变的部分,之后再酌情考虑要不要化疗。仲居瑞不敢在网上搜胃癌相关词条,搜出来的存活率一个比一个吓人,专业文献他又看不懂,医生嘴里的话听得他战战兢兢。
等到外婆真正手术的那天,他更是紧张地手忍不住颤抖。他想给裴煦打电话,又不知道打过去说什么,算算时间,裴煦好像正好有课,也不太方便接电话。
有个人给他递了瓶水,坐到他身边。
仲居瑞回头,是陈嘉锐,接过水,说了声谢谢
陈嘉锐说:“你手在抖。”
仲居瑞讪讪的笑了,问他怎么来这。
“我散步。”陈嘉锐看一看手术室门口的灯,“我过两天也要手术,来看看。原来有人等在门外是这种感觉。”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你再怎么担心也只能干等着,不如放松放松心情,不然等你婆婆出来,我怕你先昏厥。”
仲居瑞点头,谢谢他好意。
陈嘉锐来劲了,建议说:“你可以四肢着地行走,把自己想象成旷野中一只大猩猩,或者是痛失爱人的野狼。”
仲居瑞:“…”
陈嘉锐自己先示范,手脚并用在走廊上爬了几步,热情洋溢让仲居瑞试试。
仲居瑞看着这个神经病,很艰难地说:“不了吧,医院地面很脏的。”
陈嘉锐泄气道:“不试算了,其实很有用的。很焦虑痛苦的时候,像爬行动物一样走两步,就会想笑,然后就能振作了。”
“你经常这样?”
陈嘉锐发了会呆:“以前这样,后来习惯了就不觉得好笑了,也就没用了。”
仲居瑞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君有病,也就不再搭话了。
这一年春天格外漫长。
以前仲居瑞总觉得天刚暖起来,夏天就到了,这一年因为外婆手术数着日子,总觉得怎么都过不去。
医院附近有条街道,五月份开始飘柳絮,没有飘到结束,市政府就决定挖走这些树,重新移植上不会飘柳絮的香樟树。仲居瑞路过施工队,道路上只剩下一个个待填的坑,证明那些柳树层存在。
外婆情况果然不太乐观,又是一堆听也听不懂的专有名词,给出一个浅显的结论,还是得化疗,但是取决于病人的意愿,毕竟年纪大了,化疗十分痛苦,很多人都支撑不下去。
“化疗后续好的话能活五六年,不好的话就是最差的结果。”
“不化疗呢?”
“乐观的话不出一年,不乐观的话…当然不同病人恢复情况不同,也有个例。”
仲居瑞额头上有两粒痘,是上火急出来的。他喃喃道:“谢谢医生,我再想想。”
他脚步虚浮地往病房走,茫然地捞出手机打给裴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