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第109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发完压岁钱,通宵节目便开始了。除去何惟斯退场休息,就连何慎行何慎薇都支起麻将台子,由晚辈作陪,那架势不到天亮不能罢休。方思慎生来清净惯了,撑到后半夜,只觉头大如斗。见小刘跟何致远领着一帮孩子在屋前放焰火,玩得正开心,便放心地悄悄撤退,回房洗漱睡觉。

  何家人都很好,但方思慎没法勉强自己迁就完全不习惯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也感觉到了,自从上过那柱香,许多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言谈间仿佛多了点儿掂量审视。

  知道归知道,他并不在乎。今天完成了一个心愿,睡得很踏实。

  大年初一,方思慎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洗漱完走到外间,小刘还在睡,也不知道凌晨几点回来的。下楼来到前厅,“哗啦啦”麻将声响,好几桌都没撤。一个佣人迎上来道:“先生如果饿了,餐厅备了点心,随时可以用。”

  方思慎道了谢,往餐厅拐。不由自主想,没准一百年前的东平何家,过年景象跟眼前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得把洋楼换成夏国传统式府邸。

  因为时候人员都不定,餐厅基本成了二十四小时自助。餐台上各种馅儿的汤圆,蒸的炸的煮的各类年糕,充分体现了大夏江南过年习俗。

  方思慎要了一碗汤圆,几样小菜,慢悠悠吃着。快吃完,何慎行进来了,坐在对面,也要了一碗汤圆。

  该知道的事,这一家之主早已从何惟斯何慎薇那里知道。此刻便闲闲地问点儿有关方思慎自己的琐屑。

  方思慎看他模样,怕是通宵没睡,佩服得很。说了一阵话,有人来催先生去休息。何慎行临走,向方思慎介绍身边站着的人:“这是景叔,缺什么要什么想玩什么都跟他说。自己家里,不要拘束。”又叮嘱,“景生,你带致柔少爷四处转转,把这两天安排安排。”

  方思慎赶紧道:“我随意就好。不过伯父,我可不可以……看看父亲当年住的地方,还有,给宅子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当然可以。阿思当年住的,是小敏现在的房间,让景生带你去。”小敏是何致远的儿子,何家第四代目前最小的一个。

  何慎行露出一丝怅惋神色,低声道:“那房间露台连着花园,最得小孩子欢心。阿思跟阿薇两个抢着要住,为这个打了好久的架。”感伤地笑笑,“二叔去得早,三叔三婶忙,小孩子都跟着爷爷,也就是你太爷爷。老头曾经预备考秀才,还没等他考,科举就废了,一辈子拿自己当儒商,都到了花旗国,还逼着后辈们念古书。阿思书背得最好,所以最得宠,但是背地里最顽皮的也是他。我那时已经上中学,看见他就头痛,烦得不得了。后来三叔三婶要带阿思回国,我高兴了好久。没想到……”

  何慎行边说边往外走:“家里可能还有点老照片,回头叫他们找找,找出来就翻印一份给你吧。”

  这正是方思慎想要的,起身相送:“谢谢伯父。”对等在旁边的何景生道,“有劳景叔,不知是否方便,领我去小敏的房间看看。如果孩子在睡觉,就换个时候。”

  何景生摇头:“没关系。小少爷玩得太晚,跟二少奶奶睡了,房间正好空着。”

  方思慎听见少爷少奶奶,那种时间停滞的错觉又冒出来了。见他还要说话,赶忙道:“麻烦景叔叫我名字,千万别叫什么……致柔少爷,我真的不习惯。”

  看他说得严肃,何景生顿了顿,干脆省去称呼:“请这边走。”

  方思慎并未在房间停留太久,因为明显能看出来,格局布置跟过去完全不同。推开露台的门,发现通往花园的不仅有台阶,还有一道石板滑梯,立刻理解了,为什么这个房间最得孩子欢心。当年何慎思一定没少从这滑梯出溜下去,跑到花园里撒野。

  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走下台阶,揣测着何慎思可能采取的路线,一路拍下去。前方传来年轻人的笑闹声,不知在玩什么。室内参观必须有人作陪,这是礼数,到了花园就不必了。方思慎不好意思拖着何景生,便劝他去忙自己的事。何景生看他待得自在,也就走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女声用西语问。不等方思慎回答,自顾道,“啊,你在拍照。”

  方思慎转身,是个年轻女孩,白肤乌发,明显的东西混血。有点面熟,但认不出是谁。点点头:“你好。”

  “你是拍了照片带回去吗?听说你们夏国环境很差,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和花园?”

  方思慎来了这么久,第一次遭遇如此无礼待遇。心里有些生气,却不便贸然得罪。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对方又开口了:“他们说你根本不是何家的孩子,来这里是想分他们的钱,对吗?”

  这下不用想了,方思慎直接冷了脸色:“对不起,我不喜欢有人打搅。”转身要走。

  不料对方叫道:“喂,等一下!”

  不由得停住脚步。

  那女孩一蹦到了面前,伸手就抽走了他掌中手机:“你手机看起来不错,我看看。”手指一滑,“哇,照片效果真好,什么牌子?”扭头冲另外一边嚷道,“麦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一个男孩从树后边冒出来,随手接住女孩扔过去的手机,拨拉几下:“哇!金唯奥!哇!最新款!去年夏天才上市,升级版要下个月才出来,只接受预订,我让我爸给我定,就没定上!”

  这个手机是来花旗国前洪鑫垚给方思慎新换的,比原先的更好用。方思慎这下真是气极了,两步走过去:“对不起,没有人教过你们不能随便动别人的私有财产,还有尊重他人隐私吗?这是我的手机,请还给我。”

  那男孩嘴里赞叹着,依依不舍,方思慎直接拿了回来,抬腿就走,丝毫不理后边的追问。

  “你怎么定上的?多少钱?”

  “好像生气了呢……”

  怕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继续纠缠,方思慎往人多的地方走。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群孩子和年轻人,围在中间的居然是小刘。但见他高挽起一边衣袖,单掌立于胸前,屏息凝神。面前的高台上,放着一块砖。随着他缓缓抬手的动作,原本一片喧闹,霎时寂静下来。

  方思慎看明白了,刘火山刘大侠,正现场表演大夏功夫:徒手断砖。

  一声断喝如春雷乍响,砖块应声而裂。

  立刻欢呼掌声雷动。小刘瞥见方思慎,打个招呼要撤,其他人哪里肯放。一个少年提议,要看铁头功。这下可好,鼓噪吆喝一阵高过一阵,根本没人考虑当事人的想法。小刘为难地推辞着。别说他不会,就是会,身上穿着最贵的出客衣裳,砸得满头满脸砖屑,怎么像样。见他坚决不肯,年纪大点的围观者也就算了。偏有人不如愿就不高兴,竟然拎起砖头往小刘头上比划。这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亏得他真功夫在身,抬手接住,有惊无险。

  方思慎看得清楚,板起脸,提高音量:“火山!姑姑叫咱们进去喝茶。”直接把人带走了。

  晚上,方思慎问小刘:“我们明天回去怎么样?”

  小刘以为他因为下午自己的事生气,道:“那个真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方少你好不容易跟亲人团聚……”

  方思慎摇头:“该看的人都看了,该做的事也做了,明天就走吧。”

  小刘忽然高兴起来:“那我这就订票。”

  方思慎便去跟何惟斯等人告辞。只说过年本没有假,学校课程又紧,非走不可。

  何慎薇送他回房,悄悄问:“是不是住得不舒服?”

  方思慎很实在地点头:“嗯,是不太适应。等人少点儿的时候,我再来看您和爷爷。”

  何慎薇便望着他笑,不再强留。

  何家在花旗国夏人圈子里地位不低,大年初二,接待客人和出门拜年的任务相当重。但方思慎走时,三个长辈亲自送上车,还特地留了何致远送他去机场。一箱子东西推辞不掉,方思慎只好受了。

  下午抵达德尔菲亚,本该去停车场取车,小刘却盯住航班公告栏,半天没动。

  方思慎问:“怎么不走?”

  火山同学咧嘴一笑:“洪少今儿下午到,还有半个小时。原先说你没回来就在普瑞斯等一天,现在换我们等他。”

  第114章

  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就是河里的水无声无息潜滋暗长,某个瞬间猛然冲破闸门,霎时千里汪洋;也是山尖的土一星一点堆积累叠,某个片刻轰然压倒巨石,倏忽万马平川。

  方思慎觉得自己短短半个小时内的心情变化,就像这样。不知道他要来,便无所谓来不来。知道他要来,明明心里什么也没想,偏偏越等越慌张。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坐立不安。他怕自己等不到见面,先就被这不安折磨垮了。原本因为这两天在何家的遭遇,心中填塞得拥挤又沉重,因为他要来,不提防一下子全部放空,整个人都飘乎乎的,没着没落。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如此渴望见到他。

  看看手机,问小刘:“你不说是半个小时?”

  厚道的火山同学忍了忍笑,才道:“半个小时是飞机着陆,还要拿行李出关,怎么也得再来半个小时。”

  方思慎便坐下,看机场大厅里往来过客匆匆,默默绞着手指,神情茫然。心魂所系,都在另一端缥缈无定处。

  小刘在他旁边坐下,观察一阵后,认定自个儿老板有时候真的是多虑了。

  “洪少出来了!”

  “啊,在哪儿?”

  方思慎抬头,起身,目光跌进熟悉的深潭中。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已经被温暖的怀抱包裹。安心又舒适的感觉如同暖流喷涌,汩汩不断,迅速将空荡荡的躯壳填满。顿时再不做他想,万千羁绊皆散去,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怀抱,足以依靠。

  “对不起这位小姐,请把照片删掉!”

  方思慎惊讶转头,看见小刘挡在一位黑发女子前面。

  洪鑫垚沉着脸:“刘哥,拿过来。”

  小刘二话不说,那女孩的手机眨眼到了他手上,递给自家老板。

  方思慎听见他声音嘶哑,顾不上正在发生的事,问:“你嗓子怎么了?”

  “有点感冒。”洪鑫垚嘴里答着,手上嚓嚓两下,删了偷拍的照片。

  女孩被两条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瞪着,一个字也没敢说,接过手机飞快地跑了。

  方思慎想伸手摸摸他额头,才刚被人偷拍了照片,便忍住。替他拉过行李箱,问:“怎么感冒了?”

  “没啥,热伤风,上火。”

  方思慎皱眉。大冬天哪来的热伤风,开口就胡诌。无论如何,先上车再说。小刘把箱子全搁行李推车上,洪鑫垚挨着方思慎,拽起他一只手塞到自己大衣口袋里,冬天穿得厚,不仔细看不出啥来。

  方思慎感觉他手心发烫,看看脸色,眼睛贼亮,血丝密布,眼眶青黑,分明是疲累加亢奋的模样。想问什么也不问了,听着那破锣嗓子,跟铁刷子在心上刮似的难受,不如不听。

  一上车,洪鑫垚便抱住他的腰,把脑袋埋在肩膀上。

  方思慎仔细摸了摸别的地方,还好体温不算太高。不想他多说话,用的便全是是非疑问句。

  “嗓子肿了?”

  “嗯。”

  “头痛不痛?”

  “嗯。”

  “没去医院?”

  “嗯”

  “没吃药?”

  “嗯。”

  “着凉了?”

  “嗯——”这一声带着拖长的升调,表示否定。

  没法继续用是非疑问句了,方思慎只好问:“那是怎么弄的?”

  “家里暖气太热,没盖被子。烦他们,上火。”

  还真是热伤风。

  方思慎轻拍他的背:“别说话了,睡一会儿。”

  沉甸甸的大脑袋压在肩膀上,没多久就滚到怀里。怕他腰弓得厉害难受,于是拿胳膊抱着头。到下车的时候,连胳膊带肩膀,又酸又痛。心里却莫名地踏实镇定,仿佛笃定了只要人到自己身边,立竿见影就能好。

  洪鑫垚被叫醒了,懵懵懂懂地,趴在方思慎身上不肯起来。

  “到了,进屋去睡。”

  “浑身疼,没力气……”

  方思慎在小刘的帮助下,把洪鑫垚弄进卧室,塞到被子里。梁若谷和展护卫惊讶地跟了上来。

  小刘给那两人解释缘故,方思慎坐在床边想怎么办。

  看医生是不现实的,一点感冒不可能去急诊,普通门诊别说排队预约时间长,就是排上了,这种程度多半什么药都拿不到,最后还是让你回家干挺。而自己吃的那些,祛风散寒温补为主,都不适合他吃。

  问梁若谷:“你那里有没有成药?”

  “有。”梁若谷下楼拿来一个盒子,“都在这里,你看要什么。”

  方思慎找到一袋银翘片,看看说明,很高兴:“这个很对症,应该管用,谢谢。”

  梁才子撇嘴:“这就上回我妈让他捎来的,倒便宜了他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