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孤生
——那落款的日期,是福州围困的前一日。
陈初明的信如同他的人一般朴实,没有什么修饰的词句,每一句都几乎是肺腑之言。书信表达的方式令他几乎毫无掩饰地展露着自己的内心。或许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朝一日会真的送达给对方,其内倾诉的情感展露无遗。
任何一个看到书信的人,都全然不会怀疑这一点。
朱宸濠看着最后一封信,两眼直直发愣地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倾容很羞怯在他面前写字,总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然而他还是见过几次,带着大开大合的风格,却如此小心翼翼地书写着细腻的情感,每一字一句都带着怯懦的自卑。
颤抖着展开所有的纸张,朱宸濠把每一张都叠合在一起,盯着看了又看,忽而全部都撕碎吞入腹中。撕裂的纸张碎片割着他的喉咙,痛得他忍不住弯下了腰,恨不得他现在吞下去的是自己的血肉,恨不得现在时光流转,他什么都不要,他什么都不求了!
“啊啊——”
刚刚送走了焦适之的狱卒被这撕裂心扉的声音吓得差点没滚落楼梯,还以为是鬼怪来寻。等他突然想起了深处是谁时,吓得他连忙滚爬起来,小跑着到了里面。
令他安心的是,那叛王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改变。狱卒骂骂咧咧地走了,一边二丈摸不着头脑,心里隐约害怕起来,决定今晚上去泄泄火气。
正德六年二月初一,叛王朱宸濠服毒自尽,帝仁慈,另寻地址下葬,后世再无可寻。
听到朱宸濠服毒的消息时,正德帝正在与焦适之下棋,惊讶地下错了地方,“你对他说了什么,他那样子矜傲的性格,居然会自杀?”
焦适之慢慢地从白棋盒中摸出个玲珑剔透的玉白棋子,“我只是把倾容留下来的东西,送给了他罢了。”随意地落下一子。
朱厚照不过转念一想,忽而轻哼了一声,“倒是便宜了他,这么快就死了。”焦适之看着他轻笑道:“皇上说错了,我把东西给他,才是真正地惩罚了他。”
自以为的求而不得,实际上却是亲手放弃,焦适之要让他清楚地知道,他失去的可不仅仅是所谓的天下霸业!他让倾容至死都煎熬痛苦,焦适之又怎么能让他心里自在?他要让他到死都后悔莫及!
朱厚照也不在乎了,从棋盒中摸了颗棋子出来,他正打算要下棋呢,忽而看着那棋盘发愣,“好啊适之,你倒是狡猾,如此这般便算胜利了?”刚才他那颗下错的棋子,却偏偏把自己的生机给断绝了。
焦适之眉眼满是笑意,“当然,皇上,时不我待呀。”
正德帝把手里的棋子又丢了回去,懒散地往背后一靠,“罢了,我输了,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挑眉坏笑的模样,令焦适之差点以为是自己输了。
他们在下棋前便约法三章,输家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情,三局两胜。前两局两人各一胜一负在身,这最后一盘本来朱厚照的赢面比较大,可最后因着他那小小的失误,反倒是满盘皆输。
“我想请皇上,令朱宸濠与倾容合葬。”这是焦适之第一次念出朱宸濠的名字,却是为了陈初明。
正德帝不解,“你不是恨他?”
“我恨他,是因为倾容。可倾容对他,可就不一样了。我当然巴不得下一世他们离得远远的,可倾容那个傻子,却不是这么想的,我能如何?”焦适之说得极为难受,生同衾死同穴,那是那个大傻子的一厢情愿。
正德帝两眼一瞪,“哈?他们两个不是互生情愫?!”怎么整的跟痛苦纠葛一样?
焦适之沉痛地看着他,“当然是两不相知。”不然朱宸濠何须掳人回江西?而陈初明在知道朱宸濠造反的心思之后,又为何一直只想跑?不就是以为只是利用吗?
听完焦适之的讲述后,正德帝的脸色精彩得仿佛刚刚看了一出大戏:“看在朱宸濠这么苦逼的份上,你想他们合葬便合葬吧,反正他现在也入不了皇陵,也就是个乱葬岗的命。说来还是陈初明救了他。”
在看到焦适之听他如此说后的放松,正德帝心里却是想着,如果他的话,可绝不会如此愚蠢,他定得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安排好才是,哪能连死后的事情也得依靠着旁人的垂怜?
……
三月中旬,朝臣又一次提及纳妃事宜,这一次朱厚照倒是没像之前那么抗拒,乖乖地听完了整个朝议的意见,然后把整个内阁都叫了过来,重提了之前说过的一件事情。
削藩。
此话犹如一记重锤落在众人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措手不及。或许在宁王叛乱的时候,这些个老狐狸便或多或少地都猜到了这点。只是没想到皇上的动作会这么快,刚刚过完年便有了成算。
此次随同而来的,便有去年年末刚入阁的杨廷和与焦芳二人,此二人在内阁中的地位自是比不得根基深厚的刘李谢三人,不过杨廷和凭借着东宫时的情谊,焦芳凭着敏捷的应对,倒也不是那么逊色。而这一次先开口的便是杨廷和。
“皇上,去年宁王叛乱一事给诸位藩王敲响了警钟,对朝廷可能有的动作也是纷纷有着猜测,若是朝廷贸然削藩,恐生变化。”杨廷和说得实在,也不是虚话。
然而正德帝却是不怎么接受的,他轻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地说道:“朕上次曾提过此事,诸公回去后想必自己也曾琢磨过,应当比朕还清楚国库每年在藩王身上浪费的钱财。朕便这么说吧,这笔钱花在哪里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花在蛀虫身上。”
“朕可是不乐意得紧啊。”
诸位藩王被正德帝如此毫不客气地斥责为蛀虫,虽然令诸位大学士们觉得有点过火了,但实际上却还是一样想法。
李东阳出列说道:“皇上,虽然诸位藩王的确无所贡献,然初始的时候,令他们安逸无忧,不兴兵事便是初衷。此前成祖便已经削去了他们的兵力,如今再削,臣怕削无可削啊。”
朱厚照撇嘴,“适之,给我们这几位阁老念念这些年赏赐下去的田地多少。”
焦适之出列,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籍,看起来颇有年代,“弘治三年三月,给仁和长公主三河县庄地二百一十五顷;四月,赐瑞安伯王源顺天固安庄地二百二十五顷……弘治十一年六月,赐岐王德安府田三百顷……弘治十三年二月,赐兴王湖广京山县近湖淤地一千三百五十余顷……弘治十五年三月,赐衡王祐楎山东寿光潍县地一千二百十四顷。”焦适之的声音不紧不慢,刚好够众位大臣听清楚这些个数据,而后焦适之往后翻了几页,复又说道。
“正德元年正月,荣王请求霸州等地的马草场地,仁和大长公主奏请浑河大同峪山的四座煤窑……均被拒绝,而后清查出不少功勋世家的侵吞土地达七千余顷,至今还未真正劝退。”刚才焦适之所念,在弘治年间赐给各个藩王的土地便多达上万顷地,更勿论私底下侵吞了多少。
还未等他们消化完,焦适之又取出另外一本,径直翻到了其中的一页,“据户部账本统计,去年税收达一百二十万金,各藩王的俸禄支出为九十万金,而其余被分封的藩王子弟的支出为七十万金,余下不等。”
焦适之话音刚落,朱厚照便双手合十,笑着看着在座的各位阁老,“怎么,现在觉得如何?这笔缺口若是你们能想得出更好的方法填补上去,朕可以不动这些人。”
一片沉默。
其实正德帝要的不是削藩的态度,他真正意义上想要做的事情是减少藩王对财政的消耗。当初明成祖为何如此厚待荣养宗室,他自然清楚原因,可如今藩王子嗣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朱厚照已经等不及再如此下去。触动藩王的利益自然是容易出事,可是让他安静地等待着结果,那可不成。
刘健率先说道:“皇上,您所言极是。其实我等也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也的确是想出了部分方法,然而太过伤筋动骨,臣等认为应该暂缓行事。”
朱厚照满不在乎地说道:“方法如何不说,只要有用就行。”
刘健示意谢迁,谢迁意会地上前一步,轻声说道:“皇上,臣等当初设想,或许可以限定藩王妻妾人数,子嗣分封人数,甚至是允许旁支庶出子弟并入民籍,许他们从事商科或是科举之事。”
此言就真如刘健所说,太过伤筋动骨了。
然而这的确是真正的好法子,与正德帝的想法不谋而合。
……
在内阁离去后,焦适之站在正德帝身后看着他正在思索着什么,也没有去打扰,刚想把之前拿出来的那几份资料收起来,便听到朱厚照说道:“适之,你刚才为何不说话?”
焦适之没有转过头来都知道朱厚照的神色如何,他无奈笑道:“皇上,几位阁老说得都非常好,我要说些什么呢?”
正德帝不满地噘嘴,抱着手说道:“这话不应该呀,若不是适之提醒,我还未曾注意到其中的额重要性,然而怎么到了真正需要你说话的时候,你就总是装傻充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