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六二
岑非鱼听见“奉命”二字,不由一哂。
他懒洋洋地并起食中二指,将指腹贴在孟殊时的刀背上,慢慢滑动,笑说:“要说起来,你是少室派的俗家弟子,跟我算是同门师兄弟。若无陈王,便无鱼山,咱们都不会有这身本领。”
铮亮的刀面反映出岑非鱼带笑的双眸,以及孟殊时那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
孟殊时:“你若不阻我办事,我自当顾念同门情谊,放你一马。”
岑非鱼两指“当”地一弹,轻而易举地把孟殊时的刀震开,笑道:“同门情谊?好!那师兄就诚心请教一番,你奉了谁的命?”
孟殊时自知失言,额头冒汗,眼睫被汗水浸湿,连忙补救道:“我是圣上钦点的积弩将军,遇事紧急,可便宜行事。此行是要捉拿叛逆,为防打草惊蛇,并未向上奏报。再者,孟某是朝廷命官,除了奉皇命行事,还能奉谁的命?”
两人的对话云山雾罩,围观众人都不大听得明白。白马倒是全都听懂了,可他不大愿意承认。
白马用手指捻着衣角,在心里犯嘀咕:“积弩将军可领营兵,有相机调兵的权力,但诸如领兵出京千里奔袭,或讨逆平叛这样的大事,却不能不报备。孟殊时说,他此番前来未曾上奏,可见,一来,赵王只手遮天,已将我的事压了下来;二来,我这事情真假难辨,办起来费力不讨好,朝中没人愿意沾染,都在等着看别人的笑话。可他却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岑非鱼笑道:“奉命行事的是你又不是我,你问我,我问谁去?孟大人官儿做得大了,越发油嘴滑舌起来。”
孟殊时挽了个刀花,同岑非鱼对视,目光不再犹疑,道:“若无陈王便无鱼山,可陈王殁了,曹魏禅让于周。江山易主,当今天下是梁周的天下。我知道你们都过得辛苦,可普天下谁人能轻松活着?没人欠你们什么。岑非鱼,你向来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平日里胡闹就罢了,可你若想蚍蜉撼树,孟某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得逞。”
“蚍蜉撼树?我一直以为,孟大人是个知书达理的老实人,却不知你的想法竟这般新奇。我想蚍蜉撼树?”岑非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止不住发出一连串爆笑,心道:“这姓孟的知道我的身世,竟认为我做这些事是想要搅乱天下、谋朝篡位,实在可笑!”
岑非鱼几乎笑出了眼泪,好容易喘匀了气,一抹眼睛,提枪攻向孟殊时,“你既看不起陈王,便将这一身武功尽数还来如何?”
白马不觉得孟殊时会是岑非鱼的对手,故未分神观战,仍旧在琢磨着孟殊时的话。
他心道:“方才孟殊时说了漏嘴,他会是故意的么?我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为什么?总不可能是因为我。”白马越想越乱,使劲在自己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才清醒过来,“他没有上奏朝廷,却说自己是奉命前来,奉谁的命?除了他的岳丈齐王梁攸,只怕没有别人了。”
白马摊开五指,掰着指头细数朝堂风云。
他把拇指压至掌心,小声道:“岑非鱼五六月间去了趟江南,跟施水瑶带人救下周瑾,让他发现齐王劫掠漕粮的秘密。周勤回京后,全力搜罗证据,到刑部告发齐王。可惜,案子被齐王压了数月。”
他再压下食指,道:“三伏天里,岑非鱼去挑衅齐王,闹得梁攸险些气疯。齐王知道岑非鱼就是曹三爵,知道他最在乎我爹,更知道我爹留有带着玉符的后人,他想要拿到玉符,只不过听了李雪玲的谎话,在江南苦寻多年无果,干脆将计就计,打着刺激岑非鱼的幌子,派人到青山舫发出悬赏,要天下江湖人都来抓我。”
“他是朝廷命官,下手别太狠!”白马猛一抬头,便见岑非鱼把孟殊时摁在地上,高高抡起拳头猛砸,吓得连忙出声阻止。
“跟个孩子似的,不懂事。”见岑非鱼收手,他无奈地摇摇头,按下中指,“说到哪儿了?对,最怕听到我的消息、最想杀我灭口的,自然就是赵王。先前,孟殊时为萧后联络赵王时,遇上了齐王派去的桓郁,当时赵王就起了疑心,有了寻我的心思,亦知道自己有把柄留在齐王手上。等到齐王挑起事端,他立马就坐不住了,赶忙追加了大量赏金寻我,又发动安插在乔姐手下的奸细窥探内情,阴差阳错地把我认成了原应由檀青扮演的赵桢遗孤。”他顿了片刻,“此间有个疑点:还有一个人也在暗中加价,他是谁?我须小心提防。”
他按住无名指,道:“最后,三叔从中运作,让楚王得知漕粮的案子。楚王性子耿直,风风火火地带着周勤一道查案去了。赵王早就想除掉齐王,自然是乐见其成,而且少不了从中推波助澜。是故,如今齐王本人分身乏术,只能派遣孟殊时出京,赶在朝廷动手前将我擒住,至少要先把玉符夺去。”
白马收掌成拳,再将手摊开,叹了口气,望着同岑非鱼缠斗在一团的孟殊时,道:“我若是你,指不定也会第一个冲上来。若无意外,定能立下头功;若枝节太多,最差也能让我处于掌控中,以免他人加害。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你本是个好人,可这世道最是容不下的就是好人。我亦不可妇人之仁。咱们只能各走各道,你也将为自己曾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孟大哥。”
白马一番思虑,再看擂台上,岑非鱼已缴了孟殊时的械,将刀架在孟殊时脖子上,嘲他:“本事不大,野心不小。孟大人以为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我不像你这般鼠目寸光,定会比你走得更远。”孟殊时啐了口唾沫,反手夺刀,后撤几步回到自己的阵营前,“儿郎们听令——!赵灵身为赵桢后人,等同反贼,岑非鱼阻挠本官讨逆,亦为反贼。尔等速速将城寨围住,生擒此二人者重赏!”
岑非鱼回到白马身边,什么话都不说,低头在他额前落下一吻,笑道:“他要擒住咱们,赵大侠认为,我两个该如何自处?”
白马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闹什么闹!还不是你又气他又揍他,不给别人留半分面子,让他下不来台。”继而压低声音问,“你定还留有后招,现该如何?”
岑非鱼耸耸肩,道:“真没办法,我们都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要么就跟他打一场?我的兵身经百战,把他带来的那帮歪瓜裂枣打得跪下来叫爷爷都成。眼下没别的办法,楚王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那你还激他?脑袋里装得都是浆糊不成!”白马双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瞪着岑非鱼,被他给气笑了。他见黑甲官兵们已经分开队列,拔刀出鞘,知道拖下去不是办法,便推开岑非鱼,“先让他把我抓了,我想办法拖上一阵。”
岑非鱼一把将白马捞入怀中,怒道:“我可不能让你跟他单独相处!那姓孟的喜欢你,谁知道他心里都装着些什么龌龊心思?你跟他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白马瞬间炸毛,“你这人怎么如此蛮不讲理!”
岑非鱼把脸凑到白马面前,蜻蜓点水般连亲了他好几下,柔声哄道:“莫气莫气,我自有办法。”继而仰头向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霎时间,城垛上的弓箭手们纷纷移步换位,搭箭上弦,对准孟殊时。
孟殊时:“岑非鱼,你敢作乱?”
岑非鱼赔笑道:“岑某一介布衣,怎担得起谋反作乱这样大的罪名?孟大人可不要乱扣帽子。”
白马已懒得言语,往岑非鱼怀里一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就这样破罐破摔了,看岑非鱼还想耍什么花招,心道:“我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眼瞎看上这样一个玩意儿,不认命又能怎样?”
岑非鱼又吹了个口哨。城墙上的鼓手们扬起鼓槌,轰隆隆地猛力击鼓,将数十面战鼓敲得震天响。
白马一听便知,这并不是什么唬人的花架子。鼓声中带着浩如汪洋的内力,鼓手们排列的位置亦与前几日不同,他们的队列暗合九宫八卦,排成了一个极精妙的阵法。人借地势,鼓仗风声,击鼓手们灌入鼓槌中的真气,在此情势下被增强了数十倍,死死地镇住了这座石头城。
内力稍弱的人听了这鼓声,只觉体内真气滞涨。
孟殊时带来的官兵,多半是从禁军中选拔出的,真刀真枪打过仗的人极少,见了如此场面,纵使未被内力压制,亦不禁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进退。
岑非鱼得意洋洋,道:“这石头城,可是你三叔他爷爷主持修建的。奇门阵法,谁能比得过他?我不打那姓孟的,他却也占不到我的便宜,暂且将他们困在此地就是。”
白马一脚跺在岑非鱼脚背上,骂道:“原来你老早就算好了,方才分明是在耍我好玩!”他不经意间瞟到面色凝重的孟殊时,眼珠子骨碌一转,作势走向对方,“反正都走不了,我找孟殊时玩去,至少他不会拿我当猴耍。”
“奴家知错,知错!相公莫气!”这回,被气哭的人换成了岑非鱼。
鼓声如雷,千钧一发,唯独白马和岑非鱼旁若无人。他们两先是推推搡搡,慢慢变成了打情骂俏,最后都玩累了,便抱在一起卿卿我我起来。
孟殊时正要喝问岑非鱼,却见鼓声骤停。
岑非鱼狡黠一笑,道:“仗势欺人,姓孟的会,我就不会么?”
白马推开岑非鱼,理了理自己的衣袍,面颊绯红,附和道:“说起仗势欺人,天底下你排第二,我看也没人敢排第一了。”
“那可不是嘛,你二爷样样都比那姓孟的强!”岑非鱼没脸没皮惯了,只当这是夸奖,得意地朝孟殊时使眼色。
守城的卫兵未及通报,便有一队人马冲进城来,将孟殊时的人团团围住。他们各个都是官兵打扮,胳膊上系着靛蓝绑带让众人一看便知,这是淮南王的府兵。
孟殊时见状,自然不敢造次,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收起兵器,快步走下擂台,躬身迎来淮南王的车驾。
马车慢悠悠地驶入城寨,用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停在擂台前。侍卫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将车中人搀扶下来。
江湖客们今日算是看足了戏,都不晓得害怕了,纷纷引颈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