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六二
岑非鱼梗着脖子,道:“师父,大晚上您在这儿听雪?”
白马实在很想跳起来给岑非鱼一记爆栗,但弗如檀在场,他不得不给岑非鱼留足面子。而且,他心里有些忐忑,感觉就像头一次拜见心上人的父母,生怕自己言行唐突,惹对方生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便用力给岑非鱼使了个颜色,偷偷从身后把他往前推:“外头天冷,你们回房里说?”
岑非鱼挠挠头,知道师父不远万里前来此地,自然是因为关心他这个不肖弟子,便放下面子,好言劝弗如檀回房歇息,想着纵使被骂也认了。他便小跑上前,握着弗如檀的椅背,道:“我来吧。”
弗如檀点头道好,并向白马道了声佛号。
白马规规矩矩地退下,行在蜿蜒的回廊中。西厢偏僻,未燃火把,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人行其中,不辨四向。他在路口站了片刻,等到额发染上一层薄薄的白雪,没有听见弗如檀房中传来异动,才径直向前走去。
置身于无边黑暗中,人的五感异常清明。
白马听见北风呼啸,扬起雪尘,甚为惬意,随心停下斜倚栏杆,听风吹松林如涛,白雪簌簌扑落。拂面的雪尘,带着松枝与泥土的冷香,令人倍感心神安宁。
白马闭上眼,脑海缓缓中浮现出,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被人迷晕,一觉醒来,已被关在囚笼中带到洛阳城。睁眼松林浮动,闭眼马车摇晃,昨日如水东流去,他心中顿生感慨,言语所不及处,唯有叩栏击节,唱起檀青教他的一支草原牧歌。
悠悠歌声中,流淌着的是他一去不回的昨日。
还记得,刚进青山楼的那年,两个少年日日被逼着唱客人爱听江南小调,唱不对便没有饭吃。江南的歌谣,大都清婉柔美,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他们唱着歌,心里却很害怕,怕那样的歌谣唱多了,自己便会没了骨头,失了草原男儿的野性。实在难过的时候,两个人就用被单堵住门窗的缝隙,躲在桌下大喊大叫,狼嚎般吼上两首家乡的牧歌,如此提醒自己不可屈服,也才觉得自己仍是自己。
古老的鲜卑牧歌,飘荡在剑拔弩张的石头城里,仿佛正为这是非之地,洗涤着俗务带来的凡尘。忽然,松林中传出一声爆响,声音小而短促,像大风吹折了枯枝。
白马眸光一闪,敏锐地捕捉到这声响中,深藏着的一丝异常气息,知道有人早已潜伏林中。他来时未有防备,没能及时发现,想必眼下自己已成了对方的猎物。他的头脑很冷静,心道:“岑非鱼的人,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心相交,万分可信。刺客不可能知道我的行踪,能在此遇到,必定只是他们满天撒网,不放过任何机会罢了。计划如此周密,除了心急如焚的赵王,还能有谁?”
白马还知道,周遭的埋伏远不止于此。
他面上不动声色,仍旧哼唱着歌谣,偷偷将手掌按在栏杆上,感受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知道有一个人正从前方向自己靠近。然而,他来时的方向,似乎亦有人来者不善。
“赵王下定心思要杀我,他的人埋伏在林中。齐王为了符节,想要生擒我,极有可能派人随阿九同行,见我不在房中,才前来寻我。除此而外,还有人想要我死,可他害怕暴露,小心翼翼地暗中跟随,等待我落单才出手,会是谁?”白马心中暗暗盘算,突然发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若能生擒对手、顺藤摸瓜,指不定能把那个藏身暗处的人揪出来。
当年的事,虽说是非原委都已清楚明白,但自从白马知道有人暗中追加了赏金,便总感觉事情并不简单。是故,他多留了个心眼,时时暗中留心,推断玉门一案中另有隐情,其关键就是那个想取自己性命的神秘人。
白马假装站累了,侧身挪了两步,想要确定潜伏在身后的人同自己的距离远近,脑中思虑不停,琢磨着如何生擒后方来人。
好巧不巧,恰在此时,空中流云飘散,月光银辉洒落,照亮了白马胸前狼牙上镶嵌的宝石。
亮红光点一闪而过,白马的位置因此暴露。可他此时除了袖中一把“如幻三昧刀”而外,再没有别的武器,不能轻举妄动,唯有觑准时机,想办法以奇制胜。
白马耐心地等待对方暴露,对手很快便按捺不住。
咻!咻——!
只听两声爆响,林中忽然射出一连串短而细的暗箭,两簇松枝应声落地。那箭通体墨黑,箭尖带着倒刺,没有尾羽,显然是专门用以无声暗杀的夺命箭。
白马没有冲向射箭者,他迅速将狼牙收进衣襟中,躲开箭矢,原地后退一步,隐身于黑暗中。
月亮再度被浮云遮蔽,天地复归幽昧。
置身于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人甚至会怀疑自己是梦是醒,三方人马互不相识,若真大打出手,只怕是费力不讨好。但藏身于松林中人刺客隔得远,未觉察到附近另有埋伏,率先出手,打算速战速决。放箭的刺客共有两人,其中一人将火折子绑在箭头上,点燃后迅速射出。另一人则搭箭上弦,三箭连发。
火光在浓黑的回廊中飞闪而过,划出一道明黄弧线,火焰随风明暗,瞬间照亮前方来人手中的斩马刀,以及后方来人的玄铁匕。
火光明灭,落地的瞬间,照亮了白马的脸,以及前方来人被黑布捂得严严实实的脸庞上,唯一暴露在外的碧蓝双目。只是一个照面,白马便认出了他——此人就是当年追杀周望舒的那个“斩马刀”,他是齐王的人!
白马敛声屏气,脚跟一挪,踢飞地上的青石残砖。趁着刺客们攻向青石残砖,他悄无声息地原地跃起,张开两腿,脚掌一左一右蹬在青石墙和木栏曼妙的雕花壁上,向上蹿动两步。
白马知道,齐王的人暂不会对他下杀手,便攀上回廊上方的梁柱,使出暗劲向后荡去,继而以脚掌勾住更靠后的横梁,将腰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换将双手勾住横梁,再反身对准“玄铁匕”的后背猛力一踢!
那“玄铁匕”刚刚祭出匕首,向前突刺,对准备痛下杀手,却不想白马早已不在原地,自己中了一记“声东击西”。他不仅扑了个空,还被踢得一个趔趄,向前撞在“斩马刀”的刀上。
“斩马刀”和“玄铁匕”是敌非友,呼吸间便已过了近十招。
那“玄铁匕”专司暗杀的刺客,只晓得一击毙命,却不擅于同对手缠斗,被霸道的重刀打得节节败退。
然而,回廊狭窄,在其中展开搏斗好比巷战,长刀虽霸道,却施展不开,生猛地挥出几十刀后,不仅并未砍中“玄铁匕”,反而砍断了破败的木栏杆,乱了进攻节奏,渐渐处于歹势中。
白马不愿杀人,可来人想要取他性命,他便不能心慈手软。
只听“咄”的一声闷响,两支短箭擦着白马的脸颊没入横梁。他迅速拔下箭矢,右手握住匕首,左手握住短箭,辗转腾挪,换将双脚锁住横梁,上身朝下探去,出其不意地对准“斩马刀”的后颈,连刺五下,另其血溅三尺,瞬间毙命。
“玄铁匕”趁机挥动匕首,朝白马一阵急速猛攻。
白马使出江湖散招“分花拂柳手”,单手如灵蛇游移,缠上“玄铁匕”持刀的手,催动真气,以内劲将他的手腕卸下,用牙咬住绑发的革带,迅速将“玄铁匕”的手腕和脖颈缠在一处,一扯一推,让此人为自己挡住从林中飞来的箭矢。
就在这交战的片刻,白马已经看准了林中刺客的藏身处,只待其张弓瞄准不得分神的瞬间,左手一个猛掷投出方才拔下的两支短箭。箭矢带着千钧力道,飞速向前,先后穿过两名刺客的被月光照亮的眼珠,瞬间取下那两人的性命。
正当白马跳下地来,向前翻滚,准备起身再战,降服那“玄铁匕”,不知何处突然冒出另一名刺客。他一剑砍掉“玄铁匕”的脑袋,一把将白马拦腰扛在肩头,飞身跑出回廊。
那刺客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先前躲在暗处,竟骗过了白马。
白马反应过来时,已被他带着跑出了数十丈,形势万分危急,白马不敢多想,轮起拳头砸在刺客腰侧。
那刺客吃痛闷哼,却不还手,只道:“小白眼儿狼,什么时候学了这样厉害的功夫?早知如此,我便不管你了,还他娘的打老子!”
他说的是鲜卑话?白马知道此人是友非敌,用鲜卑话说:“停下!你认错人了。”
那刺客猛地止步,将白马放下,一把扯着他的头发,对着月光细细打量他的脸,惊怒道:“绿眼睛?你不是阿青,你是什么人?阿青的狼牙怎会在你手上?”
白马挣脱刺客的束缚,疑惑地望向他,道:“不是我找上你,是你自己跑来绑了我,你又是什么人?”
“先回答我!东西怎会在你手上?那支牧歌是谁教你唱的?他人在何处?”刺客显是有些惊慌,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问题。
凛凛寒冬,那刺客脸上却都是汗,他一把扯下脸上绑着的三角巾,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星目剑眉,但显然是个汉人模样。
檀青的仇家都是鲜卑人,这汉人找他做甚?而且,他虽为汉人,说得却是鲜卑话。白马不敢肯定此人来意,一个问题都不肯答。若换作从前,他必然要挖空心思跟这人言语周旋一番,想办法套他的话,但今时不同往日,白马笑道:“你功夫不错,但必定打不过我。若想活命,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人?找阿青作甚?”
那刺客想了片刻,应当是在心中比较自己和白马的实力,知道白马所言非虚,不得不收起兵刃,道:“我不是坏人,我来带他回家。”
白马看此人神情不似作为,但毕竟事关檀青安危,必须小心为上,决定还是先行出言威吓,道:“阿青是我的结义兄弟,你若想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