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第272章

作者:四下里 标签: 近代现代

师映川双眉缓缓挑起,深深地吸了口气,但最终唏嘘一阵,也就罢了,一时他默然了一会儿,伸手轻轻取下桌上花瓶里插着的一朵红花,放在鼻端下方,慢慢嗅着那清新幽雅的香气,看他的动作,似是在借此梳理着情绪,连江楼扫了一眼,也就不理会了,走到窗前那一排花盆前,拿起竹剪擦了擦,就熟练地开始修剪着花枝,师映川这时已经面色恢复平静,见状,就来到连江楼身旁,轻声道:“怎么,还在为我去碧鸟那里不高兴?”

连江楼置若罔闻,只留意自己手上的动作,他总是给人一种任何情况下都会不慌不忙的从容感觉,仿佛对一切都不太在意,师映川见这做派,无奈地以手拍了拍额头,郁闷道:“我就知道……”他从身后搂住连江楼的腰,将脸蛋贴在对方的背上,叹道:“好了,别赌气不高兴了,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这么晚回来。”

连江楼淡淡道:“你没有错,我也没有生气。”师映川无奈,只好用出杀手锏,一边蹭着连江楼宽厚的脊背,一边可怜兮兮地道:“好哥哥,是我不对,你别不理我了,你看看我啊,我多可怜……”他这样厚着脸皮撒痴卖乖,饶是连江楼有心不搭理他,但在这样的攻势下,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回过身在师映川的额头上敲了一记,无奈道:“你都什么年纪了,还学小孩子撒娇。”师映川得意洋洋地抱住男子,一脸嬉笑:“那又怎么样,只要你吃这一套就行。”

夫妻二人相视片刻,就都笑了起来,这些年过去,一起平平淡淡地一路携手走来,没有什么风雨波折,也不曾有过轰轰烈烈,但就是这样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相处当中,感情仿佛酿出的酒,时间越长便越发香醇,一时连江楼低下头,吻了吻师映川的嘴唇,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当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打坐,互不相扰,一时到了深夜,室中安静一片,唯有烛光舒展,暖融融地照亮房间,恰在这时,却有脚步声匆匆响起,一个声音在外道:“……君上,有急事禀报!”师映川微睁开眼,有些不耐烦,道:“什么事?”那人颤声道:“大夫人……只怕是不成了!”师映川顿时一凛,命那人进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给本座说清楚了!”

那人咽了一口唾沫,紧张道:“听大夫人身边的侍女说,似乎是练功不当,损了心脉……大夫人请君上移步,见上一面。”师映川闻言,脸上有些落寞之色,道:“这样……”他起身看了一眼连江楼,道:“我去去就回。”连江楼睁开眼,并没有不快之色,只道:“你去罢。”师映川点了点头,穿上外衣,就让那人去通知皇皇碧鸟和师灵修,自己则前往花浅眉的住处。

花浅眉所住的地方富丽堂皇,环境更是清雅,只不过却隐隐透着萧索之气,再无当年气象万千的光景,自从当初将其囚禁,这么多年来,师映川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一时由侍女引着来到一处暖阁,室内灯光明亮,花浅眉躺在床上,仍然还是当年模样,丽色未衰,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脸色却是微微透着青白,她见了师映川,顿时目光凝凝,嘴唇微动,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幽幽叹道:“这么多年不见,君上还是老样子啊……”

师映川慢慢走到床前,一言不发,只伸手按在花浅眉的胸口,片刻,才收回手,确认对方已是心脉尽断,只因为武道强者的生命力足够强悍,才维持着一时半刻尚不得死,花浅眉这时看着他,嘴角微翘,道:“我这也是自作自受,想要强行突破,以此作为摆脱现有困境的凭借,甚至可以与儿子灵修团聚,只可惜,再怎么存了一丝侥幸之心,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师映川默然,终究做过多年夫妻,要说没有丝毫感情在其中,那是自欺欺人,眼下见花浅眉这样光景,心中难免有些百感交集,说着:“我已命人去通知碧鸟,让她与灵修立刻过来。”

花浅眉望着他,轻轻点头表示感谢,就含笑道:“爷表面上最是无情,其实却是个心软之人,当年是我做出对不起爷之事,却还能够保全性命,爷纵然不曾爱过我,但也顾及着夫妻情分,我是知足了,便是死了,我也念着爷的好。”

师映川看着这濒死的女子,语气平缓道:“你放心,灵修不会知道这些事,他永远都是我的儿子,没有人能够欺侮他,看不起他。”对此,花浅眉并不意外,笑着点头:“我知道的……其实当初之所以选择左优昙,除了爷所说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便是我知道爷与左优昙之间感情非比寻常,即便日后万一得知真相,爷也会看在左优昙的面上,善待灵修。”

说话间,皇皇碧鸟与师灵修也已经接到消息,双双赶了过来,当年花浅眉被软禁时,师灵修还年幼不大知事,又经过这么多年,对自己这个生母的印象早已差不多都消失了,但此时见到床上的美丽女人,终究还是有着血脉感应,慢慢走上前去,花浅眉见到儿子,虽然已经长大,不再是小时候的幼童模样,但那眉眼之间,分明有着自己的影子,做母亲的,如何能认不出来?当下花浅眉眼眶微红,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眼泪聚在眼角,唤道:“修儿……”

当年师映川对外只说花浅眉练功导致自身重伤受损,抱病在床,需要长年静养,不能理事,也不让任何人见她,就连其子师灵修也不例外,虽然师灵修渐渐长大之后,明白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但自从有一次追问过师映川却被重重责罚之后,师灵修便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而且他知道父亲的性子,推测生母必是犯了极大的错处,才导致如此,再加上他对生母花浅眉没有多少印象,养母皇皇碧鸟又待他十分爱惜,因此也就渐渐淡了心思,但此时见了花浅眉,到底是母子天性,一时间就心乱如麻,便握住花浅眉抬起的手,艰涩道:“母、母亲……”

花浅眉含笑用力点头,她是曾经执掌过偌大家业的女子,何等坚强果决,直到了眼下这样的局面,也终究没有落泪,她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儿子,从那神情气度乃至穿戴打扮这样的小细节上,就知道儿子这些年肯定是没有受过苦的,必然过得还不错,于是目光就移到一旁的皇皇碧鸟身上,感激地道:“姐姐,这些年修儿多谢你照顾,我便是到了地下,也念着你的恩情,保佑你一世顺心平安……”

皇皇碧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当年虽然因为师映川的缘故,吃过不少花浅眉的醋,但终究两女之间并没有过什么仇怨,此时见花浅眉命不久矣,心中也自叹息,就道:“我是无儿无女的人,灵修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放心,有我在,必不叫他吃亏,现在他也大了,也能帮我料理天涯海阁的事务,以后这些都是他的,任谁也拿不去。”

皇皇碧鸟这是给花浅眉吃定心丸,以免让她临死也不安心,果然,花浅眉听了这话,面色欣慰,她知道皇皇碧鸟与师映川青梅竹马,情分不同,有皇皇碧鸟在,照拂着师灵修,又有左优昙这个生父,哪怕看这二人的面子上,师映川都会保师灵修一生富贵安稳,如此想着,花浅眉心神松动,顿时就有些难以为继,之前她是凭着一口气极力吊住,眼下心事既了,哪怕还能够再撑得住,脸色就越发暗了下去,她紧紧抓住师灵修的手,拼尽最后的力气,道:“修儿,娘是看不到你成家娶妇了,以后记住要好好孝顺你父亲,孝顺你碧鸟阿母……”师灵修眼睛酸涩,道:“……儿子晓得的。”

花浅眉慢慢点头,她是硬撑着才挺到现在,眼下心气一泄,就眼看着不成了,迅速萎败,当下师灵修只觉得母亲的手失去了力气,再一看,眼中精气神已散,嘴角微勾,似有一丝淡笑凝固,顿时心头猛地一痛,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这时一旁伸过来一只雪白的手,从师灵修手中将花浅眉已经失了温度的手拿出来,平稳地放好,师映川看着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女子,一时间只是默默不语。

[如此完美耀眼的你,似乎注定了总是会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让男人和女人都爱上你,可是我却只是有些喜欢你而已,尽管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我却从未爱过你,因为,我也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啊,有着强大又敏感的自尊,既然你是一个永远不会爱上我的男人,那么,我花浅眉,也永远不会爱上你呢……]当年说的这些话还犹在耳边,女子笑得也仍是动人的模样,那时的她纵然失败,亦骄傲如故,如此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到今日,终究香消玉殒。

……

随着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天气终于彻底寒冷下来,眼下大雪已经一连纷纷扬扬地下了两日,绵绵不绝,似飞絮鹅毛一般,颇为密集,却没有什么风,只无声落着,暖阁里除了烧着地龙,又有暖炉,地上一尊大鼎里焚着香料,被热气一烘,就形成一片醉人的暖香,弥漫室内,令人只觉得仿佛正置身于春日里的花海之中,熏人欲醉。

师映川站在窗前,手里捧一杯热茶,看着外面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而落,是一天一地的浑白美景,他脸上神情微有懒散之意,黑发随意披在身后,以金灿灿的发带扎住,穿着家常墨绿缠枝的刺绣长袄,在衣面上显现出浅浅的凹纹,乍看上去,并不能瞧出他腹部有什么异样,此时师映川雪白的脸颊上微染薄红,十分健康的模样,容色也分外明艳,他将手中热茶凑在唇边喝了一口,一面欣赏着雪景,一面说道:“瑞雪兆丰年,可见明年应该会是一个好年景。”

天光洒落在师映川的脸上,肤色白皙胜雪,他话音方落,一双有力的手已自身后从师映川的腋下穿过,轻柔地抚在那还没有明显隆起的小腹上,与此同时,一个沉厚低磁的声音道:“……已经站了这么久,对身体不好,先去炕上坐着。”师映川闻言,就轻笑起来,叹道:“就连寻常的妇人有孕在身,也没有这么娇气小心的,又何况是我?便是我这样站着几天几夜,也是不妨事的。”身后的男人温柔地抚摩着师映川的肚子,道:“别任性,听话。”师映川无奈,就温软笑叹道:“你啊,我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罗嗦婆妈,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刚说完,身体就突然腾空,被人不客气地一把抱起,走到烧得热乎乎的暖炕前,将师映川放在上面,连江楼替他脱了鞋,道:“坐好。”师映川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老老实实坐着,连江楼将炕桌上的一只大肚青花盅揭开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就扑面而来,盅内是满满的清汤,里面漂浮着一些药材似的东西,底部则是堆着白嫩的肉块,放了这么一会儿,原本滚烫的汤已经温热下去,正好可以喝了,但师映川一见之下,顿时面有苦色,眉头皱得紧紧的,对此,连江楼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盛了一碗汤,递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小心翼翼地觑了男子一眼,赔笑道:“可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连江楼就已面无表情地道:“不可以。”说着,用汤匙舀起一块肉,连带着汤一起送到师映川嘴边,师映川眼见无法可想,只能抱怨道:“这雪蛤吃一次是鲜美,吃两次也还很好,但是时不时地就要吃这么一大盅,谁受得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捏着鼻子吃下去,连江楼见他听话地吃了,这才说道:“全部都要吃完,对你和孩子有好处。”师映川无可奈何地看了对方一眼,心知就算是抱怨也无用,当下只好大口喝着汤,把肉也吃得干干净净,末了,打了个饱嗝儿,摸着肚子叹息道:“真是要命……”连江楼用干净帕子擦拭着他的嘴角,道:“恼了?”师映川瞟了男子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拖长了声音道:“我哪敢啊。”连江楼凝望着爱侣红润的面庞,目光沉敛下来,眼中就有了淡淡笑意,道:“再忍几个月就是了。”师映川一手扶额,叹道:“几个月……我第一次觉得时间居然过得这么慢,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度日如年’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相依而坐,室内静得如同一个宁和似水的梦,连江楼一只手放在师映川的腹部,却不敢着力,仿佛生怕一点重量也会压迫到里面的小生命,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他平日里没有什么事的时候,总喜欢将手这样放着,或者将耳朵凑上去听,虽然明知道孩子月份尚小,根本都还未成形,什么都是听不到、感觉不到的,但这个习惯已经渐渐养成,却是改不掉了,有了这个孩子,带给两人的改变都是明显的,就连此时连江楼身上所穿的都是一件猩红缎面五彩绣云的衣裳,他从前穿衣都是偏向于或清淡或沉厚的颜色,基本没有鲜艳的色彩,但如今却变得开始并不拒绝去尝试那些鲜亮喜庆的颜色,从中泄露了内心无尽的欢悦与期待,此时师映川看着连江楼脸上安然满足的神情,心中一阵柔软,又一阵酸涩难当,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如此极度强烈地希望腹中的孩子是不符合要求的,这样的话,就可以保全下来,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想着,他就不再说话,只握住了连江楼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段珍贵无比的回忆,同时又体味着现实的残酷,半晌,他才低声道:“江楼,你知道么,我可以为你付出很多,多得甚至让你想象不到……”

连江楼哪里知道他心中的复杂与沉重,只微笑着小心翼翼地抚摩他的腹部,师映川不语,看窗外雪花漫天飘落,沉浮不已,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换上笑脸,靠进了连江楼的怀中,闭上眼,道:“我这肚子现在还没什么明显变化,等它大到快要掩饰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准备对外宣布闭关,过上一段时间之后,待我身体恢复,也就无所谓了。”连江楼摸了摸他的长发,道:“你放心,我会亲自陪着你,一直到孩子顺利降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师映川柔声道:“能够让我完全信任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到时候还是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够放心。”

两人说了会儿话,这时有人通报,季剪水已经到了,师映川闻言,就披上外衣,出了房间,来到书房,季剪水在外书房坐着,手边一杯热茶,见师映川进来,就起身道:“大兄。”师映川摆了摆手,两人便一起进到内书房,师映川坐下,听着季剪水一一汇报这段时间以来的一些教务,末了,正事既毕,季剪水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就对师映川道:“有一件事,我想与大兄说。”师映川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人之间关系十分亲近,与父子也相差不大了,平时在一起说话也很随意,便笑道:“看来是私事了,说来听听。”

季剪水就说道:“是关于卿丘这孩子的事……最近我看这孩子与燕家的一个嫡女很是要好,那女孩比卿丘大两岁,虽然两个孩子都还小,不过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到了这个年纪也都懂事了,我是想,若大兄觉得合适,我改日就亲自去一趟燕氏,与那女孩的父亲商议一下,便给他们二人先把婚事订下来……至于卿丘这孩子,我已问过他的意思,他自己很愿意,那个叫燕朵朵的女孩也是一样。”

季剪水是季卿丘的父亲,按理说在季卿丘的婚事上,自己拿主意就好,根本不必与师映川说什么,但季剪水心里明镜一般,季卿丘是当年师映川交给自己,假称是他与侧室所出,一开始季剪水还疑惑,不知道这孩子是师映川从哪里弄来,但后来随着季卿丘渐渐长大,那面貌竟与季青仙等几个季氏男子十分相似,季剪水便自认定季卿丘其实就是师映川的骨肉,要知道季玄婴虽然早已下落不明,但没人觉得季玄婴已经身亡,都猜测想必是被师映川囚禁在什么地方,两人已经生育过孩子,季玄婴再为师映川生一个儿子,也没什么奇怪的,再加上师映川对季卿丘极好,甚至亲自点拨功夫,种种迹象叠加起来,季剪水就确定季卿丘必是师映川之子无疑,只不过师映川碍于连江楼,才不敢将亲生儿子抱在身边养育,而是将孩子交给自己,假托是自己与侧室之子,因此关于季卿丘之事,季剪水便总会与师映川商议,不得不说,季剪水的猜测虽然与事实大相径庭,但在情理上却是完全没有任何牵强之处。

师映川闻言,略一沉吟,他对季剪水所说的那个女孩子有些印象,乃是燕氏嫡女,姿容美丽,性子也伶俐,天赋也还过得去,虽然年少,但已出落得不类凡庸女子,就说道:“如此,你也不必现在就万里迢迢去青州,正好燕步瑶眼下就在云霄城,我召她来,与她说一声就是。”

季剪水听了,就应下,一时又说了几句闲话,便离开了,当下师映川就命人去传燕步瑶,事实上那女孩燕朵朵的父亲乃是燕步瑶的近支族弟,燕朵朵就是燕步瑶的侄女,这女孩自幼聪慧伶俐,资质也不错,因此燕步瑶便有意培养,经常带在身边,所以才有机会出入帝宫,并认识了季卿丘,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云髻高梳的美艳女子袅袅婷婷进入书房,环佩叮当,华衣丽服,正是燕步瑶,彼时燕氏女子当中最有手腕也性情最为强势的燕芳刀已死,燕氏一族早在多年前就在师映川的安排下,由燕步瑶担任了家主,此女极度迷恋师映川,这些年来倒是成为师映川颇为得用之人,眼下得师映川传召,双目迷离含情,若一泓不平的秋水,她一直到这个年纪也不曾嫁人,但燕氏之中已将此女视作师映川的禁脔,虽然师映川不曾将其收入房中,但在许多人看来,燕步瑶便是类似于外室这样的身份,而师映川也无意纠正这一点,此时燕步瑶美艳的脸庞上笑容盈盈,对着师映川屈膝拜下,道:“步瑶见过君上……”

师映川看了燕步瑶一眼,开门见山地道:“叫你来,是有事要与你说。”当下就将季卿丘一事大致说了一下,燕步瑶听了,自然没有异议,就说道:“一切但凭君上做主,步瑶立刻手书一封送回青州,与朵朵的父亲说明此事。”师映川微微唔了一声:“就这样罢,过些日子,我会派人去燕家一趟,到时候再详细商议婚事。”从头到尾,没有人在意女孩父亲的态度,纵然这门亲事必然令其喜出望外,但事实上就算对方不愿意,却也由不得他,且不说师映川的意志不可违背,单论燕步瑶身为燕氏族长,家族里大小事务往往就是可以一言而决,更不必说族人的婚事,而作为原本最有资格决定女儿亲事的亲生父亲,在这时反而最没有话语权。

一时燕步瑶退下,师映川翻了一会儿公文,挑几件重要的先处理了,便打算回去,谁知还没等起身,正好却有武帝城送来的信,乃是城主白照巫亲笔所写,师映川拆开看了,信上的字并不多,略扫几眼也就看完了,而师映川的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原来白照巫前些日子占卜,卦相显示师映川有大凶之兆,白照巫左思右想之下,终究有些不安,便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写信提醒师映川多加注意,师映川看过这信,纵然知道一向爱好此道的白照巫的卦相总是很少灵验,因此并不相信,但心中到底也有些不舒服,当下把信收起来,就返回暖阁,此时外面的雪已经差不多停了,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师映川在曲廊中走着,心下想到正在等着自己的连江楼,面上便泛出一丝微微的笑意,等到快要到了暖阁时,师映川却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不远处有人身着青袍,容貌清隽,整齐的发髻上插着两支古色古香的玉簪,悠悠踏雪而来,正是潇刑泪,师映川与潇刑泪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潇刑泪视他如子,而师映川对其亦是极为信任,就站在原地,笑道:“这段时间不见,潇叔父总算出关了。”

潇刑泪见到师映川,面上就露出和煦的笑容,他走到近前,说着:“这一阵闭关,略有所得,今日刚出来,所以就来看一看君上。”师映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去喝口热茶罢。”便与潇刑泪一起进了暖阁,在小厅里坐定,一时侍女奉上茶和点心,两人便随意说着闲话,师映川拈起一块点心放到嘴边,刚咬了一口,却突然间眉头大皱,一下就将嘴里的点心吐了出来,干呕不已,潇刑泪见状,顿时一愣,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便欲近前查看,师映川摆了摆手,强忍着胸口涌出的一阵阵的恶心烦闷之感,道:“……没事,我很好。”

说着,从怀里摸出帕子,用力擦了擦嘴,潇刑泪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师映川乃是大劫宗师,肉身强悍无比,根本不会出现什么疾病问题,但修行上却也一样会遇到与其他武者一样的麻烦,而且到了他这种境界,一旦出现端倪,往往就不会是小问题,因此也难怪潇刑泪会这样紧张了。

师映川考虑了一下,终究还是十分信任对方,就笑了一下,说道:“潇叔父不必担心,我并非身体有恙,只不过是眼下有了身孕,所以才会如此,没必要大惊小怪。”

“……果真?”潇刑泪乍听此讯,顿时愣住,既而又是大喜,急忙追问道,师映川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神情复杂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道:“的确如此。”潇刑泪又惊又喜,哈哈笑道:“这是喜事!”又忙道:“有多久了?”师映川淡然说着:“时间也不长……潇叔父之前一直在闭关,所以也没有机会说。”潇刑泪面带笑容,眼睛看着师映川的腹部,发自内心地高兴,但他终究也是看多了世事的人,欢喜之余,立刻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当下就收敛了笑容,沉吟道:“此事虽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同时也是十分危险之事。”潇刑泪指的自然不是生产时的危险,虽说在这样的封建社会时期,生孩子算是在过鬼门关,但那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身体素质很强的武者以及权贵豪富人家来说,就不是什么大事,而侍人哪怕生产时比女性更艰难,不过以师映川的修为来说,无非是忍些痛苦罢了,完全没有任何危险可言,因此潇刑泪真正所指,乃是师映川在怀孕后期以及生产的这段时期内的人身安全问题,他的想法与师映川从前和连江楼说的基本一致,担心在师映川的虚弱阶段,会发生不可预测的意外。

师映川闻言,只是雍容平静,就道:“我也正要与潇叔父说此事……等到再过几个月,这肚子掩饰不住,我便会对外宣布闭关,直到孩子顺利降生,我恢复元气为止,在此期间,为了以防万一,需要有宗师级的高手在我身边保护,虽然青元教不乏宗师,但我可以完全信任、将性命托付的,不过寥寥,而潇叔父就是其中之一,因此,这回就需要你为我做一次护卫了。”

其实若说师映川心中绝对信任的,自然应该是那数名被师映川施以九转连心丹的宗师,比如傅仙迹等人,这些被下蛊之人受到师映川控制,一旦催动蛊虫,立刻就是傀儡,有这些绝对可控的大宗师守在身边,可以说是高枕无忧,当然再保险不过,但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分布各地,各司其职,或是一宗之主,或是一派掌教,若是在师映川闭关之际,这些人纷纷贸然离开各自的宗门,明眼人将事情联系起来,必然就会有所怀疑,从而采取什么不可测的行为,因此师映川就要选择暗中行事,不能引人注意,如此一来,可以用到的人便是连江楼,傀儡及潇刑泪,有三名宗师战力在身边守卫,倒也差不多可以了。

潇刑泪听了,毫不犹豫地道:“既然这样,到时候便如此行事罢。”师映川言语淡然,道:“总之,到时候就靠你们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两人接下来又说了一会儿教中的事务,末了,潇刑泪神色微黯,叹道:“转眼就是你母亲的忌日了,我要去看看她,在那里住上几日再回来。”

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道:“时间还有很多,潇叔父只管去罢。”当下潇刑泪便告辞出去,师映川也觉得有些乏了,以他的身体情况,在激烈的战斗之外的时候,很难出现疲倦的状态,但如今随着腹中胎儿渐渐长大,不免就受到一些影响,一时师映川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身,眉宇间微微舒展开来,就走出厅中,回到与连江楼所住的房间,连江楼正在打坐,师映川没有打扰他,自己脱了外衣坐下,倚在一堆软垫上休息,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等到师映川醒来时,窗外已是乌沉近黑,室内已点了灯,连江楼正在地上放着的一尊香鼎前站着,手里拿着装有香料的盒子,用一把银质小匙舀了香料,往鼎内均匀撒着,缕缕白烟飘散出来,如云似雾,师映川揉了揉眼睛,道:“……什么时辰了。”连江楼见他醒了,就道:“马上就吃饭了,你若还不醒,我便打算叫醒你。”

师映川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这身体只要定期服用一些灵物就是了,又不需要非吃饭不可,叫我做什么。”连江楼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过来摸了摸师映川的脸蛋,道:“你是不需要,但孩子需要。”师映川就叹道:“你这人,心里只想着孩子。”

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连江楼也知道,便不反驳,当下师映川就唤人送晚饭进来,夫妻两人一起用饭,与之同时,万里之外的一处山谷,树林中十分安静,偶尔有冻得瑟瑟发抖的兔子跑过,间或听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洁白,此时林内深处,一片小湖畔,身穿蓝色裙装的女子孤零零站在那里,不时向四下望去,似在等人,女子面部轮廓极精致,容颜娇美如画,天然一段妩媚风情,却并无柔弱之感,却是瑶池仙地的温渌婵,此时她面上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又有浓浓的渴望,仿佛是在焦躁地期待着什么。

周围寒风阵阵,温渌婵却是心头火热,便在这种莫可名状的心情下,大约又过了一刻钟之后,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缓缓步行来,单薄的细碎月光洒落在那人身上,使得一张清俊的脸庞仿佛微微泛着眩目的泽芒,一晃多少年过去,然而时间对他而言却好象没有任何意义,岁月不曾在那张脸上留下丝毫风霜与沉淀,温渌婵站在那里,呆呆看着对方,瞳孔微缩,唇瓣微启,却什么也说不出,只看着那走来的熟悉身影,心中一阵迷茫,一阵激荡,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不能形容她心情的万一,就在这时,有声音响起:“……你来得很早。”

那声音平淡,语气从容,仿佛不是多年未见,在此刻重逢,而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见面,但温渌婵却是为之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但紧随其来的并不是什么哭诉激动的场面,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温渌婵仿佛不能动,她定定又痴怔地望着那身影,这是多少年没有见到他了?此时相见,在这个人的身上仿佛发生了质的变化,难以形容,但又确实存在着,以温渌婵如此丰富的经历,成熟的心理,此刻目光都无法掩饰其中的强烈波动,这其实并不能怪她,怎么能怪她呢,她终究是个女人,是个爱恋了这个男人足足几十年的女人,这些年中,她失去了一切与他相关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记忆中与他有关的画面,无数次地重温,这样才能在寂寞的夜晚得到一丝慰藉,而这一切的一切,在突然收到他的亲笔信的那一刻,似乎都有了补偿,无法形容在看到那熟悉笔迹时的狂喜心情,那样不敢置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温渌婵才彻底明白,原来思念是会将一个人活生生逼得发疯的……一念及此,顿时柔肠百转,一颗心飘飘荡荡地没个着落,两行清泪便无声的流了下来。

男子缓缓走近,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修长的眉毛也振了振,似乎对温渌婵此刻的目光并不适应,但到底还是没有其他的举动,依然是一副淡漠的模样,不过就是这眉宇间的少许变化,就已经让一直紧紧注视着对方的温渌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但饶是如此,温渌婵脸上的神情也还是较之前要激动许多,眸子里闪过近乎不敢相信的盈盈波光,此时此刻,她已经抹去了心头最后的一丝犹豫与迟疑,即使她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在消失多年之后又突然出现,不知道曾经在这个男人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也不清楚他现在的立场,甚至不能够确定这个男人与自己见面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是否会对自己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些她都不知道,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因为在她看来,只要眼下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那就足够了!

时光总是会将一个人改变,尽管容貌依旧,但温渌婵已非当年少女心性,而是成熟沉静的女子,然而现在她似乎很难保持以往的状态,直到青衣黑发的男子走到近前,她才竭力克制住了自己,蹲身盈盈一福,借此平复心情,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湿润,颤声道:“季哥哥,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一开始我打听到你被帝君囚禁,可是到了后来,却是再无一丝半点的消息,这些年,我用尽手上掌握的力量,也追查不到你的情况,甚至有时候我还以为,你可能已经遭遇不幸……却不想今日,竟还有再与你相见的时候!季哥哥,这到底是不是梦?”

季玄婴一身青袍单薄,瓷白的面庞上,两只眼睛显得尤其深黑,一头乌黑的长发就算是在这样淡薄的月光下,也仍然熠熠生辉,仿佛一匹流动的黑色丝缎,他的容貌没有变化,依旧俊美出尘,但唯独这一双凤目,却略带清冷漠然之色,打破了整体的翩翩佳公子之感,使他看起来显得冰冷无情,此时他看着面前几乎梨花带雨的美丽女子,也还是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这次与温渌婵见面,并非莽撞之举,他身份敏感之极,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因此就连亲生骨肉也不曾联系过,而温渌婵所在的瑶池仙地却是青元教所辖的宗门,按理说是决不应该与之有所接触的,否则一旦对方接到书信之后,即刻上报,在今日布下天罗地网,甚至师映川亲自出手,如此一来,自己岂非陷入绝境?但对此,季玄婴却是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相信这个如今已在瑶池仙地身居高位的女子,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出卖自己,将自己的事情泄露给任何人,更不会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无他,唯一个‘情’字而已。

当下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季玄婴才道:“当初我被镇压在一处不见天日的所在,后来侥幸得以脱身。”他语气冷冷清清,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幽远,清澈凝定的眸光深处,并没有温渌婵的影子,但温渌婵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只是担心又急切地道:“那么,你现在是在哪里安身?万剑山自然是不可能了,山海大狱应该也不会,莫非你如今是居无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