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雨很快就停了,空气里唯存一丝缓缓不散的潮湿之气,令人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两人骑着马沿官路一直走着,大约又走了近百里的路,这时距离万剑山已经不远,师映川忽然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澹台道齐说道:“我想,万剑山应该也已经派了人出来,想要见前辈一面罢。”
澹台道齐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淡淡道:“我若现在去万剑山,想必你师父连江楼也许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师映川虽然知道澹台道齐不会吃什么激将法,但仍然还是忍不住道:“前辈只怕是不愿意面对我师父罢?”澹台道齐毫不在意地看着他,古井不波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嘲意,道:“不愿意面对他?只怕连江楼现在已经在等着我了。”顿一顿,又道:“应该还会有另外的人……”
然后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师映川就惊讶地发现澹台道齐策马走上了会经过万剑山的那条路,他不明白澹台道齐在想着什么,莫非这个男人不知道这样极有可能遇到连江楼么?如今剑圣澹台道齐重出江湖,于大周皇宫掳走断法宗剑子,此事已经传遍天下,甚至两人一路走来,时不时地都会听见有人议论此事,在这种情况下,断法宗与万剑山之间的关系就显得很微妙了,澹台道齐失踪多年,如今既然出现,自然很有可能回万剑山,而连江楼也很有可能就在那里等候,这些事情澹台道齐当然不会不明白,那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经过万剑山的地界?师映川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被师映川抛在了脑后,因为他已经看见远远的大路旁,一间供人歇脚和送别的亭子外,有人身躯如同钢枪一般的挺拔笔直,气度沉稳,身上宽博长袖的青袍异常华贵,袍上绣遍莲花,而几丈外另一人白衣高冠,面容冷硬若大理石雕刻而成,肌肤却白嫩如婴儿,正是万剑山奉剑大司座沈太沧。
师映川的心脏突然间完全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起来,在看见那个熟悉身影的一瞬间,他的眼窝不由自主地发热,委屈地几乎落下泪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而就在这同一时刻,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真正明白了过来,明白了为什么澹台道齐明知道连江楼很可能会在万剑山周围出现却还是经过了这里,而连江楼明知道正常人不会笨到自投罗网却还是依然来到万剑山等候,原来原因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是澹台道齐身为绝顶高手的尊严和骄傲令他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应该去做,但他也一定会去做,而连江楼则是因为了解同样身为绝顶高手的澹台道齐的骄傲,所以他知道澹台道齐一定会来。
澹台道齐忽然下了马,师映川也随着下来,这时沈太沧已经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这个男人来到澹台道齐面前,看着澹台道齐与从前相比完全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孔,这阔别已久的师徒二人相对而视,沈太沧深吸了一口气,冷硬的面容似乎有着极细微的颤抖,随后突然一拂衣摆,深深下拜:“……师尊!”
澹台道齐那一直以来似乎在这个世上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够撼动的神情终于变了变,他看着自己面前下拜的沈太沧,那颗以为早就僵死的心却莫名地有了一丝难以表达的柔软--无情未必真豪杰啊!
他压抑住并不平静的心绪,沉声道:“起来罢。”沈太沧语气之中有些嘶哑,道:“多年不见,师尊可还安好?弟子还以为师尊早已仙去,原来却尚在人间。”澹台道齐目光却微微一闪,问道:“……怎不见你师兄?”沈太沧垂手道:“师兄前时已随宝相脱不花回到蓬莱,并不在万剑山。”澹台道齐点头:“也罢了。”
此时师映川却是痴痴看着远处的青袍男子,对方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翻舞,华袍包裹着健美的身体,自内而外散发着凛然之气,这个原本长年居住在大光明峰,似乎纤尘不染、道心清明的男人,在师映川的记忆里却屡次为了自己离开大光明峰,沾惹尘埃,师映川来不及去细细揣摩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来不及去体味自己心中因为看见对方而生出的震动,他一路上都在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心与不安,只不过他并不愿意把这些真实的情绪表现在澹台道齐面前而已,然而当他看到远处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时,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都在瞬间被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此刻,他只知道自己很委屈,鼻子很酸,眼窝很热,很想扑进那个男人怀里去诉诉苦,撒撒娇,他痴痴地看着男子的黑发在风中微扬,心头一片温暖安定。
这时突然间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漫天的肃杀窒息气氛,紧接着,远处的青袍男子拂袖坦然而来,由远及近,连江楼每一步踏出,都仿佛是是踏足于虚空之处,他迈步的节奏并不快,但每一步落下却又是那般地有力,而随着他越走越近,原本柔软的风却开始变得有若钢刀刮面,威势迅速攀升到了巅峰,沈太沧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宛若星辰,他冰冷的目光看过去,如剑芒般锋利肃杀,好似雾里看花一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一旁师映川心知此时的情况已经根本不是他这个等级的武者可以插手的,哪怕再担心也是无益,因此也只能静观其变。
此时在这片小小的地方却汇集了三名顶尖大人物,以天下之大,如此人物也是凤毛麟角,澹台道齐面无表情地看着连江楼走近,血红的薄唇微微勾起,道:“……连江楼,以你一人之力,莫非以为可以从我师徒手中将这小娃娃带走不成?”
“我已送信去师父那里,他自然会来找你。”连江楼停在大约两丈外的位置,他并没有试图出手,因为面对着澹台道齐与沈太沧师徒二人,即使他修为高深,却也不可能从这两师徒眼皮底下将师映川带走,因此连江楼只是目光看向少年,说道:“……你师祖应该很快就会来寻你,所以你只需安心等候就是。”
说着,目光转向澹台道齐,连江楼面色如常地问道:“待师尊回来之后,是前往万剑山见你,还是在其他地方。”澹台道齐微微冷笑,却又好似在缅怀:“他自然会想到究竟应该去何处。”连江楼见状,也不多问,澹台道齐却忽然淡淡道:“不要想着用什么手段,我已在这娃娃身上打入了一道剑气,每三日就须由我再输入剑气化解一次,否则爆发起来立刻断去全身经脉,自此一生都是废人。” 师映川听了,顿时惊怒交加,他根本就不知道澹台道齐是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但对方既然这样说了,那就不会是虚张声势,这时澹台道齐似是知道师映川心中所想,冰冷冷地道:“……放心,等到藏无真出现,我自然替你这娃娃彻底化解隐患。”
第85章 一骑绝尘
师映川惊怒交加,而连江楼听说师映川身上被澹台道齐动了手脚,却没有什么反应,脸上除了机械一般的淡漠之外,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变化,澹台道齐忽然微微一笑,右手食指一弹,一缕真气便透入了师映川的皮肤,催动了那道埋在少年体内的剑气,顿时师映川闷哼一声,只觉得浑身上下好象被钢针狠狠刺中了一样,疼得难以忍受,他立刻运气抵挡,但不抵挡还罢了,现在这么一运气,马上经脉刺痛如裂,几乎要痛得哀号起来,若是普通人的话,很可能就要崩溃,尽管如此,这还不算完,师映川的胃里也在不断地拼命翻腾,如果不是他强行忍住,竭力控制住自己,只怕早就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蹲在地上蜷缩着,疼得大汗淋漓。
“……够了。”连江楼忽然冷冷出声,这时师映川额头上已经满是豆大的冷汗,柔软光滑的黑色头发有几缕被汗水打湿,粘在额头上,连江楼眼见如此,一双眼睛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波澜,澹台道齐见状,嘴角微勾,指尖再次弹出一丝真气打入师映川体内,这才说道:“刚才只是催动了一部分,如果完全发作的话,他的经脉立刻就会寸寸截断。连江楼,看起来这小家伙对你而言,很重要……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更不要试图将他带走。”
这时一旁蜷曲着身体蹲在地上的师映川已经感觉到痛苦消失,他松了一口气,挣扎了两下,这才勉强缓缓站直了身子,在刺眼阳光的映衬下,少年的面色显得十分苍白,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剧痛之后经常伴有的呆滞,对他而言,刚才的那种滋味完全是一个相当不好的体验,尽管自幼习武之际吃过了很多苦头,但他依然感觉刚才的经历令他有些脊背发冷,额头上还残存着一大片的汗水,师映川捂着胃部,暗吸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灵活的眼睛里面因为疼痛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上去就好象一个大病初愈的虚弱少年。
“师尊……”师映川声音有些沙哑地叫了一声,这一路上澹台道齐与他相处得其实不差,除了先前失去理智错手将师映川打伤的那一次之外,事实上对师映川这个‘俘虏’并没有打骂之类的举动,因此师映川还是第一次尝到这个男人的辣手之处,这位大宗师以其绝俗出尘的外表,却谈笑之间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冷酷无情的一面,令人对其的印象深刻到了极处,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这样的行为自然会很大程度地削减这个男子的魅力,令人不得不敬而远之,然而想必在不少人眼中,如此视他人如尘埃蝼蚁的绝情男子,比起其他人更有一份异样的吸引力,就好比一朵生在绝壁上的花,孤傲地绽放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所以明知道有可能会粉身碎骨,却还是引得人情愿去试着攀登采摘,当年能让眼高于顶的藏无真选择此人作为自己情路上的伴侣,其中也一定有着这样的因素存在。
连江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雪白的锦帕,他手一扬,那锦帕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托着一样,轻飘飘地来到了不远处的师映川面前,连江楼面色如常,道:“你师祖很快会来,你只需耐心等着就是,今日既然确定你平安无事,我这就会返回断法宗。”师映川抓住锦帕,只觉得一股淡淡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上面绣着一朵青莲,师映川拿帕子擦去额上满满的冷汗,哑声道:“师尊放心,我没事……”他顿一顿,欲言又止的样子,连江楼见状,眉心微微一皱,正在这时,却听见师映川传音过来:“师尊,你让师祖不要过来!澹台道齐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发疯了,师祖如果真的来了,到时候说不定会怎么样!至于我,我想应该不会真的有什么危险的,澹台道齐一天没见到师祖就一天不会死心,他不会轻易动我的,而且季玄婴是他的徒孙,我和他毕竟……”
刚传音到这里,却见澹台道齐低笑一声,淡淡说道:“我确实已经疯了,被藏无真逼疯了……小子,不要怀疑我的决心,如果藏无真不来,我保证你会明白究竟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澹台道齐这突如其来的话顿时令师映川吃了一惊,紧接着心中一阵肃然,他虽然知道宗师强者的修为深不可测,却也没有想到自己以传音进行的交流居然也会被澹台道齐截听到,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虽然自己修为不错,但很显然,在一位大宗师面前,自己传音沟通的本事实在粗浅,与真正的强者相差甚远,瞒一下一般的武者倒也罢了,却不可能瞒得过像澹台道齐这样的绝顶强者的探测。
澹台道齐忽然右手探出,扣住了师映川的肩头,五指如铁钩一般,虽然抓得并不疼痛,却令师映川再也动弹不得,他两眼幽邃地看向连江楼,道:“藏无真中了我的摧心剑,这么多年来想必尝尽了那种滋味,却始终不肯来见我,宁可受那摧心之苦,也不愿亲自向我索要化解之法,而这次我擒住了这个小鬼,他就肯来亲自见我了,这是何其讽刺……”
澹台道齐忽然间大笑出声:“好好好,这回我要看看他究竟会如何面对我澹台道齐!”猛一卷袖,整个人携着师映川跃到马背上,对沈太沧道:“……太沧你回去,若我此次不死,自然会回万剑山!”话毕,双腿一夹马腹,转眼间一骑绝尘,去得远了,师映川甚至来不及与连江楼道别,他努力扭头向后看去,只看见身后连江楼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行行重行行,澹台道齐与师映川两人一路不快也不慢地赶着路,等到翌日中午,酷夏的太阳到了这时已经烤得人头脑隐隐发晕,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准备停下来找地方歇歇脚,简单吃些干粮补充体力,身后却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突兀,师映川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么热的天里还这样急着赶路,便回过身去望了一眼,却见远处一道白影遥遥向这边奔来,那是一匹雪白的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蓝衣人,师映川目力极好,却是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顿时微微张开了嘴,一脸震惊之色。
那匹白马的四蹄包括腿部都有着泥土,显然是走了不少的路,一路奔波而来,马背上的蓝衣人容颜清美,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肌肤如新烧细瓷,十分光洁,眉心一点殷红极为醒目,除了季玄婴之外,还会有谁?这时季玄婴看到远处师映川正回头看来,于是一提马缰,继续向前加快速度驰去,一马一人的身影忽然间就给人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好象跋涉了很久,到今日才终于到了目的地一般。
此时这个万剑山出类拔萃的年轻武者神情淡淡,眉宇之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到的憔悴之色,这时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季玄婴眉头微微蹙着,右手逐渐用力收紧了缰绳,很快,还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季玄婴座下的骏马就已经放慢了速度,这时他与澹台道齐以及师映川互相之间距离不过七八丈而已,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彼此,而澹台道齐也已经停了下来,男子看着季玄婴那张与季青仙相似的面孔以及眉心之间的红记,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
季玄婴勒住了马,紧接着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他牵马向前徐徐走了一段路,他刚才就早已经看见了师映川,也看见了少年身旁的男人,他当然知道那人的身份,于是径直来到了澹台道齐面前,然后认真而恭谨地缓缓施了一个大礼,道:“……徒孙季玄婴拜见师祖。”
澹台道齐不知道是不是忽然有些触动,他微微一怔,神情难得温和地看着季玄婴,半晌,才似是叹息地道:“……是玄婴?如今你已经这么大了。”季玄婴缄默片刻之后,垂手轻声道:“是。”澹台道齐盯着自己徒孙的脸,却忽然缓声问道:“……为何你会来这里?”话音未落,一旁的师映川已轻吸一口气,神色复杂地问季玄婴道:“你怎么来了?”
季玄婴闻言,只是微微抬眼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师映川,他的眼神此刻是平静的,也是放松的,他没有缄默,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样子,只是声音如常地说道:“自然是来寻你而已。”
那日摇光城一事之后,传闻早已陨落的剑圣澹台道齐突然在事隔多年之后现身,直闯大周皇宫,当面掳走断法宗剑子师映川,这个消息早已迅速传播开去,自那日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剑圣澹台道齐究竟去了哪里,自然也不会知道师映川如今究竟是死是活,而此时原本应该还在白虹宫休养的季玄婴,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现在了这里。
师映川听到季玄婴的回答,对方的声音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那张精致如上等瓷器的脸上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师映川微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一时间却是有些茫然以及手足无措,倒似是没了主意一般,季玄婴微抬眼帘,只是缄默,他安安静静地打量了一下师映川,然后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缓慢而微带关切地说道:“……你没事?”他在前时听到摇光城传来的消息之后,立刻就毫不犹豫地去寻找那个已经失踪的少年,一人一骑昼夜而驰,如今,终于见到了他要找的人。
“……我当然没事,有事的是你!”师映川突然大声说道,他迅速翻身下马,脑子里十分混乱,乱糟糟地好象一团乱麻被塞了进去,他一把抓住了季玄婴的手,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对方的脸,在发现上面除了一丝疲惫之外,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师映川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他也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场,伸手就去抚上了季玄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的小腹,语气微恼地道:“怎么样了?你不在白虹宫里好好待着,出来到处乱跑什么?你自己现在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不知道不成!”
“……它没事,一直很好,这方面我也很注意。”季玄婴的黑瞳深处隐隐流露出一丝波动,对于师映川的诘问反倒是微微一笑,即使一路奔波而来,他也依然是以往清隽整洁的模样,道:“……不管怎么说,你我之间不同于他人,我总不能看着你出事。”说罢,转而面向澹台道齐,道:“师祖,师映川是我想要与其结为婚姻之人,我与他现在已有子女,数月之后便会出生,还请师祖垂怜。”顿一顿,又补充道:“而且映川还是我堂弟,师祖……”
澹台道齐闻言,眼中精芒一闪,目光立刻落在季玄婴的腹部,脸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澹台道齐微微眯起狭长的眸子,居高临下地仔细审视着师映川,道:“你是连江楼的儿子?难怪那小子这么紧张你。”澹台道齐眼眸反射着正午炽热的阳光,却幽然如冷火,他默然了许久,血红的薄唇微抿,最后眼中彻底平静下来,仔细看去,竟是已经没有了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冷漠,澹台道齐嘴角轻轻一扯,对季玄婴道:“你让我想起你父亲,你有些地方很像青仙……”
有着血红色双唇的男子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很快就变得犀利起来,往日里那张有些木然冷淡的面孔,在此刻却是多了一丝表情,黑色的眼睛就像是两口幽幽的黑洞,看着就令人有些不寒而栗,只听澹台道齐轻声道:“……这些理由,都不够。”
“他对我而言很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血缘联系,也不仅仅是因为我与他有了一个孩子,更重要的是,我的道心日后能否打磨圆熟,全部都在于他。”季玄婴的眼睛忽然间异常明亮,他的脸色因为怀着身孕奔波赶路而变得略有些苍白和憔悴,但是他依然像师映川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的骄傲,那样的平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我的心魔。”
澹台道齐定定地看着季玄婴,一双削削的眉毛笔直地挑起,那仿佛涂着浓色胭脂的血唇微微抿合着,似乎在消化品咂着对方所说的这番话,良久,澹台道齐似乎在喃喃地自言自语:“你这娃娃,倒是说不出哪里有些像藏无真,你们走的那条路……呵呵……”
澹台道齐忽然就笑了起来,有些神经质一般地笑了笑,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声音平板地道:“玄婴,这个小鬼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会放他离开,你不必再求,我意已决,多说也是无用。”澹台道齐白皙的面容上没有太多情绪流露,他稳定的声音里也没有明显的起伏,但是他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依然是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强悍意味。
季玄婴听了这话,紧紧抿住嘴唇,但最终他真的没有再多说什么恳求的话,只是向澹台道齐又行了一礼,然后才翻身跨上白马,重新在马背上坐稳了,一只手握住了缰绳,但接下来却再没有别的举动,师映川似乎有些猜到季玄婴到底要做什么,他清秀的面孔上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忍不住在白马身上一拍,沉默片刻之后就提高了声音对季玄婴道:“回去,你马上回白虹宫去,要么回万剑山也好,快回去!”
季玄婴平静如初,面对着态度有些接近暴躁的师映川,他仿佛是没听见一样,丝毫不为所动,他看着炽热阳光投落在少年脸上所造成的淡金色微光,轻轻嗅着空气中传来的燥热气息,只是稳声淡淡说道:“……我为何要回去?你既然是这孩子的父亲,那我当然不能让你有事,所以很简单,我只需跟着你们就是了。”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心中早就已经乱七八糟地没个着落处,心情实在无法描绘清楚,此时隐隐可以在他的眼睛深处看到担忧之意,季玄婴现在怀着身孕,根本不应该这样四处奔波,即使他对季玄婴未必有那种感情,但对于一个既是堂兄又是为他怀着孩子的人,师映川不可能无动于衷,对季玄婴毫不关心。
但无论师映川怎么苦劝,季玄婴却只是表情淡然地坐在马背上,不言不语,明显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师映川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很清楚季玄婴的脾气,此人一旦下定了决心,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到最后师映川终于不得不放弃劝说,他抬头看着季玄婴平静的面容,无奈地叹息一声,伸手抓住了缰绳,牵住季玄婴的马。
于是变成了三个人一起上路,澹台道齐任凭座下的骏马缓缓走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望向那应该并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前方位置,长眉微皱,眼睛黯淡得有若黎明即将到来时的星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三人在一处林子里停下,找了一片树阴坐下乘凉,师映川翻出包裹里的干粮,刚要分给另外两人,目光却落在了季玄婴身上,他看了看季玄婴的腹部,那里虽然还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并未凸起,但季玄婴给人的感觉却不似从前那样身轻如鸿了,师映川想了想,放下干粮,起身向远处走去,一旁澹台道齐见了,毫无反应,并没有不许少年离开,反正他有绝对的把握,师映川不可能逃走。
过了不久,师映川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只见他手里捧着三团不小的烂泥,弄得两只手脏得不像样子,师映川在地上挖了个坑把那三团烂泥扔了进去,在上面盖上薄薄的一层土,然后拾了些可以当作燃烧之物的柴草,用火折子引燃,在埋着烂泥的那处位置上迅速烧起一堆火,这时师映川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大石头,他蹲在地上,拔出腰间那柄锋利无比的别花春水,对着石头就是一阵猛削,石屑纷飞中,很快一只简易的石锅就做好了,师映川又捡了些石头围着火堆垒出一个灶,把石锅放上去,他跑到不远处的河边先洗了手,紧接着用水囊装了水,回来倒进锅里烧着,然后又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等到锅里的水快要烧开的时候,师映川正好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大捧蘑菇,已经在河里洗干净了,用衣服前摆兜着,弄得湿淋淋的,师映川快步跑到石锅前,把蘑菇下到水里,自己就在灶前照看着火。
不多一会儿,锅里冒出了香气,师映川开始把火弄小,渐渐扑灭了,用手绢垫着手把石锅拿了下来,这时他拣出一根还没烧完的树枝把熄灭的火堆扒拉开,掘开表面的一层泥土,扒出三团干泥,师映川拿起泥团放在地上一敲,泥团立刻裂开,顿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令人馋涎欲滴,原来里面是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鸡。
师映川手脚麻利地把东西都收拾好,他把一锅蘑菇汤和烤好的叫化鸡都端到澹台道齐和季玄婴面前,道:“没有盐,所以味道应该不是很好,不过还可以入口。”说着,用树叶托着一只鸡递给澹台道齐,又拿出干粮,澹台道齐看了他一眼,接过食物,师映川又把另一只鸡送到季玄婴面前,撕下一条鸡腿,道:“你多吃点儿,你现在是两个人,总应该多注意才是。”说着,忽然想起一事,疑惑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总不至于这么巧罢。”
第86章 紫气东来
听到师映川问起对方是怎么一路找来的,就连澹台道齐眼中也露出了一丝询究之色,要知道他身为大宗师,行踪是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即使是最善于查找踪迹的行家,也很难追查到蛛丝马迹,季玄婴闻言,漆黑的眼睛在师映川脸上一掠,整个人细看上去自有一丝俊逸飘然之气扑面而来,他伸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鸡腿,一五一十地说道:“……我自然没有什么追踪行迹的本事,更何况是追踪一位宗师级高手。”
季玄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香喷喷的鸡腿,淡然道:“我年少之际曾经在大律国的一处山谷里发现一对相思石,前时你我在白虹宫,我送给你一条剑穗,那上面拴着的就是其中一颗相思石,而另一颗还在我这里,凭借着这个东西,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
季玄婴说着,露出一截手腕,那白皙的腕子上用红绳系着一颗圆溜溜的珠子,淡黄颜色,里面有一抹红,乍看上去很像是一颗玛瑙珠子,师映川见状,拿起自己的佩剑,只见剑穗上拴着一颗几乎一模一样的珠子,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人,很容易就会误认成玛瑙,而一旁澹台道齐听到这里,眼中就闪现出一丝了然之色,便不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