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 第26章

作者:YY的劣迹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近代现代

  “不了,他昨天回老家去了,我娘生了病,要他回去照看。现在就我——先生!”

  李默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馄饨差点都摔在地上。只因为他话还没有说完,许宁就已经跪在地上,向他端端正正地伏了一伏。

  李默赶紧跟着跪在地上。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他急道,“你做什么啊!”

  “李默。我对不住你。”许宁却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我为了一己之私,利用你去对付杜九,不仅连累你丢了工作,可能还要祸及你家人。我,不忠不义!”

  “先生你这说什么话?对付杜九爷的事是我自愿的!再说,要是没有您给我出主意,我现在恐怕被他们整得命都没了!您起来,您起来!”见许宁死倔,李默也发狠了,一个头磕到地上。

  “先生你这是要挖我的心啊!我一个粗人,不懂你们的大道理。可我也知道,那天在街上先生捡到我,实际上就是救了我一命。我没文化又不识字,做什么事都只知道蛮干。但是先生教我计策,让我这个莽夫也有资本去同杜九那种人谈条件。若是没有先生,我李默到死什么事都办不成!”他现在还记得,在街头游荡,满目无措的那种感觉。李默抬起头来,眼睛通红地看着许宁。

  “要是那天我被杜九算计成了,我爹娘就不会被连累了么?只怕我们日后死在哪里,都没有人给我们收尸。先生救了我,还愿意教导我,不嫌弃我。您却这么作践自己,我、我——”李默一急,话说不出来,就使劲把脑袋往地上磕,磕红了几乎流血。

  “你别这样。”许宁连忙抚他,“我是帮了你,可也让你当了出头鸟。现在杜九针对我,却也不会放过你,我是害了你呀。”

  “先生不参与,杜九就不会害我吗?”李默一笑,“您自己也说过,豺狼咬人,我们就去打死这畜生。人与畜生斗,没有他们的尖牙利齿,难免会受点伤。可因为这些小伤,就要害怕退缩,任由豺狼噬咬?那可不是汉子干出来的事!”

  他又道:“先生你放心,我以前在老家没少上山斗过野狼,我不怕。”

  许宁按着他的胳膊。

  “可我怕啊……”他闭上眼,低声道,“我怕再有人因我而受伤,因我而送命。”

  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时时在许宁眼前浮现,提醒他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愚昧与无知。

  “先生。”

  李默也握住他的手,正想说些什么。

  “对了,许宁,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张三这时却再从窗户边摸了上来,看见屋内的情景,一愣,“你们这在干吗?拜堂么?”

  许宁老脸一红,站起身。

  “你回来做什么?”

  张三看他脸色,自觉有些不妙。

  “没、没事,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拜,继续拜。”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张三心里却惦记上了。于是当晚他送信的时候,又多写了几句。

  以至于几日后,段正歧收到消息,信上是这么写的:

  许先生平安回到金陵,但惹上了一些小麻烦。

  阐述了与杜九的种种纠葛之后,最下面是这么两句。

  许先生在金陵颇有些旧友,一位相识十年的红颜知己梁琇君,一位一见钟情的青年俊才李默。

  老大,咱怎么办?

  段正歧看完,默默把信烧了,唤来副官。

  【把孟陆寄到金陵。】

  【带根鞭子一块。】

  虽说打定主意惩戒不靠谱的属下,段正歧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起信里转达的许宁话,段正歧又有些忐忑。许宁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试探,还是表态?他之前还嫌弃自己是个军旅匹夫,现在难道已经放下成见了么?

  思来想去,段正歧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大江里左右摇摆,难以靠岸。而晃动这江水的人,就是许宁。想到那个罪魁祸首在金陵左拥右抱,而自己在这里寝食难安,段正歧顿时有些生气,他唤来刚走没多久的副官。

  【鞭子和孟陆都不用寄了。】

  副官惊讶:“将军?”

  这位虎狼将军,可从来没有出尔反尔过。

  【我亲自去一趟金陵。】

  于是,许宁这边还没有计划好如何安置李默,万万没想到,自己又将迎来一个大麻烦。

第27章 尽

  男人双手反扣在后,被人押送着走上桥。官兵们紧张地注视着他,生怕有一个疏漏。

  “慢。”男人突然开口,对身后押送的官兵道,“诸位免送,前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却不知为何害怕他的眼神,竟然一时退缩起来。

  有士官走了过来,把小兵们一人骂了一句,却在对上男人视线时也不由转移了目光。但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顶着心头莫名的压力,把人抵到桥头,绑好。

  枪手已经上好了膛,在场所有人却突然听到了笑声。

  先是低低的、轻快的笑,随后是大声的、酣畅的笑!那笑声听得每个手握枪支的人如同被恶鬼追索,簌簌发抖。

  “开枪!”士官大吼。

  行刑者几乎是颤抖地按下扳机,笑声戛然而止。

  可不知为什么,那大笑却好似还萦绕在他们耳边。

  如同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

  又是新的一周,放下许多烦心事,许宁还得回学校去上课。

  时间将近五月,不少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奔赴各地去备考大学。因此,最开始没有在班上看到方筎生时,许宁只以为他也去准备考试了,直到年级老师找了过来。

  “许先生。”这位主管学生庶务的老师对许宁道,“你们班的方筎生突然休学离校,您有什么消息没?”

  “休学?”

  许宁惊讶。

  “看来您也不知道了。”年级老师叹了口气,“我只是可惜,方筎生这么优秀的学生,本来很有把握考金陵大学,现在却不知为何突然休学。”

  许宁正色道:“休学是怎么回事?我之前休假不在学校,您能跟我详细说一说吗?”

  半盏茶时间后,许宁才从年级老师那里问清了来龙去脉。

  他这才明白,原来方筎生从北平离开后,根本就没有回学校,而是由家长直接出面替他办理了休学。午休的时候,许宁借着上回送方筎生奶奶回家的记忆,找到方家门前,却被告之已经人去楼空的消息。

  “大概是快一个月前吧。”邻居说,“有人来把方老奶奶和家里其他人都接走了,东西什么的都不剩,看来是不打算再回来。”

  “那他们家的那位年轻学生呢?”许宁问。

  “哦,你说筎生啊。我只听人说他前段时间去了北平,后来就一直没见他回来过。”

  打听了消息,许宁心事重重地对邻居道谢,离开了方家。

  按照对方所说的话,方家所有人在不久之前搬走。而方筎生离开了金陵后,更是从没有回来过。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匆忙,让他们都等不及方筎生毕业?

  许宁突然想起在北平见到的那位故人,方维夏。那是他少时的老师,当日北平重逢匆匆几句话,却令许宁印象深刻。方维夏曾有意提醒许宁,不要太接近孟陆等人。而孟陆对方维夏的态度,也颇令人琢磨。方维夏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和段正歧他们,又是各自处于什么立场?

  现下南北局势混乱。

  北方奉张掌权,与日本人正处于蜜月期;南方国民党盘踞广州,誓与军阀龙争虎斗。各大军阀内战不休,苏俄、美日等列强又虎视眈眈,万一南北僵局被打破,将是一场波及全国的内战,到时会平白徒增多少饿殍?

  方维夏从金陵撤离走家小,是否意味这金陵也将被搅入乱局,不再安全?

  许宁只顾着低头思考,却浑然不注意自己竟然没有返回学校,而是到了平日里常去的书局。

  “元谧?”

  还是被熟人唤了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琇君。”许宁一个愣怔,抬头一看书局的招牌,“我怎么到了这?”

  梁琇君看着他,勉强笑笑。“你啊,总是走路时出神想心事,这个习惯得改改。”

  许宁见她眼眶微红、神色难看,不由关心问道:“出什么事了?”

  本身,在书局遇到梁琇君就是一个意外。

  梁琇君平日在学校教书,却也在报社做编辑的工作。她很少外出,除了特定的日子,一般不会特地到书局。许宁四下张望,没有找到陪同她的人,却在书局最显眼处看到了一份白纸黑字的讣告。

  “那是?”

  许宁忍不住上前几步,拿起报纸,不敢置信地看向梁琇君。

  【毕生从事新闻业,《京报》创办者邵飘萍先生,4月26日于北平不幸被张党枪决,享年四十。】

  邵飘萍那三个字映入眼帘,格外刺目。

  “这……不是真的,琇君,他、他怎么会出事?!”

  许宁握着报纸的手在颤抖,用力攥紧纸张,几乎将纸揉碎。

  梁琇君眼底泛泪,上前轻轻掰开许宁的手,从他手里拿过报纸,将其一一抚平,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讣告上的每一个字。

  “我也不相信,元谧。”她闭上眼睛,有些疲惫地道,“消息传到金陵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是,张作霖已经对外发了公告。邵飘萍,林白水,只是他们清缴的第一批人。”

  “元谧,这些手握权力的军阀,还要杀多少人才够?”她痛苦地低下头,刚刚抚平的报纸再次褶皱,“他们是不是空有人的驱壳,却是虎狼的魂灵,恶鬼的心血!”

  邵飘萍,邵飘萍!浮生聚散如飘萍,生死离退却滂沱!

  这是许宁为数不多的好友中,第一个倒在军阀枪下的亡魂。

  【元谧,你既然如此有文笔,不如来报社做我的助手嘛。】

  【有些事,不要总等着别人去做,要自己亲手做才行。】

  还记得曾因为屡屡触动官僚利益,邵飘萍被三次投入大牢,断断续续过了九个月牢狱生涯。等亲友们将他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骨瘦如柴,手臂都没有小孩儿粗。

  那时,有人劝他不要再写新闻,就算要写,也避着那些敏感的话题。

  邵飘萍笑着拒绝他们好意。

  【我既然已没有强壮的体魄,若是连这笔也挥不动了,还活着做什么呢?】

  他比许宁年长十四岁,亦师亦友,却更像一个同行者。邵飘萍常常赞扬许宁的学识,而他自己却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才子。生在清末的邵飘萍,年仅十三就考中秀才。二十岁出头,他在北大师生的帮助下创办了《一日报》。从此成为百姓的喉舌,官僚畏惧的一杆铁笔。

  袁贼称帝,宋教仁遇刺,五四游行,乃至之后种种大事,邵飘萍顶着各方压力,将实情诉诸于笔端。

  还记得当年他在北平首创《京报》时,曾对几位学生友人道:“我之所以写新闻,是为监督政府,唤醒民众。新闻记者既然被称为布衣宰相、无冕之王,就该有自己应承担的道义。”

  而今天,他终于为了这一份道义,送出了性命。

  鲁迅曾说如今之中国人,是冷漠的看客,生锈的刀斧。

  但是邵飘萍,就是唤醒看客的一剂良药,是清除腐锈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