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Y的劣迹
“我的目的,是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守住这座城。我能得到的,大抵就是一份心安。”
“这个人就是你。”
第44章 伐
许宁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好,读书时也因此比别人省了很多功夫。
然而有时候,他却痛恨起自己的这份记忆力,若是连噩梦都记得那么清楚,那就只能带来痛苦。
遍地尸野,满城哀嚎,当血已经流尽,白骨累累堆积。昔日的丰饶之城,只能听闻恸哭与凄嚎。
梦中情景历历在目,折磨得许宁夜夜难寐。然而他却记不起那屠杀发生的年月,不晓得那惨剧发生的缘由。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梦魇,还是终有一日会成真的噩耗。
然而他记得那一城的尸骸,和绝望的尘烟。
如果可以,许宁宁愿黄粱一梦只是一场虚幻,然而逐渐实现的其它梦中情景,却不容他侥幸。
大学毕业后,许宁放弃北平许多优厚的选聘,来到金陵,只为亲眼看看这座城市,亲手丈量这片土地。而他在金陵待得越久,心中就越是痛苦,他越想改变什么,就越发现自己的无能。
百无一用是书生。鲁迅曾感慨学医不能救国,而许宁学文却依旧不能拯救他想守护的一片之地。就在这时,他遇见了段正歧。许宁渴望的力量,他全部都有。而最关键的是,段正歧是当年他捡回来的哑儿。
他可以利用这份力量。
然而这个念头同样也让许宁痛苦,他每每想到要亲手将当年所保护的孩子推向悬崖,推向与他人生死搏斗的战场,心中就犹如刀割。
直到此时段正歧发问了,他索性直直白白地说出来,叫段正歧知晓自己的心思。
他会怎么想?
段正歧第一个想到的,是许宁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他黑色的眸子第一次如此谨慎而严肃地打量许宁,却没有在许宁神情上发现蛛丝马迹。既然如此,段正歧就问:
【为什么是金陵?】
许宁该如何回答他,说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略览了这片大地未来百年的风雨春秋,说他梦见了金陵城破,梦见了无数惨遭凌杀的百姓?只怕他说出来,只会被人当成疯子。可他也不想让段正歧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过这个重担。
于是许宁说:“我心中总有不安的预感,或许未来某日,这座城市将遭遇不可避免的危险。我想找到一个人守护金陵,然而我既信不过孙传芳,也信不过南北两党。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你。”
他双眸望向段正歧。
“我曾经竭尽全力也守不住一个孩子、一座村庄。我自知要想守住一座城市,也是无能为力,但是你可以做到。”
所以我便要把金陵交到你手中,然后借你的手,助它逃过命中注定的劫难。
段正歧难以说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他有些不理解,一个虚无缥缈的预感而已,许宁犯得着为此兴师动众吗?然而听见许宁亲口说出只信赖自己,他心中又像是被一股暖流潜过,温润了曾经干涸的魂灵。
不过金陵,真的会有那么大的风险?
段正歧蹙眉,站起身,打了一个响指。
“来了,老大!”
张三不知何时躲在暗处,翻越出来,恭恭敬敬地落到段正歧面前。
许宁见他行走时姿势有些奇怪,不由纳闷。倏而像是想到什么,有些责怪地看了段正歧一眼。段正歧却不把这一眼当一回事,或者说许宁责怪的眼神不仅没有起到告诫作用,更像是在他心头挠痒,只能让他在某些时刻更加蠢蠢欲动。
段正歧对张三摊开右手,张三便立刻从右边口袋里掏出纸笔来。他们六人作为段正歧的亲信,随身都带着这些事物。
段正歧写道:
【去将姚二与孟陆喊来。】
“是!”张三不再嬉皮笑脸,领命而去。
而许宁却奇怪,段正歧听了他的解释后,为何是这种反应?难道不该再追问,疑惑他为何如此吗?段正歧看了一眼,就猜透许宁的心思。
【我不知你对金陵的担心从何而来,但是拿下金陵本是我的目的,即便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将它让给旁人。然而最近几个月,我本打算静观一阵。】
许宁一愣,问道:“为何?”
段正歧深深看了他一眼。
【可记得方维夏?】
“将军。”
许宁还没回答,那边孟陆和姚二已经领命而来。段正歧不急着向许宁解释,而是写道:
【姚二,把方维夏之前在北平的行动再复述一遍。】
许宁心中一惊。
姚二不知将军为何又要谈起陈年往事,不过还是恭声道:“是,属下查明方维夏之前去北平,名义上是接侄子出院,其实却是和北平的一部分新文人有接触。”
许宁听至此,眼皮微微一跳。
“方维夏离开北平后,迅速将族亲带离金陵,前往广州。而经过三月底中山舰事件,国共两党之争愈演愈烈,为平复内部矛盾,加之军内呼声日涨,国民革命军可能会在月内出师北伐。到时,金陵恐怕会成必争之地。而方维夏,正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五师的党代表。而之前许先生回到金陵后,方维夏曾令人探查先生的动向,也知道……知道杜九一事。”
姚二抬头看了许宁一眼,果然见许宁脸色变白。他这时才明白,将军故意让自己在许宁面前说出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
许宁的幼时老师方维夏,明知金陵危难难避,却未对他提及半字。他在许宁归宁时,就打探了许宁的消息,却在许宁被杜九污蔑被迫辞职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他自始至终带着一双冷静的眸子,看着许宁踏入泥沼。
在北平,许宁自以为遇见了故人,暗暗高兴,而方维夏却早已经把他当做未来敌人,提前防备。
当然,若不是因为当时遇见方维夏时许宁身边正跟着孟陆,让方维夏误会了他与皖系的关系,或许不该如此。但段正歧不必去解释这些,在他心里许宁与自己是天然不可分割的。那方维夏既然为此就与许宁划清界限,那就说明许宁在他心中也没什么地位。正应该叫许宁知道他昔日的那些师长,如今都是什么态度。
他看着许宁苍白的脸色,心中却涌上一层快意。那是将最在乎的事物,一点一点握在掌中的快意。若许宁是一棵大树,段正歧将不准它的根系生长出自己的禁锢,不准它的枝桠探出自己的怀抱。任由它伸展枝叶,却只在自己的怀中。
许宁要利用他守住金陵,他则想把许宁牢牢掌控在怀。
很是公平。
段正歧让两名属下退下。
【今日已经不同往昔。】
他写道:【国民革命军蠢蠢欲动,江南军阀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你要守住金陵,势必以后会参与这些争斗,其中不免有故人。或许有一日,你就要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
许宁嘴唇微颤。
段正歧见他犹豫,心中不满。
【或者,你宁愿看着我死在他们手中。】
“不!”
许宁一个激灵,用力抓住了段正歧的手。
他从没有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是再也难在两全之间博得一个平衡了。曾经杜九污蔑他和奉系勾结,为此被学生们怒斥鄙夷。而此刻,他却真的走上了与军阀共谋的道路。即便这个人,是段正歧。
不然他还能如何做呢?去相信根本不知底细的国民革命军,去投靠不再信任自己的老师,还是去加入党争成为苏俄与日美博弈的棋子?他虽然有一场奇异的经历,有几分浅薄的才华,可若投入这大时代下,也不过如无凭的草根,很快就会被搅成粉碎。即便大才如邵飘萍,不依旧成了权力的刀下亡魂。
正因为他没有权力,所以他不得不借助权力。而手握权力的段正歧却递给他一把刀,让他与过去做一次鲜血淋漓的了断。他面临的选择,不仅仅是在故人与段正歧之间做个决断,更是在梦想的幻灭和现实的残酷之间做一个抉择。
是坚守过去,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然后眼睁睁地等待噩梦的发生;还是踏上新程,掌握权力,却可能要背负骂名与故人的指责。
他曾经叹恨孙文先生的无可奈何,如今自己竟也要步入后尘。
“我……”
段正歧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见许宁嘴唇微张,像要从那张惹人觊觎的嘴里,吐出什么令人不快的话语来。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若许宁不能下定决心与过去割舍,不能全全然然站在自己这边。他宁可把这人和血吞了,也要他再也不能令自己难熬,令自己魂魄分离。
许宁轻轻一叹:“我不会再丢下你。”
听到这句话,段正歧黑眸紧紧盯着许宁,克制住心底的些微冲动。他知晓,这是许宁第一次在两者之间,明明白白地选择了自己。
我不会让你后悔。段正歧心道,从今以后你想守护的,便都由我来替你守护。
段正歧再次向孟姚二人下令。
【即刻启程去上海。】
他吩咐姚二。
去上海?许宁不解,段正歧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
一旁姚二见他面露不解,看了眼段正歧,见将军并不反对,遂解释道:“杜九撤离时,我从他手下抢到的一份资料。那上面罗列了各个党派不少人的姓名,只是我去的时候,资料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并不全备。将军怀疑,这资料或许和青帮的下一步动作有关。”
上海如今是一处重地,不仅盘踞着各国租界,也酝酿着反帝的新文化,势力交错复杂。段正歧派姚二去上海探查,可是怀疑青帮的下一步动作会影响到大局?
许宁静静看着段正歧处事调度,又想起他对丘谋壬的处置,无一不沉稳细腻。他心中感慨,自己总还把段正歧当做孩子,他却早已经成长,有着谁也猜测不到的手段了。
却在这时,他又见段正歧写道:
【一月之内,我定夺下金陵。】
写罢,段正歧丢下笔,带着属下去部署安排了。看着他们一行人雷厉风行的离去,许宁抱着手中的小黄狗独自站着。直到这一刻他也不知晓,选择段正歧,割断过去,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局势的突变,却没有任何人可以预见。
五月底,段正歧正缓缓收拢他的布网,一点点蚕食这座城内的势力。
南方突然传来消息,叶挺独立团挺进湖南,与吴佩孚作战。国共联合的国民革命军,这支由蒋中正率领的军队,开始向北方的军阀显露他们锋锐的爪牙。
而一旦吴佩孚的势力相继被攻破,金陵首当其冲!
第45章 阀
便是烟火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把他惊起。
丘谋壬吓得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听见了炮声和枪响,可再洗耳倾听,只听见窗外阵阵蝉鸣。
已经快六月了,而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客,也足足有大半个月。
丘谋壬眼中尽是血丝,鬓间花白,仿佛短短一个月内就苍老了十岁。这一个月来,外间为了烟花厂爆炸一事,几乎将他骂成一个马蜂窝,他既要面对来自社会的舆论,还要顶着上司的诘问,最后连乌纱帽也保不住。
然而丘谋壬最痛恨的,不是构陷他落难的段正歧,也不是围追堵截痛打落水狗的记者,而是杜九。杜九自己抽身而退,退得轻松,却将丘谋壬留在了局势混乱的金陵,深陷泥沼。仿佛当初怂恿他去招惹段正歧的,信誓旦旦地拍胸保证不会有错的人,不是他杜九一样!
如今儿子没有追回,官位也丢了,还得跟个过街老鼠似的四处躲藏,丘谋壬真是恨不得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杜九身上。
今夜他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照例辱骂杜九几次,却听见屋外细微的脚步声。
“谁!”
丘谋壬拿起枕边的手枪,机警地看向门口。门外传来轻轻的呜咽声,好像小狗在哀嚎,又像只是风声。丘谋壬翻身下床,冷汗从额头一滴滴落下。他心里料想了各种可能,最后刷的打开大门,用枪指向对面!
而他看到的,却是被绑成粽子押在门口的青年,不正是失踪了半个月有余的丘珲么!而除了丘珲,门外再无旁人。
“你怎么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