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Y的劣迹
“找我父亲?”
听到消息赶来的甄吾挠了挠头。
“哎,这可麻烦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他啊。话说我从上海商馆偷跑回来,他现在一定是气炸了,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对。”
偷跑?
许宁哭笑不得。
“你真是跟着你父亲去上海经商的?那你回来是瞒着他,他也不知道你与将军的关系?”
甄吾点头如捣蒜。
“是啊是啊,回去我肯定要挨板子,哎愁死我了。”
这么大的事,拖到今天才说。许宁心里十分想让他挨一顿打再说。可是想到亟待解决的问题,仍是不放心:“照你看,你养父有多大可能支持我们?”
“支持?”甄吾笑,“投资军队虽然能带来依靠,但可是无底洞。我父亲才没那么傻,会去做这种事。不过嘛,或许有一个人可以说动他。而只要说动这位先生,恐怕不止是我父亲,整个华东的富商巨户,都会向你们示好,他便是——”
听到这里,许宁也想起了这位人物。
“张四先生!”
他与甄吾异口同声道出这个名字。
这位大名鼎鼎的清末状元,主张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能人,无论是在商界还是各界,都有着无人能及的名声。虽说张四先生的事业已经走向下坡路,不再如昔日辉煌,但他在众多商贾士绅心目中的地位,却是始终如一。许宁的一位先生胡适也曾夸过——张四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影响遍全国。
他是不能用“商人”二字概括的人物,是清末以来的大实业家,是晚清最有名声的状元,更是无数人心中以一己之力改变一县、一城、一国之面貌的奇人!
甄吾对许宁笑道:“元谧,你若能说服张四先生支持将军,那才是改天换地的大功劳!我看从此以后,谁敢再说你是将军的祸星,要把你除掉。”
许宁听他话里有话,此时却没时机多问。
“张四先生现下在通州养病,也不知愿不愿意见外人。”
“怎么,你要放弃?”
“当然不是。”许宁说,“我想亲自上门拜访,说服张四。”
段正歧已然踏上征程,那么许宁也要踏上属于自己的战场。
第65章 皆
急行军时的部队是没有热食吃的,便是连段正歧也只能拿着干粮和罐头饱腹。他们这一支部队从江北营出发已经有整整两日,一日前,丁一率领一部脱离大部队继续向湖南赶去,而段正歧则留在了杭县外,伺机而动。
两万人的军制,要想不引起对方注意,必然得小心规划。段正歧化整为零,让手下的将领分别带着四支四千人的部队隐入山林中,他则带着余下的一支潜伏在衢县附近。衢县为四省交界,又可以一日之内攻入杭县,是留守后方的大本营的最好选择。
这一日,段正歧就着落入余晖看将士们安营扎寨,他麾下直属的这四千人中,有一千骑兵,一千尖刀营,剩下的则是步兵和后勤。段正歧的营帐落在大营正中,周围是四散而开的兵士们的帐篷。因为是在山林里扎营,又不能点火驱虫,所以现在困扰士兵们最严重的反倒是蚊虫叮咬。
不过段正歧没有此担忧,他身上备着临出发前许宁给他的驱蚊药草,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近身。想起许宁,段正歧眸光柔了一瞬,连巡视的步伐也微微停缓下来。
“将军!”
一名下级士官来报:“收到两封急信!”
段正歧拿来看了。
一封是从江北营发出的,是孟陆告知他许宁已经动身前往通州,并简单叙述了缘由。另一封则是从上海寄来,段正歧两三行快速看完,已经放下信。
他挥手,向士官做出一个手势。
那士官眼前一亮,压抑住兴奋的神情道:“是!”
凌晨,衢县、温县等地各自被不明身份的人马攻破入城,而在天亮前,这些势力又纵横成夹击之势,包围杭县!
而此时,许宁刚刚进入通州地界。
张四先生发家始于苏州,但通州却是他的大兴之地。从张四在通州唐家闸建立纱厂厂址之后,有先后建立铁厂、油厂,轮船公司等。数年下来,已经将唐家闸发展为一片颇有声势的工业区。
听说洋人在绘世界地图时,中国这一版图便是连金陵等城市都没有标注,却偏偏标注了张四先生的唐家闸,可见四先生的名望已经享誉内外。
然而许宁看到的唐家闸,却已经不复昔日的辉煌。
纱厂因为连年亏损,又债台高筑,已经落魄许多。不少工人被辞退回家,纱厂的经营也几度陷入停滞。许宁到纱厂打听时,便听到纱厂如今已经不是张四在经营,而是由上海钱庄的债权人派来的经理人在监管。
附近其他依托纱厂而生存的产业,连同张四先生的处境,可想而知。
“你要找四先生?”
纱厂的看门人对他道:“四先生最近生病在家休养,已经好久不来厂里了,你可以去濠南碰碰运气。”
许宁谢过看门人,便回到了车上。
“怎么样?”
一旁,孟陆问他。
“形势不好吧,这样你还借得到钱吗?”
许宁摇一摇头:“张四先生如今自身难保,已经没有余力资助我们了。”
“可你还是要去找他。”孟陆说。
这是当然。这位传闻中的实业家虽然是虎落平阳,但是对后人来说仍旧是一道不可跨越的丰碑。即便不能出资支持,张四依旧是有很大的能力与作用,仅仅是见一面,就会有很大获益了。
许宁想着,让车开去濠南。
张四在濠南有一幢别墅,占地两千多坪。他暮年休养,便都安居在此。然而许宁找上门的时候,却被门房婉拒了。
“老爷身体有恙,不方便见客。”
“但我有要事还望恳请通传一声。”
“哎呀,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许宁正打算多说几句,却见外面小巷里走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见有人堵在门口,这年轻人皱眉道:“怎么回事?”
门房连忙道:“少爷,这位客人非要求见老爷,还不肯走。”
许宁便和这年轻人同时向对方打量。
这被喊作少爷的年轻人,模样不比许宁大几岁,只是眉间几分忧愁,显得有些阴郁。而这阴郁的男子看向许宁时却是眼前骤亮。
“可是许宁,许先生?”
“啊……”许宁微微吃惊,才应道:“是我。阁下是?”
“我叫张孝若,许先生是来见家父的吧。下人不懂事,来,请进请进!”
于是就在许宁都还摸不着头脑时,这位看似认识他的张孝若便把他请入了别墅。
张孝若一边领路,一边回头道:“家父身体抱恙,一直休养不见外人。不过他这几日好转了些,我想也是可以见一见先生的。”
“敢问……”
“说起来,先生特意寻到府上,必是有要事要同家父商议。我这就去向他禀报,先生在大厅稍候。”
“我……”
“您身边这位壮士,英武不凡,想必就是段将军身边的得力干将了。幸会幸会。”与许宁唠完了,这张孝若又两眼放过地区找孟陆握手。
孟陆一边呵呵笑着,一边使劲捏了他一把。
“张少爷不仅认识我们家先生,竟还认识我?”
张孝若被他捏得出了一把冷汗,连忙松手道:“误会误会,只是前些日子我正好在上海逗留,听闻先生的一番义举,也晓得先生现下在段将军麾下,才猜出壮士的身份。”
“我不叫壮士,我叫孟陆。”孟陆冲他露出一口尖牙。
“孟陆先生……”张孝若有点不擅长对付这个浑人,连忙道:“我这就去通传家父,两位稍候。”
等他走了以后,许宁才有些责备地道:“你吓唬人家做什么?”
“做什么?我怕他对你居心叵测啊。”孟陆说,“一见面就那么热情,不是图利就是图色。我想这小子不是图我们将军的高枝,就是贪先生你的美色。可不得好好提防。”
许宁连给他白眼的力气都没了。他算是明白,自从他和段正歧正式定下关系,他就被这一窝虎狼看得紧紧的,外面插不进一根针,他也别想透一口气。许宁虽然自觉不会背叛段正歧,但也讨厌这种盯人的方式。
他看了会孟陆,突然笑道:“这你可误会了一件事。”
“嗯?”
“我既然看上段正歧,就说明我不喜欢张孝若那样的书生。你们家将军有空担心外人,不如担心担心窝边草。”
“你……”孟陆后背一紧,某处一凉,“你唬我的是不?”
呵呵。
许宁不再理睬他。
就在孟陆在那边挠心挠肺地想自己是不是被许宁涮了。旁边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侧耳倾听,像是竹仗敲打在砖石地面的声音。
许宁连忙站起,望向声音的传来处。
只见张孝若扶着一位老人,缓缓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位蓄着白须的老人,胡须与头发都夹在着花白,微微蜷曲。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绣有暗纹的长袖对襟,下身则露出里面灰色的长衫。老人面容苍黄无血色,却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出现在客人面前。
许宁望着他,深深地鞠躬道:“四先生。”
张四在拐杖和儿子的双重借力下,走到许宁身前,可以看出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却让人保持着自己应有的体面。他微微喘了会起,看向许宁道:
“客人要是来借钱,我张四现在可是个废人一个了。”
许宁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猜出了他原本的来意,他抬头看向老人,在那双有些浑浊的黑眸里,仿佛看到了大江涛尽大风过后的平静,又仿佛看到了潜藏在日暮西山下的锋芒。难以想象,一个走向暮年老人也会有这样的神采。
许宁站直身体,回:“来见到先生之前,我的确是为筹资而来。可见到先生之后,我觉得是否能借得款、能否得到帮助,都是其次。只是见到先生一面,就值得这一趟了。”
张四笑了一声,胸膛发出破风车一般的声音。
“看来你有一张利落的嘴皮。”
许宁倒是沉默不语了,刚才那一句纯是发自肺腑,再多说反倒显得无端的恭维。张四看他不说话,倒是自己提起话头。
“我知道你。”
他说:“李守常的学生,竟然和军阀混在了一块。真不知你老师会怎么想?”
许宁说:“老师已然知道的,我们虽然不同行,但都尊重彼此的选择。好比四先生当年力排众议,独自支持袁世凯,不也是有自己的意见?”
张四眼神一锐,冷冷道:“可我后来后悔了,知道自己选错了。你呢,你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错吗?”
“我自然不敢担保,此时做的决定就绝无错误。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当下做出最适合的选择,以免让未来连后悔都无可后悔。”许宁看向张四。
“你可能保证,你选择的人就不会成为另一个袁世凯?”张四问。
“我说能,先生必然不信。”许宁说,“那我唯一能担保的,就是在他成为那样的人之前,终结他。”和我自己。最后这四个字,许宁却是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