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 第13章

作者:公子欢喜 标签: 近代现代

  “钟大人一路北上,吃住可还满意?”楼先生站在他身侧,笑眯眯发问。

  看似平常的问候,却暗藏无数玄机。钟越双目圆睁,直直看着眼前一脸闲适的文士:“托三当家的福。”

  三当家轻笑着纠正:“不敢,是大当家的心意。”

  这便是承认了!钟越紧握双拳,内心更觉愠怒。

  奉洛云放之令,他带着人深入青州腹地探察。一如燕啸所述,武王关内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云集。满脸络腮胡的塞外刀客、剃得青光的脑门上纹着诡异图腾的异族浪人、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的江湖流寇……昏暗闷热的地下赌庄里,他甚至还见过几个正被大梁朝廷张榜悬赏的江洋大盗。

  当日初入武王关,九戎老首领确然花费过心思。与关外各部不同,两州依旧沿袭大梁旧制,各设州府。随着老首领去世,九戎示弱,其余各部蠢蠢欲动,趁机都往关内安插人马。于是灵、青两州的形势也跟着混沌,各城各镇各为其主,各方势力暗潮汹涌,却又受实力所限,只可占一隅之地,无一统全局之力。

  越是错综复杂之地,恰是浑水摸鱼之时。这就是燕啸口中的机会。

  钟越在青州州府栖凤城呆了十天,常去街边一家热闹的酒馆探听消息。酒馆掌柜是个腰肢细软的异域女子,爱穿艳红色的薄纱灯笼裤,露出雪白一截细腰,碧绿的眼瞳妖异似猫。她爱找钟越聊天,一口并不熟练的中原话说得酥软透骨:“大爷要走?”

  钟越自称是江南来的绸缎商:“买卖没做成,留在这儿怕要饿死。”

  女掌柜半信半疑,拿一双绿得似能沁出水来的眼瞳若有若无扫着他。

  钟越落落大方同她对视。她眨眨眼,扭着弱柳似的腰,自高高的账台后婷婷袅袅地走出来,脚步蹁跹,好似舞蹈。

  钟越扬眉:“夫人有何交代?”

  “没有,没有,就是问问……”她隔着绣着金线的红面巾“咯咯”娇笑,骄傲地挺起鼓鼓囊囊的胸脯:“你们中原的女人,比我好看?”

  心下一松,钟越摸着下巴“哈哈”大笑,想要开口,她忽而再进一步,一双大白兔似的饱满胸脯软软压上他的胸膛。香风扑面 ,伴着她轻柔绵软的声调娇滴滴在耳畔响起:“还有,你们那个大公子呢?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世人常语重心长互勉,为人莫装那啥,装多了遭雷劈。

  “轰隆——”一道惊雷,不偏不倚劈在钟越头顶。

  一把推开她急急后退一大步。他面上笑容尽褪,心中暗起三分杀意:“夫人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她抬手在胸前掸了掸,眨着眼似天底下最清纯无辜的少女。一双美目流转,示意他抬头看头顶的横梁。

  屋顶正中高高挑起的粗大横梁上,接近角落的位置,浅浅刻着一个图案。若非有人刻意指引,寻常人轻易便会忽略。

  钟越运足目力,凝神看去,赫然是一只冲天飞燕。

  耳边雷声愈响,身形止不住微微晃动。钟越心口一滞,只觉得胸中似有万丈深渊,整颗心都急急向下坠去。

  美貌的异族女掌柜掩唇嬉笑,满意地看他脸上血色一丝丝被抽离:“他说,等你走的时候便告诉你。呵呵,你们中原的男人个个又好看又有趣。”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双碧绿滴翠的眼睛,钟越想起了啸然寨的三当家。几个月前,啸然寨议事厅内,他也是这般用扇子遮住了半张脸,弯着双眼冲他笑,笑容飘渺,暗藏三分哀悯。就像现在——

  “玩笑而已,钟大人莫动气。”话说得轻巧,却毫无半点诚意。

  这群穷酸野蛮的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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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的燕大当家也在道歉:“我就说说,你别不理我。来,笑一个,总板着脸显老。”

  洛云放一再克制着拔脚走人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冷冷开口:“饭馆、酒肆、茶楼、赌坊……都是易于收集消息又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回程时钟越特意留了心,自青州到灵州,一路所经城镇,皆有飞燕印记,其中以不起眼的路边饭馆和酒肆居多,此外还有隐在巷子深处的茶楼赌坊,甚至街口无人驻足的算命摊或某个乞儿手中的破碗……这些都是啸然寨的堂口眼线,难怪他敢夸口,整个西北没有他打探不到的消息。

  布置这些需要多少心思?光时间来看,便不是一日而成。还有忠心可靠的人手和日复一日的经营手段……遥想之前,也是眼前这个不着调的痞子看穿了他的质疑,提出可以派人去探查的主意。

  这个人,原来早有准备。

  “燕大当家好算计。”连他都被哄进去了。

  他神情端肃,燕啸却悠然,慢吞吞从袖子里摸出一包栗子,一个个剥着:“光听我说你不肯信,那就唯有让你亲自去看。”

  不但让他看现今武王关的情形,更是让他看啸然寨隐藏于背后的实力,叫他明白西北王云云不是痴人说梦。

  洛云放点点头:“大当家是爽快人。”

  只这一份将所有家底亮出的胸襟就可见其豪勇,同时也可见其迫切:“九戎老首领去世算来已有些时日,听说九戎殷太后已扶持少帝重掌朝政。”

  孤儿寡母四个字挂在大梁上上下下嘴边说道了多少年,人人一提起武王关外的蛮族,首先想到的不是多年前的仓皇南逃,而是人家后院那点子狗血淋头的苦情戏。却不知,人世流年无情,山河俱在却惟独人不会一成不变。白驹过隙光阴匆匆,懵懂稚童可以长成英伟少年,娇花般柔弱的佳人也可以有身穿凤袍垂帘听政的果决。

  今年年初,九戎少主逋一掌权,便大刀阔斧一改蛮夷旧俗,仿学中原帝制,于夏初在九戎逐日城登基称帝。封号为赤,人称赤帝。又尊生母殷氏为太后,因少帝年少,群臣拜请太后临朝辅政。女子干政,莫说西北十六部,哪怕放到大梁都得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那九戎上下却人人俯首,也算一则千古奇闻。

  人家新人新气象,一整顿完朝政,立马调转枪头开始收拾四周那些不听话的,之后就该磨刀霍霍向着大梁这头肥羊了。再瞧瞧咱们这里,南边京城里龙椅上坐的那个……嗯,刚收了个年纪比女儿还小的后妃,身子骨想来不错,皇家开枝散叶不用愁,其他的,那就指望不上了。

  “九戎骑兵原就悍勇,眼下又出了个骁勇善战的戚将军。西北其他各部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一统关外不过早晚而已。”放眼关内,能拦得住九戎铁骑的唯有燕家。可燕家上下三百多口的尸骨早都化成灰了。至于取燕家军而代之的姚家,虽说也是将门,可论及智谋胆略,始终逊了一筹。生的儿子倒是多,可尽是纸上谈兵的庸才,唯一有出息的十三公子自小便有“神童”之誉,偏偏天生是个药罐子。那病怏怏的小身板,若无人搀扶,连路都走不了,更遑论舞刀弄枪。

  说来说去,还是田师爷日日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人家眼看着明君良将兵强马壮,咱这边还在为着点你写诗骂我出身低,我要上奏折给你穿小鞋的陈谷子烂芝麻在金殿上玩撞柱子。都是为人君为人臣,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若西北十六部内乱平息,灵州和青州的混乱时局也就一应而解。到了那时候,燕大当家的饭馆生意怕要不好做。”不是不好做,简直是要做不成。苦心筹划布置这么多年,一朝毁于一旦,别瞧他现在若无其事地剥栗子,心里只怕早已忧急如焚。

  世家子弟连说话都幼承庭训,吐字清晰,音调平稳,方显家教。到了洛云放这里,更是不疾不徐,无喜无悲,听不出半点起伏:“还有一件事。燕大当家心里该清楚,你的饭馆酒肆哪怕开遍了整个西北,燕啸依然只是燕啸,龙吟山上的一个山匪,到不了明面上。”

  天底下最不公平最叫人恼恨,不过名分二字。什么名分的人干什么样的事,是真龙天子就理应在金銮殿上威风八面地坐着,是文臣武将便自觉在龙廷下头垂头敛目好好站着,你一个山匪贼寇那就夹着尾巴在山坳丛林里乖乖窝着,这就是名分。武王关里群雄争霸,这么多年,偏偏没有一个敢做出头椽子,实力所限是其一,师出无名才是关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介匪寇就妄图霸占一隅之地,不劳旁人动手,大梁天子和九戎那位新上任的赤帝头一个就得把你弄死。

  “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号,你动不了手,大逆不道的罪名你当不起。可我不同,我是屏州督军,屏州百姓深受蛮夷所扰,我出兵是收复故地,理所当然。抑或,乱、臣、贼、子这四字,你当真要坐实了它?”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那头剥着栗子的人终于变了脸色,眸中似有碎冰,阴阴冷冷射向洛云放。洛云放满意地看着他倏然绷紧的脸庞,一想到燕啸痛心疾首的悲惨模样,话语间就止不住上扬,带出几分幸灾乐祸来,“疆场厮杀不同于你们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你暗里把网张得再大,若硬碰硬对上,能调动的人马有多少?大梁军士再不济,单论人数便胜过你这小小匪寨百倍,我说得可有错?燕大当家,你没有的,偏偏我有。所以,与其说是我找你,不如说,该是你求着我。”

☆、第十一章 上

  山风凛冽,落雪簌簌,堆满了旧书的小小卧房被炉火熏得温暖如春,融融暖意叫人惬意得连浑身的骨头都觉酥软。

  素来不爱看戏的洛大公子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燕啸变幻不定的脸色,惊讶、凝重、悲愤……五彩斑斓,精彩纷呈。难怪洛云澜那个熊孩子总嘀嘀咕咕地说,老天爷他老人家把该安在洛云放脸上的表情一股脑都送给了燕啸。

  他竟也沉得住气,不过须臾之间,种种情绪一闪而逝,旋即面色如常,低下头,继续灵活地剥栗子:“你说的都对。”

  黄澄澄的栗子高高堆满一碟子,远看似小山一般。洛云放爱吃这个,记忆里,倒是有人也嗜好这一口,时常在冬日满大街黝黑硕大的糖炒栗子锅前馋得迈不动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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