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这人一较真起来与平素浑然两个模样,眉目沉静眸光炯炯,端的沉着稳健一派主将之风。边说边腾出手来,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点划。隔得太远怕他看不清晰,索性拉过凳子挨着洛云放身侧坐下。洛云放稍落下眼,就能清楚看到他下颌上疤痕,浅白色一道,隐隐绰绰被泛起的胡渣遮盖着:“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还有这山,险得很,不好布阵……这事啊,有点难。”
不但难,而且熬人。只要想想这烽火狼烟的日子还得捱至少三年,连燕啸这样的都忍不住丧气皱眉,一摆手把茶盏推得老远,吃在嘴里的白面馒头也不那么香甜。手点着桌面将地形简图一画再画,战场无眼刀剑无情,自来功名利禄都从白骨血海里来。烽火狼烟不是好归处,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再良善的人厮杀久了,心肠也能硬如铁石。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死的不是自个儿谁都体悟不了那份疼。
谁人不惜命,谁人不畏死。武将戎马一生,杀气环身连鬼魅见了都要退三分,独独忌惮一个“败”字。一时之差,一令之误,血流成河,满城缟素。兵家无小事,不得不慎,不得不忧,不得不重之再重。
他这是忐忑了。越是没底,他话越多。洛云放静默地听,就着半碟素菜慢慢喝一碗小米粥,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碗,侧首平视:“我不伤心。”
他乍然住口,两眼圆睁,双唇翕张,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洛云放扭回头,怡然自得给自己舀一碗汤,素来表情稀少的脸上无风无浪,转眼依旧冷冰冰睨他:“贺鸣的事,我不伤心。”
所以,你也别在乎。没有淌不去的河,没有过不去的坎。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表弟一夕离心,再怒再恼再刺心,我也挺过来,你担心什么?
从来都是他眨着双高深莫测的眼糊弄人,终于轮到他瞠目结舌一脸傻样,报应啊报应,冥冥中果然自有因果。洛云放心里格外舒坦:“战场上哪里有不死人的。谁都不是钢筋铁骨不死之身,你我皆一样。”
燕啸眼中一亮,不知想起什么,眸光闪烁不定,脸上涌起万千思绪。大战之前不可轻言生死,洛云放本打算就此住口任由他去想,见他迟迟不做声,便不自觉又脱口说道:“文死谏武死战。马革裹尸总好过混沌度日,倘果真不成,风沙黄土埋的也不单单是你一个。”
打从出兵那天起,他和燕啸就栓在一块儿,撕扯不开了。真若败了,他和燕啸都没好下场。
他说完话就低头端起碗来喝汤,手背忽地一烫,端碗的手就被紧紧覆上。洛云放顺势转头,燕啸那张大脸便在眼前越显越大,直至嘴唇上也被盖上一片温软……
倏忽而至,只刹那,又轻掠而去,蜻蜓点水一吻,飘忽得还没叫人回过神,他已抽身退回原地,脸还是那张厚比城墙贱不要脸的脸,眉宇间忧愁一扫而空,一双眼亮得灼人,连带握着洛云放的手掌心也是一片滚烫,他勾起的嘴角再咧就要歪到耳朵边了,语气倒是不轻浮,还带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却遮不住话语间那份满溢而出的得意:“你是在跟我生死相许?”
许什么许?许你娘的白日做梦说瞎话!一场仗死百把人都算少,死在一块就算生死相许,那他还许得过来吗?洛云放恨不得掰开他的头颅看看这货成天都在想什么:“你吃多了……”
这回连话都没让他说完,燕啸那张大脸又凑了过来。不同于上一次的点到即止,双唇相贴,辗转吮吸间他伸出舌在他嘴边轻轻舔舐,舌尖温软,一面柔情蜜意地诱哄,一面灵巧游弋,伺机便要往他口中蹿。洛云放咬紧牙关不愿如他的意,燕啸吻得更细致,一下下轻如细雨连唇角都扫了又扫细细品过……他不愿他亦不逼迫,细碎的亲吻延伸开去,下巴、面颊、眉梢、额头,最终落至他的鬓角,火热的气息一阵阵吹在耳边,脸贴着脸,耳鬓厮磨,轻语低喃:“战就战,谁怕谁!都到了这份上了,不是生就是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拼命的干不过不要命的。去他娘的,咱就同姓戚的好好斗一斗,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爷连二十年都忍得,还在乎这个!”
他家老国公爷生前是怎么说的来着?燕家守武王关,守的不是谁家江山,燕家守的是天下黎民。男儿从军,为的便是保国护土,于国于家容不得半分退让,哪怕丢了,也要拼死争回来。山川锦绣,寸土不让。
洛云放死死抓着他手腕的手不自禁松了,唇畔蓦地一痛,燕啸得逞后的笑声伴着觑准时机的舌头一并长驱直入……
好容易退离少许,彼此气喘吁吁,都红了一双眼,燕啸抬起手,拇指压上他气得发颤的唇:“啧,都在肿了……”
叮当哐啷乒乓嘭嚓——
始终守在门外的小厮回头望了望持刀而立的侍卫,相互交换一个眼神,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看看。以小厮对督军大人多年服侍的经验看,方才那阵响声八成是自家公子把燕当家踹地上了。
响动过后里头倏然寂静,于是燕大当家低低的说话声分外让人听得分明。他说:“洛云放啊,你不怕同我一起死,可我想要和你一起生。”
生死相许,死同穴固然完满收场,生同衾方为人生极乐。
侍卫无限鄙夷的目光里,小厮悄悄后退半步,贴着墙根,竖起耳朵想多听两句。洛督军的回话却丝毫没有刻意压低:“滚!”
“别呀,云妹妹,你害羞了?哎哟,别踹别踹……云妹妹……我刚爬起来……”
多此一举的小厮挠挠下巴,又在侍卫更鄙夷的眼神里,乖乖站回原地。
路漫漫其修远兮,燕大当家仍需努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