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这位燕大当家最后一锤定音的话语更是别有深意,令钟越不得不郑重放进心里,翻来覆去反复品味:“云妹妹,咱们日后见。”
最终,啸然寨原本已经谈妥的那一成半分成变成了一成,因为洛大人突如其来的强势反对。
哪天燕啸若是死了,一定是嘴贱贱死的。
归根结底,究其缘由,到底是因为“日后见”呢?还是“云妹妹”呢?
钟越认真思索……
不论如何,啸然寨那伙人,能不见还是不见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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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事如果尽如人意,那么人世就没有天意一说。忠诚憨厚的钟越向来如此坚信,洛云放亦是如此。有些人偏偏不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大军回城,庆功、封赏、休整、安歇……加之洛督军初来乍到,一应食用住宿皆要从头打理,一切尘埃落定,已过一旬有余。盛夏酷暑,皮糙肉厚的关外蛮族被毒辣辣的阳光晒得一个都不肯露面,落雁城难得过上两天太平日子。
洛云放揪着洛云澜的衣领把他丢去了城中唯一一座学堂,后头还加配两个腰膀浑圆的彪形大汉,每日奔前跑后如影随形,城中百姓见了连连感慨:“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看看,连书童都这么别致。”
督军府对外的杂务由钟越处理,府内事项洛云放一应交给了贺鸣。他这次来屏州带的人很少,除了洛云澜和几个小厮下仆,得力能用的只有钟越和贺鸣。钟越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既是护卫也是副手。贺鸣是洛云放母亲娘家一支落魄旁枝的子弟,为人机灵,处事一贯圆滑,论亲疏算来是他的远房表弟。洛家人总爱护着自家人,哪怕仅仅沾亲带故。
落雁城的夏夜天黑得比京城更早,洛云放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回府时,天尽头的晚霞尚如赤焰般彤彤将半边天空烧得火红,待到洛云澜回府,两人一起静默地用过晚饭后,墨蓝色的天空已经布满星辰。繁星点点,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书房内的轩窗外间或慢悠悠飘过几点幽幽碧光,低垂的星子与飞舞的萤火虫交相闪烁,叫人一时难以分辨。
“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房内闷头背书的小公子张大双眼,一错不错望着窗外翩飞的萤火愣神,一个恍惚,口中的诗句就没了下文,“请嘱防关将,慎勿……慎勿……”
“慎勿学哥舒。”书桌后的洛云放挥挥手,“去玩吧。”
洛云澜欢呼一声,雀跃着跑出房外,要找贺鸣一同捉萤火虫。洛督军一如既往的凉薄口吻比凉爽的夜风更凛冽:“明日先生那边若是也背得这么糟,回来自行领罚。”
洛督军公务繁忙无暇理会家中琐事,军法等同家法。
糯米团子脸上一垮,哭丧着脸回身,拿过书本,乖乖关进自己房中接着背。
凉风习习,流萤明灭。不一刻,书声琅琅。童子稚嫩的诵读声在静谧的夏夜里,透过窗缝叶隙,伴着栀子花清幽的芳香一并蔓延开来,悦耳轻快,仿佛小调。
洛云放放松心神,惬意地闭上眼。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钟越和贺鸣肩并肩走了进来;“大人,有要客。”
能劳烦内外两大管事一同来通禀,还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犹疑声调……洛云放睁开眼:“谁?”
钟越深吸一口气:“龙吟山啸然寨燕大当家。”
后人说,你若安好便是天晴。于督军府而言,燕啸就是安宁岁月里的一道晴天霹雳。
天意如此。
事事由人,天意他老人家就觉得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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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州督军府燕啸往昔没少来,不用人引领,燕大当家一抬脚,熟门熟路地迈向后花园里的小花厅。
督军府的花园是之前某任督军精心布置过的。屏州地处西北,气候拙劣,地质不佳。那位督军耗巨资自南方各处搜罗来各色花草,又费尽心机培育,方叫这小小方寸之地能在西北这般冬日苦寒夏季酷热的不毛之地里,四时花开月月繁华如春。之后历任督军对这园子俱喜爱有加,特意延请京中名匠不时修葺维护。到了洛云放手里,那么面目如玉、举止雅致的华美贵公子,那么高贵不凡、锦衣玉食的世家大少,两月有余,园中奇花异草死了大半。
钟大管事摊着手说,屏州府库没钱。特意自京中请来的护花圣手又被赶回京城去了。
燕大当家抚着花厅门前那株行将枯死的牡丹叹息摇头:“可惜了啊可惜,这么难得的珍品怎么也值五百两银子吧?”
同样目露痛惜之色的小厮尚不及开口表露几分哀婉之意,燕大当家一抹脸,大刀阔斧坐进厅中:“去,趁还没死,赶紧挖了给当铺送去。督军府的面子,他家掌柜的敢不肯要?就当个四百五十两吧,二百五十两交给你家贺管事,另外那二百两包好了,一会儿我带走。”
你当这是你那山贼窝呐,由得你说拿走就拿走?目瞪口呆的小厮气得差点没跳起来。没羞没臊的客人已经把贪婪的目光投向了边上的多宝阁:“嘿,这瓶子上回我来的时候还没有,你们洛大人从京城带来的?我借走看两天……”
这是真当自己家了。
洛云放踏进花厅的时候,燕啸正舒舒服服地歪在正中央的卧榻上啃西瓜。见他进门,燕啸也不起身,拿手指了指茶几:“沙瓤的,跟京城吃的不一样,更甜。”
田师爷说,空着手上门做客不像话。进城时,就顺手在城门口的瓜农手里挑了两个大的。屏州产的西瓜与他处不同,沙瓤,多汁,沁甜如蜜。瓜皮却极薄,熟透的屏州瓜只消手指稍稍施力按压便迸裂而开,瓜声酥脆,细听如裂帛。因运输途中极难储存,故而年年进贡入京的也极少有完好无损的。宫中尚且稀罕,更何况寻常勋贵人家。
瓷白色的圆形扁碟没有烧制任何花纹,平平展展地端放在深色紫檀木制的茶几上,净白安谧仿佛一泓月光。自打洛督军就任,督军府内一应器物皆要求简洁质朴,不带一丝浮华。一盆一皿,静静搁在架上,孤高幽贞,一如洛云放其人。
被剖开切成薄片的瓜肉整整齐齐码放其上,果皮滴绿如翡,肉质嫣红润泽,食物与器皿两相对照,越发显得白者逾白,红者逾红,夏夜习习凉风的吹拂与蛙声虫鸣的交织应和里,鼻尖淡淡飘过一缕清凉香甜。
洛云放挑起一片入口,燕啸满意地点头:“我就知道你还爱吃甜的。”
几分追索,几分感慨,几分欲语还休的辗转复杂。
洛云放放下竹签,抬眸定定迎上他的面孔:“我的瓶子,放回去。”
燕大当家摸摸鼻子,恋恋不舍地把刚揣进怀里的胭脂红花瓶放回原处:“不就一个花瓶……你给点面子。只当来的路上被我劫走了……”
“香炉。”
“我们啸然寨穷……”拳头大的紫金镂空雕祥云纹样香炉慢吞吞摆回多宝阁的右下方。
“屏风。”
巴掌大的双面绣六扇掌上屏风悻悻归还到左上首:“老老小小百来号人都得穿衣吃饭……”
“我的牡丹。”
燕大当家据理力争:“那都快被晒死了!”
洛督军慢条斯理地用竹签又挑起一片西瓜:“死了也是我的。”
“那我呢?”英气勃发的俊挺面容冷不丁凑过来,灿如星辰的眼瞳看起来比平日更真切,里头似倒映了银河,亮晶晶的笑意让人挪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