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寒衣青
而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故事。
俞适野的沉默对安德烈没有任何影响。这个老头的追求热情而激烈,有层出不穷的浪漫手段,很快,安德烈就和自己追求的老太太正式确定了情侣关系,总在休息的时间里相携相伴。老太太的腿脚还好,于是疗养院里的人经常能够看见一个矮小的年老女人,推着轮椅,在疗养院外的花园走来走去。
她是今年年初才进入疗养院的,进来的时候,忧郁恍惚,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房门,偶尔出来,也对其他人的招呼视若无睹,俞适野有时听过别的护理人员谈论这位老太太,她有名字,叫做曼莎,护理人员绝大多数时候都会亲切地称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时候,比如坐在只属于护理人员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们也会叫她“307”:
“307最近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挺虚弱,没精神。”
“有让她参加疗养院组织的比赛吗?”
“当然,但她兴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发呆。”
“这可不太好。”
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间,很有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新空置,并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但现在不太一样了,曾经恹恹困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开始挑选衣服,梳妆打扮,还将自己蓬松的卷发重新打理成精致的小卷,这个时候,安德烈会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结夹子,逐一夹在那头银白的发上。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作为护理人员,俞适野不能离他照顾的老人太远,他并非刻意听他们说话,可只言片语依然传入他的耳朵。
他们聊电影,聊音乐,聊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聊过去和未来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过去是一位运动员,曼莎好像是护士。
也许是因为曼莎职业的缘故,他们甚至聊到了死亡。
曼莎告诉安德烈,自己见多了死亡,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并在最后的清醒的时光里,能牢牢握住他的手,听他再说一次“我爱你”。
这个和风静谧的下午,夕阳金灿灿的,拖曳着光,让两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拥。
然后,一切来得这么快。
一天晚上,曼莎突发急症,被送入医院抢救。
等俞适野得知这个消息,推着安德烈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曼莎已经从抢救室出来,进入ICU病房,又几天之后,她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口鼻带着呼吸器,身上插满管子。
安德烈白天的时候去看了他一眼,她的家人在旁边,将不大的病房挤得满满当当。
晚上的时候,安德烈又让俞适野带自己再去看一次。
俞适野无法拒绝,任何美好的感情,都会让他想起自己与温别玉。正因已经失去,所以额外想从生活的片段里寻找安慰剂似的幻影。
他再度带着安德烈,偷偷来到医院的病房。
这次,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医疗器械的屏幕光搅乱昏沉的夜。
他站在门口,看见安德烈操纵轮椅,来到病床旁边。
安德烈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叫一声:“曼莎。”
没有回答。
安德烈又说:“我爱你。”
依然没有回答。
由呼吸机带出的沉闷呼吸声响在室内,老人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泛白的眼球愣愣地望着房间里的一点。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血液还在流通,她的肢体还是温热的。
但她的神智和灵魂,已经远离躯壳而去。
俞适野看见安德烈用双手握住曼莎的手,他的头颅垂下来,一滴泪自他眼角渗出,滑过面颊,来到下颚,最后滴在被褥上,成为一粒湿漉的圆斑。
***
曼莎就像一具被摆放在手术台上的肉体,时不时这里删减一些,那里填补一些,最后都辨不出本来的模样,就算这样,她也没能坚持太久,一个月后,俞适野连同安德烈一起参加了她的葬礼。
葬礼的当天晚上,俞适野看见安德烈在房间里喝酒,已经空了的威士忌瓶子掉落在地上,窗外是一轮残月,印着他惨淡的脸。
俞适野在外头迟疑片刻,敲敲门,踏进去,他低声说:“……节哀顺变。”
声音像被施了延迟魔法。
半天,安德烈才听见,反应过来,抬起头,对着俞适野微微一笑:“死亡确实是终结,但这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终结。像我和她这样的老人,已经没有什么看不破的了。倒是你,这是你第一次面对死亡吗?”
俞适野怔了半天,慢慢摇头。
“今天葬礼的时候,你一直在害怕,明明不愿意面对尸体,却强迫自己去面对。”安德烈平静客观,“你在勉强自己。”
俞适野静默半晌,自嘲地笑了:“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我害怕鬼,害怕死亡,还害怕高处……我也不想面对他们,可是……”
“可是你知道你不行。”
是的。俞适野知道自己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简单地不去面对它们,他总有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
“试过跳伞吗?”安德烈忽然说。
“没有……”
“为什么不试试?”安德烈问。
“因为这……”
“很令人恐惧。”安德烈补足了俞适野没有说出来的话,“不止是恐高的人恐惧,普通人也会恐惧。”
窗户下的老人操纵轮椅,正对俞适野。
“乘坐飞机来到万丈天空之上,再向翻涌着的洁白云海跳下去,你以为你的行为会让你离开这个世界……但并不是的,它给了你全新的认识世界,认识内心的机会。”他轻言细语,声音微微缥缈,像天空里呼啸的风,“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你穿透了那层生命的迷障,你看见了更纯粹的世界,更真实的自我。”
“人总会恐惧,一如人总会悲伤。”
安德烈脸上还残留着颓唐,正是这样的颓唐,让他轻薄的话语有了沉甸甸的力量:
“我们要做的,是去了解它们,再去战胜它们,未知总使人恐惧,但当你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恐惧只得自你心底悄悄溜走。有空的时候去试试跳伞吧,你会爱上它的。”
后来他们说了更多的东西。
俞适野坐在老人的身旁,任由老人抚着自己的肩膀,他听老人说天空里的故事,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一点一滴,将蒙着面纱的天空揭露给俞适野看。
他的心也随着老人的描述飞上了天空,翱翔在自由的边界里。
今天的死亡逐渐离他而去,过去的死亡似乎也淡去些印痕。
他们为那些故事大笑,笑声将阴霾驱散。
第五十二章
护理人员的工资确实高, 仅仅呆了几个月的时间, 俞适野就不再为钱发愁了——虽然平时吃东西依旧是去超市买打折的货,但至少不用为学费和住宿费担忧。
他从沉重的生活成本中解脱出来,喘上两口气, 过了几天悠闲放空的日子,随后, 他的注意力被扯到了疗养院的医疗器械上。
这种转移源自安德烈对注射针头的一声难用的抱怨,俞适野一开始有些不理解, 只是一根针头而已,但安德烈随之做了个很形象的比喻:
“你用厨房剪的时候会觉得某些牌子的厨房剪刀特别难用,另一些牌子的特别好用吗?”
“当然。”
“那为什么针头不会有些牌子好用, 有些牌子难用呢?”
“……”
俞适野被安德烈说服了, 他开始注意到就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医疗器械,也注意到这些医疗器械的使用者对它们最直观的评价。
他回去思考了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 就拿出来一张设计好的详细问卷调查表, 在老人之间发放。发放很顺利,但回收的中途出了点小意外,在经过休息室的一间圆桌的时候,他收到了五张皱巴巴沾了污渍的空白问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他收取的时候, 坐在这里的五位老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 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俞适野总不能和老人吵架。
他假装没有听见,转身准备离去,但这个时候,重重的一声咳嗽响起来,安德烈推着轮椅进入休息室,他直直地盯着前边的几个人,眼睛锐利得像只睡醒了的鹰。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说话的是俞适野,但安德烈并没有理会俞适野的话,他先到俞适野的身旁,伸手接过那几张空白问卷,再来到那些老人面前,将问卷逐一拍在他们的面前,惊得这几位老人齐刷刷向后退了退。
“如果大家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建议我们直接沟通。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不觉得羞愧吗?”安德烈讥笑着,并抬了抬下巴,“现在,把被你们弄脏的这份问卷填完。”
最后,这几份问卷好好地回到了俞适野手中。
回去的路上,俞适野委婉地告诉安德烈:“我不是孩子了。”
“哦,”安德烈说,“你今年几岁?”
“20。”
“孩子,”安德烈依旧这样叫,他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
“74。”俞适野当然知道,这是他开始工作时候就了解的信息。
“二十年前,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五十四个年头了,所以无论你今年几岁,你对我而言,都只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就孩子,孩子也要做自己的事情。
俞适野虽然拿到了这家疗养院的全部问卷,但单一疗养院的问卷不足作为参考,紧接着,他又跑了其他的疗养院,收集了许多样本,再整理归纳为一份PPT。
接下去的事情没有任何困难。
当他对自己看好的医药公司拿出PPT时,他毫无悬念地被入取了,成为了这家公司在这个城市的销售代表之一。
这算是件好事,但销售的工作时间和疗养院的重叠了,这也就意味着,俞适野必须放弃疗养院的护理工作。
他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安德烈。
安德烈似乎有些惆怅,他并不是一个掩饰感情的男人,他只是一直去战胜,去征服,一直做自己的主人。
“换工作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你要一副对不起我的模样?你觉得你离开之后,我就没有人陪伴了?你觉得我是你的责任?”
“我……”
安德烈评价:“男孩,不要将太多不必要的负担担在你的肩膀上。我们的相处确实很美好,但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记住,向前看。”
***
一席谈话之后,俞适野辞去了疗养院的工作,开始进行医疗器械的推销。
有赖于之前做了大量的调查,俞适野的推销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一眨眼的时间,他做成了许多大单子,又一眨眼的时间,他从普通的销售代表变成了分公司的主管。
手机里代表资金进账的叮咚声,不分昼夜,随时随地响起来。他未来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有了,他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俞适野变得轻松许多,他有更多的时间处理自己的学业,也不忘回到疗养院,看望安德烈。他的学业很好,安德烈的情况也好,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分开而变淡,相反,变成了陈酿的酒,越来越有味道。
但偶尔,在深夜里,独自睡在房间里的俞适野也会产生些许茫然,他总有些模糊的不满足感。
他所想要达成的,目前似乎都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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