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头一节就到周锦渊主讲的时候了。

  相当一部分人其实有些兴趣缺缺。

  周锦渊出名在前,被莫教授赞誉在后,本来是叫人刮目相看的。可惜后来被点名考较,退缩不前,倒让人觉得年轻人还是靠不住。

  又不是人人都和他们一桌用餐,知道那一剂小青龙汤背后的故事。

  周锦渊好像没感觉到下面的浮躁,调好了PPT,才开口:“首先很荣幸今天有机会在这里和各位前辈分享我的一点行医心得,这次希望通过我的自拟方和一些病案解读,表达一些我个人行医的看法,以供诸位参详。有不足之处,还请见谅。”

  他开场说得是十分谦逊的,但PPT一滑动,方剂和病案文字放出来,下头就慢慢安静了。

  在安静之后,则是又有点嘈杂,因为周锦渊这些病案里的患者,基本都是一剂痊愈,至多不过三剂。

  周锦渊的病案写得相当详细,在场都是内行,一眼看过去,病情变化、诊疗经过等都不像捏造的。就是仿佛平平无奇地写出医者如何辨证,让众人有些吃惊。

  治疗经过全都如此干净利落,疗效奇佳,还不是一例,是许多例,即便在以疗效快见长的经方派中,也算得上令人瞩目了。

  这些不了解周锦渊业绩的同行,都不禁讨论了起来,这病案也太夸张了——

  “经方家最著名的,便是见效快,效如桴鼓,所以我选的也都是见效快的病案。所用的,全都是这一道方子。

  “我个人拟方的思路是,要让这方子能够广为使用,甚至是流传下去,必须注重抓主症,而且不能超过三个。临床之时,也无需过于纠结病名,辨证,辨证,辨清楚证,就能论治了!”

  证、症、病都是不同的概念,比如感冒是一种“病”,它分为不同的“证候”,有风寒有风热有气虚,分别又会出现恶寒、发热、气短等“症状”。

  周锦渊说的主症,就是症状了。

  他的话言简意赅,叫刚才还有些疑惑那病案的同行眼前一亮,开始静下心,慢慢听他解释了。

  接着,周锦渊又从此延伸开,将自己这方子是如何抓主症,在临床中,又是如何辨识主症,还联系到了经方的应用,触类旁通。

  “最后,还有几句和主题无关的话想说。很多前辈应该知道,我是一名道医,没错,我不但是,还会在行医中应用祝由术。

  “祝由术是古代医者借鬼神之名的疗法,精髓其实在于移精变气,改变患者的心态、精神,我想这没什么不可用的。”

  周锦渊环视一周,说道:“相信大家也认可,医道同源。病者,从广,从丙。丙即火,对应心。故此,治病应当疾、心同治!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再给大家说一说我理解的祝由术!”

  这话,是在回应那些可能和朱大夫一样,对他道医身份有疑惑的人。

  只见中医科的人首先响应,随即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最后这番话且不提,周锦渊一个小时讲下来,全都是干货。

  而且他把思路剖析得相当清楚,可以说,这堂课听完,他这个自拟方,在座的医生只要不是太傻,都能够应用自如了!

  这叫一些人对周锦渊心生好感,也自然有一些人感觉微妙。

  谢主任就曾向周锦渊抱怨过,现在中医没落了,但还有些同行,很不敞亮,对于自己的一些方子、经验,守得死紧,她是相当不赞同的。

  要吃饭可以理解,但某些人已经到了故弄玄虚的地步,含糊说辞,好让谁都搞不清他们是怎么治病的。别说同行,病人自己病好了,可能都糊里糊涂。

  这是自古有之的,有些人家,一张疗效卓绝的方子是要吃几代的,当然要保密。最夸张,抓药的时候,还会将药方分开,派不同的人到不同的药房去抓药,以免泄露秘方。

  与一些人相比,周锦渊的行为也更叫在座的人感觉此行不虚了,这个年轻人分享心得实在、有效,仔细想想,论起他们的所得,不比听莫教授一堂课差啊!

  他们这是不知道,周锦渊分享无敌生发灵也是分文不取,日常教同事烧山火和经外奇穴,都属常事。

  到了互动环节,大家踊跃提问,气氛高涨,周锦渊也详尽解答。

  最后他的时间到,鞠躬下台,整个会场又是掌声不断。

  被邀请来的外省专家们,也都频频对院领导和莫教授等人表示,看来海洲的学术风气非常好啊,叫他们也面上有光。

  当天的流程结束后,莫教授又找到周锦渊,“我还有事,有时间再叙过了。我说的入会材料你好好准备一些,要是不懂,你们院里应该也会帮着你。”

  “还有,这位我为你引荐一下,是咱们海州中医药大学的罗校长。”莫教授介绍了一名头发花白的男子给周锦渊。

  莫教授这样的专家,行程总是满满的。

  他离开之后,罗校长和周锦渊打了招呼,“咱们中午是一桌用餐的,我请莫教授再次引荐,实在是听了刚刚的讲课,十分欣赏啊!方才有些细节,我琢磨了一下,还想问问你。”

  “愧不敢当,您说吧。”周锦渊自谦道,他想着这不是小雪的学校么。

  罗校长把他给狠狠夸了一通,问了一些刚才没时间说完的问题,最后才意犹未尽地道:“哎,说起来,我都想问问了,你有没有走教学方向的想法?而且我们中医大也是有附属医院的……”

  周锦渊没有做过老师,但这可能是天赋,讲得是深入浅出,特别好懂,加上都是干货还特别实用。可不是每个明医都是明师的,罗校长觉得周锦渊就很有为人师的潜质。

  他虽然是一时起意,但自觉有理有据。

  最重要的是,连莫教授都看好,莫教授的眼光能有错么……

  “啊?”这点周锦渊是真没想到,他讲课时就是抱着让人听懂的想法,甚至是一种分享的心态,“您开玩笑吧,中医大的老师那不得博士学位了。”

  “哈哈,可惜了,可惜了,你有想法真的可以尝试,造福更多学子。”罗校长咂咂嘴,他也是第一次和周锦渊见面,有这个念头,提一提罢了,看周锦渊的反应,好像从未考虑过这方面的事。算了,还是随缘吧。

  ……

  再说莫教授,离开会场后就驱车前往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和一位患者约在了七点,匆匆吃过饭后,时钟已然到了六点四十。

  那位患者十分准时,在六点五十五的时候抵达了办公室,患者是一名男子,穿着一袭白色风衣,戴着口罩与帽子。

  进到室内后,他将帽子和口罩摘下,露出了雪白的脸和同样颜色的白发,连眼睫也是白色,唯有虹膜和瞳孔是冷冷的粉色。

  他的步伐有些缓慢,白衣白发,宛如落满了一场久候不至的大雪,叫旁观者也一个激灵。

  “莫教授,您好。”来人和莫教授握了握手。

  “金先生,久仰了,我很喜欢你的音乐。”莫教授先是说了这么一句。

  眼前这个遗传了白化病的患者,叫金绰仙,是一名作曲家,很早就在业界颇具名气,蜚声中外。因为近年被邀请为一些热门电影配乐,名声也扩大到了专业领域之外。

  金绰仙几乎未曾公开露面,这并非缘于他对外表的介意,相反,他只是性格低调,这也导致听过他名字的人多,知道他样貌的人却少。

  而正因为他的低调,从乐迷到其他人,也无从得知他竟罹患癌症。

  半个月前,已有医生告知他,剩余的时间不超过半年了。

  公司还不死心,为金绰仙联系到了有奇验之名的莫教授,也许从中医的角度,还有救治方法呢。不是说,得莫教授一诊,才能决定生死么。

  莫教授的行程极满,他也是因为知道患者是金绰仙,才挪出今晚的时间来诊治。

  癌症的确是至今仍无法完全攻克的难题,但是一些早期还能达到医学上的治愈,度过五年生存期。

  而对于情况不太好的,也能带癌生存,控制缓解病情,延长生命,消除癌性症状,甚至做到保持正常状态。

  莫教授就曾力挽沉舟,延长其他医院断言已无生机的患者生命,此后多年,随诊一直情况良好,病灶稳定,生活能够自理,与常人无异。

  “请坐。”看着这位患者,莫教授心中是觉得很惋惜的,金绰仙年不过三十,无论人生还是创作都处于壮年,却患上肝癌,真是天妒英才。

  金绰仙的病历电子版早已发送给莫教授看过,他手搭在金绰仙雪白的手腕上,入定一般微微闭眼,仔细切脉。

  金绰仙的呼吸很轻,嘴角抿得很紧,他在等一个结果——

  足足有五分钟,莫教授才松开了手,睁开眼。

  莫教授没有立刻说话,像是在措辞,他看着金绰仙,金绰仙却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道:“莫教授,请直说吧。”

  莫教授知道有的人说他一诊诀生死,但他从不敢以此自居,甚至有些厌恶这样的名声。

  他不是阎王,更不是所谓的神医,他也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病证,只是尽力而为。他人或自己对医者的过度神化,有时候无形中会造成患者的心理压力。

  他知道此前的治疗中,金绰仙一直十分配合,求生欲强烈,因此也就更加不忍心,但总归要说出来的。

  斟酌再三后,莫教授才道:“金先生,这是我个人的诊断……能力有限,我恐怕也做不到比你之前那位主治医生更好……”

  金绰仙一时无法有任何表情,莫教授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莫教授提笔写下了一个方子,“这个药应该能缓解你现在的痛苦,提高你的生活质量。”

  癌性疼痛是非常可怕的,长期服用止痛药会逐渐产生耐药性,阵痛时间越来越多,还有副作用,某些更是有成瘾性。

  莫教授也接诊过一些无药可救的癌症患者,疼痛让他们无法入眠,家属和患者只希望最后的时光里生活质量能高一些。

  所以他以蟾蜍、冰片等药配成了外敷药,对肝癌、肺癌的止痛效果都很好,且没有副作用。

  他无力挽回病情,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金绰仙的眼睫闪动了一下,那场久候的大雪终于是连他淡粉色的眼底也覆盖。

  “谢谢……”

  .

  .

  时至农历年底,医院也更加忙碌了。

  春节排班已经出来,周锦渊是瀛洲人,考虑到这一点,谢主任把他的班尽量往后排了。

  曲庆瑞也过来把曲观凤接出院了,事实上,曲观凤现在的治疗频率已经开始放低,不再使用强刺激性的针法,已经可以不住院了,只要定时来治疗,甚至中间需要休息。

  “周医生,过年你得回家去了吧,离开前能到家来做客吗?”曲庆瑞问道,“就当是提前拜年了。”

  “这个……年前的班都是满的。”周锦渊面露难色。

  他自己觉得曲庆瑞所回报的已经太超过了,还花了那么多人情,请来大佬们搞学术活动,所以他现在回绝得都有点尴尬了。

  “那吃一顿饭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吧?”曲庆瑞正说着,忽然有了什么好想法一般,说道,“我公司这边今天年终会,不如,周医生今天一起来吧,就当帮个忙。”

  曲庆瑞早就和周锦渊说过,他希望曲观凤年前取得比较大的康复进展,就是为了这一天,让家族、企业里某些心怀鬼胎的人看清楚。年终会这个场合相对轻松却也足够正式,是个好选择。

  他知道周锦渊得到了莫教授的青睐,还加入了海洲中医协会,要是有他在现场,效果应该会更好,更能确凿一个事实。

  周锦渊本想拒绝,心说你们公司的年终会我去干什么,一琢磨他的话,又品出了点别的味道。

  他一看曲观凤。

  曲观凤坐在轮椅上,觉察到他的目光,竟是摊了摊手。

  “哈哈,好吧,您把地址告诉我,我下班过去。”周锦渊说道。

  曲庆瑞开了个玩笑,“我给您派个司机吧,或者把观凤这架轮椅留下来,你飙着去。”

  曲观凤:“也行。”

  周锦渊:“…………”

  周锦渊黑线地道:“不用了,千万别跟我客气了……这大年底的,搞不好真的又堵车了。”

  ……

  曲庆瑞他们办年终会的酒店所处地带交通便捷,周锦渊晚上下班了,坐三站地铁也就到了,其实还真比司机来接要快捷,他本人又不在乎形式。

  所在的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这其实是曲家企业总公司的年终会,与会的员工都郑重穿着礼服,不过现在人并未到齐,曲家父子也不在现场。

  周锦渊给曲庆瑞打了个电话,“曲先生,我已经到了。”

  曲庆瑞在那头道:“周医生,我们在楼上的房间,马上就下来,您先入座吧,就在首桌,我打过招呼了,你找个服务员报名字就会给你领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