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痒 第41章

作者:阿漂 标签: 近代现代

厉逍这种反应,让他的脑子里一瞬掠过一些自作多情的念头,但很快就被他按下去,沉到底。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说:“怎么变成我不要你了呢?”

“难道不是吗?”厉逍却咬着牙,说,“从那小子出现开始,你就一直对他很有好感,总是在夸他,他也总是帮你出头——你说过他像高中的我。”

“——他比现在的我,更接近你喜欢的样子,是不是?”

他说到最后,脸上的肌肉已经不自觉地微微抽搐起来,仿佛是被怨恨与嫉妒所占据,显露出一副难看的尖刻嘴脸。

厉逍知道自己失控了,也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可能很吓人,一时某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反感涌上来,他几乎想要松开时郁的手,就像以往他做过的那样。

但是比起那种下意识里的厌恶反感,某种恐惧却更让他手脚发麻,他试图冷静,恐惧却将他的心脏都缠绕起来了,一阵阵地泛着抽搐。

他自恃时郁喜欢他,一遍遍地逼时郁承认爱他,确保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处于一种安全地位,怯于在这段关系里露出一点丑态,他不愿意承认,也绝不肯在时郁面前失控,泄露一丝痴态。

他千方百计,作足姿态,但是如果时郁不要他了,如果他最大的倚仗没有了,他还能凭借什么,去留住时郁?他该怎么办?

恐惧如海啸一样淹没头顶,他无法再冷静自持,甚至无法去掩饰自己从另一个人身体里继承来的恶的那一部分,因为恐惧,因为嫉妒,他终于暴露出自己难看又丑陋的一面,面目狰狞,极尽丑态。

时郁怔怔地看着厉逍,看见他因为提到肖翰阳,而几乎显得面目扭曲起来,那是被嫉妒,憎恨,还有生怕被抛弃的恐惧所组成的一张脸,那绝不能称作赏心悦目,甚至显得面目可憎。

他曾经对此非常熟悉,一度日夜与之为伍,为此饱受煎熬与折磨。

他曾经以为,厉逍永远不可能遭受这样的痛苦,他永远进退得宜,从容不迫,冷眼看着自己因为他而被嫉妒啃食,被恐惧折磨,寝食难安。

沉寂灰败的心中好像被什么又酸又涩地轻拨了一下,荡开了一片轻烟似的灰尘。

他看着自己被厉逍箍得紧紧的手腕,对方神色阴沉凶狠,好像要把他折断,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应该是很痛的,他也应该觉得害怕。

但时郁没有被吓到,也没有感觉到痛,反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由慢到快,好像是从冷冻中慢慢地苏醒,一条缝从中裂开了,他开始感知到冰壳外面一点细小的变化。

他突然开口,说:“……刚刚吃完饭过后,肖翰阳开车送我回来。”

厉逍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仿佛是意识到危险,显出一种困兽似的焦躁不安,他将时郁攥得更紧了,咬住牙齿,腮帮紧得发酸:“然后呢?”

时郁轻声地说:“他说他喜欢我。”

厉逍眉心狠狠地一跳,耳中几乎轰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能听到时郁的声音。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我很好,也有值得被人喜欢的地方,”时郁垂着眼睛,有些不善于表达地,他的声音微微地发哑,“听到他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很高兴。”

好像也因此有了一点底气,觉得自己是可以被喜欢的。

但就连这句话,也因为觉得太自大了,而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感觉到了厉逍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膝盖,说:“肖翰阳真的人很好,总是充满热情,又很真诚,有时我甚至会有些恍惚,觉得他和年轻的你有一点像……”

厉逍看他低着头,小声地絮絮说着,好像要把一团皱在一起的纸展开,平摊在两人面前。

他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故意要往厉逍心上扎一刀,厉逍的太阳穴跳得厉害,牙齿咬得死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他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在肖翰阳那里,时郁收获到了赞美,让他知道他很优秀,值得被爱,整个人好像发着光。

可是在他这里,时郁得到的是什么,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怀疑,然后逐渐在这个过程里丧失了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信心。

而比起肖翰阳,时郁也说了,大概也只有高中的自己能与之相比。

时郁喜欢的,也是高中的自己,时郁会在喝醉的时候,说从高中的时候就喜欢自己,那么现在的自己呢?

和从前相比,早就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难道时郁还会喜欢吗?

厉逍脸色渐渐发白地,指甲无意识地陷进掌心里,他浑身僵硬,看见时郁说着说着,好像不好意思了,连耳根都微微发红起来地,他伸手摸了摸鼻子,说:“可是因为我一直,一直喜欢着一个人,所以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25.1

在肖翰阳的车子停在楼下的那几分钟里,时郁用自己不擅长的方式,向另一个人笨拙地说起了厉逍。

“我从很多年前开始喜欢他,”时郁说,“那时候的我和现在还不太一样,更阴沉一点,也更不讨人喜欢,厉逍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会刚上高一没多久,有一次我被人堵在学校,是他顺手救了我,我打听很久,知道了他的名字,在哪个班级,但是没什么用,就算我经常装作路过,到他们教室门口,他也不会注意到我,他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但我也不是非要认识他,和他做朋友,我就是很羡慕他,我在想,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朋友呢,看起来也总是很骄傲,很自信,大家也都好喜欢他。我就好像看星星一样,偶尔看到他,觉得他都是在闪闪发亮的。”

时郁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又傻又天真,很单纯地羡慕着别人,或许还夹杂着一点阴暗的嫉妒,但无论怎么说,那都是能称得上是纯真的年代。

时郁露出了一点快乐的,怀念的微笑来,又说:“然后高二分班的时候,我们成了同班,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了。他每天会在什么时候踩进教室,一进来会用个什么样的手势和大家打招呼,然后拎着书包经过我的座位。这些像是每天的仪式一样,我一个人在心里悄悄地期待着,如果他偶尔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两秒,那就是特别的庆典,我会心跳加速一整天。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待我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很坏,至少它把厉逍送到了我的面前。”

“他看不过我总是被欺负,被排挤,所以主动搬到我的旁边,做我的同桌,还说会罩着我;我总是一个人上下学,他就蛮横地要我放学都叫上他,我们一起回家;他知道我奶奶是环卫工人,总是被指指点点,他在路上遇到我奶奶扫地,就拉着我打招呼,一起叫她奶奶……他这个人,有时候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个很容易心软,又富有同情心的人。”

肖翰阳张着嘴,脸上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像是在怀疑时郁口中说的那个人,和他认识的那个厉总,是不是同一个人。

时郁就笑,说:“当然他也有不好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会不高兴,然后不和你讲话,不理你,怎么也哄不好。有时候又非常地自我任性,一定要按着他的心意来,不然就会发脾气,还有就是,”

时郁顿了顿,笑容好像难以为继地,翘起的嘴角慢慢地垂落下去,他说:“也不是不好的地方吧,可能他身边本来就充满了有趣的人和事,被吸引目光,转移注意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段时间不联系之后,就算之前有过一点喜欢,也就都忘干净了。”

厉逍已经失去兴趣了,他却还要死皮赖脸地往上贴,做足令人厌恶的事情,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肖翰阳见他神色沉静,语气平淡地说起那个人,心里一动,脑子还没转过一圈,嘴巴已经先说了出来:“你那么喜欢他,是因为他曾经对你很好的缘故,那,那如果——”我也对你很好,比他曾经对你还好呢?

时郁却静静地打断了他:“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可能有点把我想得太好了。”

“我表现出来的,让你看到的,是你能够接受的样子,但我本人其实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你看在眼里的深情,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不管不顾,对对方步步紧逼,它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甜蜜,也并不值得向往。如果你靠近我,更看清我,就会发现我可能是个偏执狂,神经病,是个疯子,你会大失所望,你会觉得受了欺骗。”

他慢慢地说着,每个字都好像从心里鲜血淋漓地挖出来似的,但他面无表情,好像被他肆意贬低,毫不留情地辱骂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

肖翰阳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片刻,他有些结巴地说:“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自己?”

又急急地说:“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你很好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时郁看他努力想为自己争辩的神情,神情微微柔软地笑了下,却没有接下去,只是说:“我也并不是因为他对我很好,所以才喜欢他。他好的部分,我很喜欢,他不好的部分,我也喜欢,高中的他我喜欢,现在的他我也喜欢,未来的,老了的,走不动了的他,我也会喜欢。我喜欢他,和他对不对我好,变成什么样子没有关系,我只是喜欢他,这么多年他住在我的心里面,每一次心脏跳动,都会通过流动的血液,送到我身体里的各个地方,提醒我有多么喜欢他。”

“他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没办法把他从我的血肉里剥出去,”时郁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腕,轻声地说,“所以,我没办法去喜欢上别人了。”

肖翰阳万万没想到,自己告个白,还要被迫吃狗粮,吃完狗粮还要被拒绝,一下整个人都被噎住了地,半晌,他神色复杂,又不甘心地,几乎口不择言地说:“可是,你们已经分手了,你再喜欢他又有什么意义?”

他这话说得尖锐,莽撞,但是又让人无法反驳。

是啊,他们已经分开了,厉逍也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他。

他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

时郁一时说不出话来。

肖翰阳也意识到自己说了过分的话,神色有些慌乱起来,他张张嘴,看起来想说什么。

时郁却在沉默里先开了口:“是,你说得对,没有意义。”

“但是我这一生,做的都是没意义的事情,”

肖翰阳愣住。

时郁平静地说:“我已经习惯了。”

就像人不能凭爱意令富士山私有,他也不能因为自己爱厉逍,而要求厉逍一定爱他。

厉逍不爱他,并不是厉逍的错,时郁也不能因此责怪他,因此而不爱他。

时郁从车上下来,紧跟着肖翰阳也下了车,他叫住时郁。

两人面对面站着,看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最后是时郁先说了再见。

然后转过身,没有回头地走进楼道里。

再见。

这是他给肖翰阳的回应,没有任何余地。

他把一腔没有去处,没有着点的爱意,全都倾注给了另一个人,以至于旁人都无暇去顾及,连多一刻的了解都不必。

时郁仍然低着头,没有看对方,他轻声地说:“……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不喜欢你了呢?”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从困惑中几乎生出了委屈,他本以为无论如何,只有这个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厉逍也并不相信。

结果话音才落,他感觉腰上一紧,他被厉逍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厉逍把他按进自己的怀里,手臂力道大得像要勒死他,手指却阵阵地发颤,他一出声,好像又要哭,又想笑,他说:“……对啊,我怎么会那么觉得呢?”

你有多爱我,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为什么还会怀疑,为什么还会不确定呢?

明明是最直白最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路,绕这么大的圈,才知道方向呢?

大概是因为爱上一个人,就是自信被慢慢摧毁的过程。

惊慌,犹豫,怀疑,嫉妒,独占欲……各种负面情绪,从阴暗的角落里冒出头来,让人无法再保持冷静和镇定,让人失去基本的理智,让人陷入失措的境地,显出丑陋而难看的面目。

他如今也终于体会到了时郁曾经所受的一切。

他觉得好心疼啊。

时郁被厉逍用力地箍在怀里,耳朵贴到他的胸口,听到了激烈的心跳和喘息声,时郁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也感受到贴在自己背上,不停颤抖的手指。

对方之前的失态,愤怒,怨恨,不甘,种种激烈的,负面的情绪也不可避免地传染到时郁,但时郁被这种熟悉的情绪所围绕,并不觉得反感和害怕,反而心跳渐渐变快,血液从心脏的位置,加速流经四肢百骸,使他也有一种身体发烫的感觉。

时郁觉得嘴唇发干,舔了舔,也还是无济于事,他喉咙发紧,声音也是干巴巴地,他说:“你,你是吃醋了吗?”

话音一落,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好像为自己的过度臆想而感到羞耻地,脸上微微泛起红,转而又变白。

厉逍也是一顿,脸上显出一种不自在的颜色,眉毛上下地跳动几下,他绷紧了腮帮,说:“是。”

时郁一下睁大了眼睛。

厉逍皱起眉毛,不太想承认似的,微微别开了时郁的目光,说:“我知道,嫉妒一个毛头小子,听起来就很幼稚,没有必要,完全是没事找事,但你总是和他在一起,说他人很好,我实在是——”

话音戛然而止,厉逍不再说下去了,眉目间又隐现出一股戾气。

时郁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你,以为你不在意……”

之前和厉逍提起,厉逍也是云淡风轻,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厉逍显然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脸上颜色变了几变,最终他放弃似的,垂下肩膀,苦笑一下,说:“……那是我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