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野深深
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对方。
祁念混沌的大脑静止良久,他张了张嘴,哽住一下,坚持轻声诉说着恨不得掏出来给人看一看的心:“我说的都是真的。”
“顾飒明,”他先叫他的名字,又叫“哥哥”,笨拙地拿出一根手指,指着着自己的心脏,像那次顾飒明指着他问的那样,断断续续地说,“我想留下来,所有的都喜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我这里面,全都是你。”
第六十九章 (下)
祁念的抽泣声逐渐平息下去。他们回了房间。
顾飒明的怀抱永远那么坚实可靠,从第一次在杂物间里被找到、被抱起来的时候祁念就知道了。
他有私心和欲望,他想得到他的哥哥。
他根本舍不得。
祁念被松开放在床上坐着,眼见顾飒明转身要走,便二话不说地起身,攥着顾飒明的胳膊,一定要跟着一起进浴室。
洗完脸出来,走到床前,祁念牵着顾飒明的手又停下了,呆呆愣愣地站着不动。
“睡吗?”顾飒明带着询问的语气说,“哥哥陪你一起。”
祁念看向他,漆黑的眼珠迟钝地转动,脸上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他点点头又小幅度地摇头,有些心不在焉,但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顾飒明,像怕他手里的哥哥下一秒就要不见了。
顾飒明转身坐下,抬手摸了摸他底色苍白的脸,说道:“过来。”
饶是如此,听见顾飒明叫他,祁念也没有犹豫,动作缓慢地靠了过去,祁念看见顾飒明为了安慰他,似是朝他笑了笑,按着他的腰就往后躺了下来。
整座房子寂静无声,安静到给人似乎时间都是静止的错觉。
祁念趴在顾飒明身上听心跳,每一下都听得认真。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是在祁念的诚惶诚恐与患得患失还没散去的时候,他们就做着这些亲密无间的事,并愈发自然娴熟。
他睁着困顿的眼睛,头脑却异常清醒。
那颗深埋在嶙峋骨骼下的心已经交出去了,哪怕它不够好,祁念也从无数人的喜欢里抢走了顾飒明。他的哥哥是他的,是顾飒明亲口说的,并逼他确认过的。
而一切都似梦非梦。
祁念的人生不只有破败难堪,更多的是虚实不清,浸满了无法摆脱的痛苦。无论他认命还是不认命,都没得选择,无论他要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他都必须走下去。
祁念被厄运缠身,生活刚有一点起色,就又要被无情地拖拽下去。
祁念知道,他就要失去顾飒明了。
他的哥哥带着一道刺眼却稀缺的阳光破开了曾经那个没有日出的阴暗世界,伫立停留,让他拥有过一整个与众不同的四季——大到冬日人群里看见的一场烟火,小到捉弄完祁念在路边买来“赔罪”的一杯饮料,还有许许多多,比如砸到身上的雪球,荡漾在耳侧的晚风,他在黄昏里伸着懒腰,在秋千上看过日落。
可他就要失去他的哥哥了。
但厄运不是哥哥带给他的。
和顾飒明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需要被祁念铭刻在脑海里,并会成为记忆撰写进往后的日子——那是他唯一拥有过的灿烂与光明。
顾飒明不是祁念的厄运。
他知道啊……
可他只知道哭,什么也做不了。
他太没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飒明感觉怀里的祁念呼吸均匀平稳了,便偏头看了看,谁知祁念根本没睡,感应到他的动作,原本耷拉着的眼睛又往上翻了翻,直直瞅着他,让顾飒明一阵钻心的疼痛。
这是顾飒明当初在心里无数次推开祁念时就料想到的画面。
但真正摆在眼前时,他才发现一切都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即使不低头也无法站直翻身。
顾飒明只后悔他能做的太少了,就像祁文至所说,到头来他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顾飒明翻了个身,让祁念躺平,将手盖在了祁念的眼睛上。他耐心地守在一旁,逐渐撤掉手上的重量,只虚虚遮着,挡住光线,直到祁念终于睡了过去。
祁念闭着的眼睛时不时颤动,睫毛抖落光影,睡得并不踏实。
又等了一会儿,顾飒明才动作很轻地下床。
顾飒明站在关好门的阳台上,面无表情地等待电话接通,无人接听便继续打。到第三遍时祁文至终于接了。
——倒也不是有意的。远在异乡的郑亦婉最后走得很体面,后事也不缺人料理,很多甚至都是祁文至亲自安排的。
祁文至嗓音疲惫地问什么事。
顾飒明沉默了两秒,开口时的音调都没有平仄起伏,他直接言简意赅地向祁文至说明了今天下午发生的所有事。
电话那头混着一些失真而嘈杂的背景音,时不时蹦进几句外文,随后才转为稍显安静的地方。而祁文至始终没有再说过话,中途似乎意图打断过,似乎是一直在听,又似乎手机没挂但人已经走了。
他说完后,在寂静无声里停顿了片刻,终于听见祁文至的声音响起,震惊中夹杂着愠怒地质问他,问他就是这么照顾祁念的,照顾到想把自己的亲弟弟往床上带。
顾飒明阖上眼。他与祁文至之间不像父子,更像同盟,但关系冰冷,不谈感情。
他什么也没解释,沙哑地朝他父亲道歉。
毫无疑问,祁文至怒不可遏,对他而言连同性恋都不叫问题,可结果竟然是自己的两个儿子荒唐又混账地搞在了一起。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而情绪再激烈,这件事是被何瑜撞破了,祁文至只要他们分开,但放在何瑜那里绝没有这么简单。
顾飒明既然能主动打这个电话,说明已经有了打算。
“只要您保证负责祁念的安全,还有之后所有的学业和生活——”顾飒明停顿下来,他的手搭在阳台的玉石栏杆上,逐渐握紧,手背的青筋明显暴起,用力到在隐隐发抖,再艰难地松手时,一个个字从喉管里被挤了出来,“所有的要求我都答应。”
祁文至在那头说了几句,顾飒明眉头越皱越深,隐忍多时的脸色差到了极点,浑身戾气终于爆发了。他直接打断了对方,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就别让他留在国内!”
他顾不住礼数和别的,压低了嗓音,语含讽刺:“祁念是你的儿子没错,但他但凡有个父亲,就不会到今天连自己的未来都是用来交换的筹码,非要等他也被折磨死了,才认得出来这是您的宝贝儿子么?”
祁文至此刻被自己的儿子挑破了痛点,却是连怒火都发不出来。
不是刻意迂回。郑亦婉的死就摆在他在眼前,那灵魂都像是还萦绕在身边,栩栩如生地讲述着他有愧而无情的种种。
顾飒明听着听筒里的呼吸声,知道目的已经达成,他垂眼,亲自把绝望刻画得更深,幽幽开口道:“父亲,何况利益交换和值不值得都是相互的。”
别墅里没有人再回来过,祁念已经在床上翻了个身,没醒,因为鼻子呼吸不畅,只能微微张着嘴,透着青色血管的眼皮下偶尔动一动。
他看起来不安且脆弱,之前一直不肯闭眼,这会儿累极了也没睡得多沉。
顾飒明扯了条毯子给祁念盖上,又在床边坐了很久,他给祁念留了张两个小时后会回来的字条,便出门了。
顾飒明再次见到何瑜是在那天下午六点过后,在祁氏集团总部大楼的第二十五层。
詹秘书按常规上了两杯水,便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还是沉默,长久的沉默,换了一个灯光更充沛,视野更开阔的地方沉默。
顾飒明只简单穿了件黑色外套,通身寒气,深刻的眉眼凛然,站在离宽大办公桌还有一个手臂距离的地方,眼前桌上的茶杯里热气袅袅,却缓解不了任何一点冷意。
何瑜拧着眉起身经过他,走到墙边将室内的温度调高。
她重新面对着自己的儿子,经过一下午的煎熬和冷静,给出了陈述句的结论:“飒明,你不可能和祁念在一起,没有可能。就连祁文至,包括你的养父母,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没有父母可以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刚好高三要毕业了,我跟你们班主任张老师聊过,凭你的成绩去国外顶尖学校很轻松,”何瑜踱着步,手扶在桌上,眼神稍显柔和下来,“前途是每一个人自己的事,这是你的前途,不靠关系和后门能拼搏的前途。我们家不是普通人家,享受得更多,将来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也多。不论你恨不恨我这个妈妈,我都必须这么做。”
不过他们一直是谈判的姿态。
顾飒明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看了何瑜好一会儿,平淡地说:“如果我不呢?”
何瑜面色陡然僵住:“洺洺,你就非得跟我作对吗?我找了你十三年啊,妈妈这辈子全都是为了你,你到底中了祁念的什么邪啊,啊?!”
“好啊,好啊——”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红了,却克制住情绪,冷声说,“你不是想知道祁念的身世么,我告诉你。”
顾飒明闻言恍惚了一瞬。
他已经在祁念绝不主动说出口的秘密里,得知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一个多么可怕歹毒的女人。
顾飒明何其聪明,刚刚何瑜话里的威胁、逼迫、利诱,然而还包括着确实存在的母爱,他都听见了。
“你妈也被蒙在了鼓里十几年啊,几个月前才知道祁念是你爸在外面的私生子,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是小三的儿子......”何瑜咬牙切齿道。
接着她闭上眼,省略掉不必要详说的部分,直达主题:“他的亲生母亲被偷偷送到国外生活了十几年,几天前死在了温哥华。祁念跟祁文至去的那几天,就是去见最后一面的——”她坐在了沙发椅上,不疾不徐地继续,“但他们没见到。因为祁念受不了这种打击。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妈妈另有其人,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三,在几天前就已经去世了,他也明明到了温哥华,但却根本没有见到,你觉得祁念能受得了吗?”
“祁文至想瞒着,他的良心在那个小三身上终于觉醒了,怕让自己的小儿子受不了,你呢?”
顾飒明深吸了口气,从肺部往上经过心口一阵细密的刺痛。
他此刻还能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全靠一口气硬撑着。他只能勉强分心地想着,怕此时祁念已经醒了、看见了字条,而自己得按时在两个小时内赶回去。
顾飒明抬眼,缓慢地说:“我答应了。那祁念怎么办?”
何瑜起初怔了怔,没想到顾飒明就这么答应了。她抱着手臂,像是一般的母亲对待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儿子,说:“祁念自己参加高考,国内名校也不费劲,还有祁文至在,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他不参加高考了,也得一样出国。”
“这不可能!”何瑜几乎是瞬间就喊了出来,掌心拍在桌板上,通红的眼里全是浓浓的失望和怒火。
她冷笑出声道:“行啊,如果这就是你的要求——那你和祁念一刀两断,包括兄弟关系,从此再也不联系,我就同意。”
顾飒明耳边嗡鸣一片,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机械性地启唇,牵动声带,他回答“好”,并说祁念出国的事不用何瑜来负责,便利落飞快地转身推门而去。
被关上的门里,安静了片刻,紧接着突然传来东西砰然碎裂的声音,打砸声,还有失控而嘶哑的哭声。
祁文至在与顾飒明的那通电话后,再一次打乱了计划,提前从温哥华回国。
郑亦婉的葬礼就在一周之后,郑亦婉生前常去福利院认识的朋友、资助过的小孩、还有公司里的同事,不分国籍的都是悲切而难过的追悼者,不会让她走得冷清孤单。不过祁文至依旧已经订好了两天后再次飞行的机票,两张。
期末考试完的最后一天,祁念并肩和顾飒明一起从三楼下去。
这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但除了在一起,什么都没了,拥抱的时候不像拥抱,接吻的时候不像接吻,做尽缠绵的事也毫无快感。
下完最后一阶楼梯时,顾飒明站在平地突然停下来,牵起了祁念的手,周围还有同学,有没注意到他们的,也有注意到了的。但祁念不慌张也不惊愕,他安静而用力地扣拢了指关节,使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祁念让自己记住这个感觉,被顾飒明握着的感觉。
他记住了很多关于顾飒明的事,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能记得多久,他没有信心,也赌不起,在最后两天的期限里,便认真得像个冷冰冰的机器。
他知道的不多,一切都是顾飒明安排好的,两天后爸爸会来接他,他便欣然接受。顾飒明不提以后还联不联系,怎么联系,手机号码是多少,祁念也不提。
祁念不再掉眼泪了,只是那颗心不受操纵,每时每刻都在哭泣,哭到喑哑失声,哭到彻夜难眠,哭成了小时候刚懂得失去时的样子。
他们安静地走出学校,而云城市一中不过又多了一条见闻。
祁文至的车已经等在了校门外,扎眼也刺眼。
如果想要尽快,哪怕就是正常的速度,这段路程加上上车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而祁念每踏出一步都迟缓,他多希望这条路能让他就这么走一生。
“哥哥,”祁念在被打开的车门前停下,抬头看向顾飒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的也是,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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