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安王
我看师兄,哭虽然止住了,可脸上一派木然,我们的对话恍若不知,看来指望不上了。余下诸人神色不善,慢慢围了过来,我无法可想,不仅师仇难报,难道还要担上弑师罪名?
我焦躁万分,一个箭步冲向掌门。“奸贼尓敢!”胡长老一掌拍来,我早有预料,斜里踏出三步,堪堪让过胡长老盛怒一击,正好到了掌门面前。此刻我方寸大乱,长幼尊卑全抛到了脑后,竟一把抓住掌门胳膊,急道:“我没有说谎,害师父的另有其人,掌门别错杀好···”话未说完,却见掌门胸口露出一角灰纱。我浑身巨震,神使鬼差向掌门胸口抓去,掌门哼了一声,以掌化刀,向我面门劈来。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抽身退避,不过我已半入疯魔,只是微微侧头。掌缘正中肩头,我生生咽下一口热血,感到手里触感柔软,还是让我夺到了那事物。
我退开两步,将手中之物迎风展开:灰色衣袍,上面还有点点血迹,与那斗笠客所穿分毫不差。脑中电闪雷鸣,我不由惊怒交加:“原来是他,竟然是他,他为什么害师父?他怎么能害师父?”我指着掌门不住发抖:“想不到师父有个好师弟,堂堂一派之主,勾结魔教,戕害同门,你给我赔命来。”
“就这么轻飘飘一件就想陷本座不利?王云木,你睁大眼睛看看周围,有谁信你?”我缓缓扫去,云瑶惊慌担忧,没有助我之意,师兄呆呆傻傻,一声不吭,其余人都把我恶狠狠地瞪着。
我那时年方二十二,正是本事小脾气大的年纪,眼见形势险恶,竟然激发了悲剧情怀:就算背上骂名,即便横尸当场,师仇也不可不报。我大吼一声,“一星半点”挥洒而出。为了突显我情深意重一往无前,剑鞘便只攻不守,纯是以命相搏。我是这般打算的:掌门成名已久,先前一见果然武艺精湛。如果正面交锋,我支撑些许不难,但要取胜却是不成。现下我在人家地盘儿撒野,全身而退想都别想,不如放手一搏,不论成败,无愧于心也就是了。这么想着,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悲情英雄,手上招术便越发惨烈决绝了。
掌门眼中精光大盛,口中道:“来得好!”腰侧利剑应声弹出,位置精妙,正好挡住要道关口,我本来气势如虹的杀着不由一滞,大有寸步难行之感。“好个连消带打的妙招···师父,弟子没用,报不了仇,搞不好还得下去陪您,您不会怪徒弟吧?”悲情全盘化为了悲剧,我自觉无幸,做好了赴死打算,却见掌门身子忽地一个趔趄,随后“哇”地一声吐出大口淤血。“对了,他已被黑眼打伤,敢情到现在都硬崩着呢。师父,弟子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您不会怪徒弟吧?”
我心中大喜,抽空子向掌门要害招呼,眼见就要得手,却有一道曼妙身影插了进来:云瑶张开双臂挡住去路,大眼蕴着泪,死死地把我盯着,好像再说:“你倒是下手啊,我看你敢不敢?”是啊,我敢不敢呢?师父和云瑶分坐天平两端,天平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两人荡秋千似的晃来晃去使我十分烦躁。剑鞘停在了云瑶眉心前三寸,就此不动。旁人见我面容抽搐浑身发颤,只道我受不了良心谴责,终于当场崩溃。胡长老之前被我羞辱一番,正想报复,见我魂不守舍,心中大叫:天助我也,赶紧近前补上一拳,正中我后脑“玉枕穴”。
我眼前阵阵发黑,昏倒之前仿佛听到师父对我说:“傻小子,下不了手就跑啊···”
第54章 生德
“这人不得了啊,杀了师父还要宰掌门,那场面,啧啧,忒夸张。”
是谁在谈论本人英雄事迹?
“看他面相老实,并不吓人,掌门会不会搞错了?”
这话我爱听。小爷人畜无害,一直怀揣大侠梦想,可惜世人愚鲁,不辨真假。
“长相温和就算好人了?我听师父说他与魔教妖女交往甚密,那妖女美若天仙,这人色迷心窍,终于犯下大错。”
“想当年他也是青霄十大优秀弟子,三区有好多师哥师姐都向他看齐来着,魔教手段真厉害。”
两人声音还有些稚嫩,我怀疑他们连‘色迷心窍’的意思都不太清楚,怎地在此胡说八道?
“放屁!”我心头火起,彻底醒了,一记“鲤鱼打挺”刚想起身,不料手足一紧,重又跌回原地。
“哇,醒了,醒了,还要闹腾。”
“别费劲儿了,你被精铁打造的锁链捆扎实了,便是大罗金仙也挣脱不得。”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满脸戒备地把我盯着,他身后还瑟索着一人,看样子年岁更小。两人腰悬木牌,十有八九是青霄派的新晋弟子。
我懒得搭理他们,自顾扫视四周:“嘿嘿,姓刘的真看得起我,上了手铐脚镣不算,还加了一座铁牢,看这根根铁杆都有二指粗细,关头老虎都绰绰有余了。”
我自言自语,伸手摸摸后脑,腕上铁链哗啦作响。那年幼弟子胆子忒小,见到魔头有动作,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天生不要怕,这人被困死了,本事再大也逃不了。就算他出得了铁牢,外面可有不少云字辈儿的师哥师姐看着,他一个人肯定打不过的。万一魔头本事大,过得了师哥师姐那关,还有长老等着呢,他才多大,一定不是长老们的对手。”
年长弟子温言安慰,其实自己腿肚子也在打颤儿,此番说辞不知是给那叫天生的安心,还是给自己壮胆儿。
天生神色稍缓:“师兄说的有理。”
我突然提高嗓门:“错,小爷出不来也可要了你俩小命,看我以气御剑,取尔等首级千里之外!”我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影子投到对面墙上颇为可怖。天生快哭出来了:“天德师兄,魔头发功了,怎么办?”那叫天德之人面色煞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撤。”
天生就等这句了,两人撒开腿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哈哈哈。”
我开怀大笑,笑了一会儿又觉得吓唬两个“天”字辈儿的后生很没意思,于是又住嘴了。怀中沉甸甸的,师父留下的《云生结海》居然还在,睹物思人,我胸口阵阵发堵。怎料此地便是我最后归宿,唉,怎生想个法子把事情原委告知师兄。留下血书?肯定被毁尸灭迹,刻字示警?身边没有硬物,凭血肉之躯连“王云木到此一游”都是刻不了的。但想想也是,姓刘的奸贼敢留我一命,就不怕我能留下什么证据。
心中有些不甘,有些失落,最主要的还是疲倦。我干脆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有个声音在说:“就这样吧,该做的都已做了,想做的也做不了了。”
坚硬冰冷的铁杆将视野划成一块一块的,让我十分怀念在师父的躺椅上看天的感觉。“嗯,就这样了。”
我嘟嘟囔囔,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事实证明人一旦认命就会进入两种模式,一是随波逐流颓废度日,适用于无所事事了无牵挂的懒人,另一种是有心无力只能自怜自艾的倒霉蛋,说的当然是本人。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反思自己过往所为,得出了一个惊人结论:凡是我身边的人的大多会遇到不幸,比如师父,早年遁世,整日与酒为伴,收了我做关门弟子,结果惨遭师弟毒手;
比如师兄,本来前程似锦,不料摊上我这师弟,不知要遭多少白眼;比如云瑶,人美武功高,正是武林少侠们竞相追逐的对象,谁知喜欢上了杀千刀的门派叛徒,即便青霄刻意隐瞒,以后名声也不好了;再比如天生和天德,入门不久,剑也不练,全天候地看守我,一看就是不得师父欢心,苦差全交与他二人。天生天德身上衣物颇为破旧,脸上有时还带着淤青,肯定经常被年长同门欺负。
不知掌门要如何处置我,一日两餐倒也不想饿死我,管他有何阴谋诡计,我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天生天德和我呆得久了,知道我困死于此万难伤人,也就不那么兢兢业业了。天生那小子有时还拿稻草戳我,对于这种挑逗我自然毫不动容,跟个半大孩子计较啥?天德只比天生大两岁,玩儿性也大,两个毛头小子和一个成天打盹儿的死囚共处一室,想想都觉得气闷,于是天德决定在这囚牢中修习剑法,一来不负师门所托,二来趁机练好功夫,日后好找那些以大欺小的同门寻仇。
这日我正呼呼大睡,又被两人过招的声音吵醒,铁器交击之声过于刺耳,肯定是睡不了了,百无聊赖我便睡眼惺忪地观看两人比斗。“嗯,刚刚学全了‘青霄十八剑’,耍得还不顺当,俩小子的资质嘛,非常普通。”
我正下着总结,只听“啪”地一声,天生的剑被击落在地。“今天我就是被这招打败的,又挨了顿打。师父好偏心,教我们练剑都是敷衍了事,看来我们只能自行体悟了。”
天德嘴角青了一块,表情又严肃异常,颇有几分滑稽,“知道了,师兄,让我再琢磨琢磨。”
天生郑重地回答,“你们两个瞎练半天,顶个屁用,不如求求我,只消我教你们一招半式,就足以把你们的师兄弟全打趴下。”
我半带调笑,本意是打发时间,天德撇撇嘴:“别理他,这人自身难保,掌门发了英雄帖,即日召开武林大会。这魔头死期将至,他的话千万别信。”
天生连连点头。我一拍大腿:“嗬,本魔头何等境界,还稀得骗小孩子?信不信我指点天生几下,你便不是他对手?”
天德毕竟年轻,受不得激,顺口道:“让你试试又怎样?我就不信你动动嘴皮子,天生就能武功大进。”
天生怯生生地道:“师兄···”天德笃定道:“没事,我们再练一场,谅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
天生将信将疑,还是依言拾剑,两人退开数步,行礼过后又动上了手。
我灵识已开,对青霄剑法感悟颇深,又有料敌先机的本事,逗逗天德不费吹灰之力:“天生小子,使‘天王托塔’,别往空处刺,不知道蹲着使啊···快用‘杀驴卸磨’,别缩,往前冲···‘老树盘根’,‘老树盘根’!不要光往下盘招呼,手抬高点打腰眼···”天生依言行事。天德觉得天生的剑法自己都认识,就是和师父教的差了些许,自己的剑总是差一点点,天生的剑却能莫名其妙地递到面前。再过数十招,天德已是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之下被天生拍中手腕。
我笑吟吟地看着天德,天德鼓着腮帮不说话。天生如获至宝:“再教一点呗。”
我连连摇头:“不教了,不教了,本魔头累了。若还想学,明天带点酒来。”
天生还要央求,我却背过身子躺下了。天德天生退到墙角嘀咕,在两人的叽叽喳喳声中我又睡着了。
本来只是一时性起,谁知第二天饭碗旁还真多了一壶酒,天生满脸期许地看着我。师父说了,大丈夫言出必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指点一下也不费事儿。我清清嗓子:“本魔一言九鼎,你们既然有心,我就再提点你们一下。”
天生两眼放光,天德依然在赌气,只不过耳朵竖得老高。“咳咳,本派剑法以变化多端见长,今天是第一课,就说说青霄人人使得的‘流云剑’···”我侃侃而谈,自觉颇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可能我过于无聊,可能天生天德太像幼年的我和师兄,我不自觉间倾囊相授,天生天德从未听过这般谆谆教诲,当然也专心学习。如此一天一天,那什么武林大会迟迟未开,我每日传授宛如收了两个徒弟。天生天德不时把外界情况讲与我听,我知道泰山派的老掌门在赶来的路上犯了癫痫,这才多耽搁了几天···我知道师兄三番五次探监都被长老们挡了回去···我知道云瑶曾多次硬闯,甚至与看守门人起了冲突,最后惊动了掌门,现已遭到软禁···他们心中有我,我很宽慰。我打定主意,在武林大会上将原委和盘托出,其他人不信便罢,师兄和云瑶多半会起疑,或许天见怜悯,他们能替师父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