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0_03
“她什么?不准吞吞吐吐的!”
“姘戏子……”
“哈哈哈!你这个坏的!我要去告诉她!”
“你告去吧!你以后别来我家避难!”
“好好好!继续说!”
“后来是我想岔了,说难听点,这邓月明是个八竿子打不出屁的,可是杰西卡呢,又喜欢灵的……想岔了!想岔了!后来这群人不知怎么把茶一推,换了洋酒上来,叫月明来陪喝。我嘛……一不小心就把人给灌醉了!”冯小姐省下一点:要么喝,要么脱一件衣裳。
上流的女人下流起来。
“我要是他,我可不怕你,我见你一次就要臊你一次!”
“你敢,他可不敢!性情跟个小猫似的,其实挺好玩,下次再叫他来……”
“咳咳!”沈文昌咳嗽一声:“沈太太可是有沈先生的人,冯小姐,你知趣点。”
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又笑了起来。
沈文昌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烟蒂头上都是指甲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旁人讲起邓月明的历史。
第46章
沈文昌吃了两口炒鳝糊,就被两个女人催着到徐师长包厢去。他猜她们大概很有一些贴己话要讲,然而听到她们那富有刺激性的笑声,又猜只是要派自己去看看那个房间的形式,掌握一些有关邓月明的事迹,好满足她们的好奇心。他想到这里竟隐约有些生气起来,然而面上还是绅士的,当作全然不知道她们的小把戏,独自演出一种男人的忠厚来。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回护。
徐师长住一个房间,连带客厅卧室,三个人就在客厅摆菜吃酒。房间外面一个侍者立着,见到沈文昌过来,很快的敲了门,邓月明从里面开出来,枕着门框对沈文昌笑,又对着侍者点了两个清淡的菜。他一笑,沈文昌的怒气就烟消云散了。
邓月明走出来笑道:“巴巴的等你来,好叫你救我。”
沈文昌笑瞅他一眼,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望了一望。这时候走廊上没有人,墙上排着一只一只的姜黄琉璃壁灯,垂着灯下系着金与绿的络子。这仿佛是一条电影幕布后的拱廊,人穿过拱廊,一生的喜怒悲欢就走到幕布上。旁白配音也有了:“上海有脸没脸的舞女的你都要尝一尝!什么太太小姐都要会一会!你真是名声在外啊?!谁知道你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
又道:“我对你问心无愧,你呢?你对我呢?”
沈文昌听了一听,对邓月明笑道:“我可不救你,这进去简直就是误入虎口,我要走了。”邓月明抿着嘴笑,忽的抬手敲了敲门:“沈先生来了。”他一双眼弯着望沈文昌,俏皮低声着:“那就共患难吧!”沈文昌吃一惊,笑骂道:“你这个小伥鬼!”
屋里头声音倒是没有了,可那种争吵以后的气氛还在,庆哥已经独自的躲进了卧房,唯留一个徐师长,坐在餐桌边苦笑着。沈文昌也笑,做了一个口型:“活该。”徐师长哼笑:“咱们谁都别笑话谁!”这是暗地里告诉他:“他们这一类做情报的人,什么地方都得去,去了却又不能对外人交代,只能统统归于自己的贪性——贪赌贪色,五毒俱全的名头。”沈文昌只是笑:“管好你自己吧!我只是看到月明来了,过来随一杯。”他自从和徐师长做了地下同事,就把徐师长的感情都都归到了假的一方,认为他的孽债不过是一出戏,只为了捏造几个留在上海的缘由。而他本人,也成了一种高级戏子,一切都不能当真了。
邓月明为沈文昌洗了一副碗筷出来,又新布了两个菜,笑道:“知道这是好地方,可是忍不住的要去洗它。”又去一旁拎了一个玻璃壶,里面盛着淡黄色的酒:“我们其实还点了这个,可谁都不会喝,沈先生要不要试试看?”
“是什么?”沈文昌接过来闻了闻,又给推回去了:“是啤酒啊?以前英国的时候倒是喜欢,现在上海的都是本地酿的,我喝不惯了。你们倒是什么东西都备齐了,今天吹的也是东风,可惜借不来箭。”说着笑瞟了一眼卧室房门。
徐师长顾自己吃菜,像是置气,闷声道:“拿什么去借箭?人家用稻草人,我得用我的一颗心!”又对月明道:“他来你就要布两个清淡的菜,我吃来吃去就你这两个清淡的最好吃。他不来我们都吃不到。”是埋怨他不上心,没有把他与庆哥的事情当作一等大事。沈文昌听了顿时又惊又气,心想:“你和小情对公案,打官司,偏要拉个我的人来受这夹缝里的冤枉气。”可面上却也不动,又当作没有听出,还是在为自己做回护——这一类心思百转,不算做大丈夫计谋,算作女人的疑心病,上不得台面,因此也不能叫人晓得,另可当作是憨一些。可邓月明却轻轻巧巧的把徐师长手里的筷子一筹,冷面道:“那你不要吃了,这是我给沈先生点的。”徐师长一愣,随即又对沈文昌苦笑道:“他们这大的小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是亏邓月明作为戏子,天生的做不成绅士,可以叫他一物降一物。
沈文昌听着,略微有些迷惑的回对着他:“月明从来没给过人脸色,你们今天是给了他多大的气受?”他这一问,邓月明便略微的低了头,讲到:“倒是没有为难我,只是给沈先生点了一个蘑菇,一个豆腐,就被主人家说了话。以后沈先生要请回来的,我们来做主人家。”他一席话讲的聘婷婀娜,叫徐师长大笑起来:“了不得了不得!不仅要告状,还要报仇!”沈文昌只是笑笑,心里很熨帖。他在白珍那里是个配角,在邓月明这里却是皇天后土,要为他主持公道。
邓月明又沈文昌讲:“我去看看师哥。不然我留在这里,你们就只打趣我来了。”沈文昌道:“去吧,留你在里口无遮拦的。”
“不是的。” 邓月明低头羞笑着,很快的也进了卧房,只留沈文昌和徐师长在客厅里。沈文昌吃了一口蘑菇,嫌屋子里闷气,起身倒了两杯白兰地,请徐师长移步阳台去。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徐师长,然而遇到了,也很有一些话说。
“乌洛托品卖给了钱东旭,渠洋。”沈文昌写着,徐师长看完,他就把便条扔进了烟灰缸。烟灰缸点了一颗香烟,立刻燃着了便条。这点便条的火光是幽的,很远的地方看过来,不过一粒萤的光,瞬息就能灭掉。可是沈文昌的心绪却是激荡的,因为这粒萤火,是他藏在层层灰烬下的火种,无论将来形式如何,是进是退,这粒幽亮的火,都会为他照出一条路。
“岂止是照路呢?”他又想:“会烧出一条通天大道也说不定。”
纸屑沉在烟灰缸底,散着焦燥的气息。世上的人为了名利前赴后继,欲火烧了,毁了,可不就是这样气息? 他用一张纸,就抵上了别人的分身碎骨,可不就是比别人来的上道?他觉得他天生就是属于这样的时代的,甚至隐约把自己归向枭雄一类的人物。
徐师长也专注的望着那一点火光,只是笑着问他“怎么知道?”
沈文昌只道:“现在供应这么紧张,所以上面要求查一查仓库,一来是要扫一扫壁角,二来是要揪一揪粮虫。”他有顿了一顿,自嘲道:“穷疯了,怕是无以为继,所以想着揪虫。可找到虫子又如何,还不是一个都动不了?最多职位调动一下。这个搜查登记是我部门在做,连夜把旧账本翻出来,抽查了三四月的账,查到一点东西。”
“哦?”徐师长凑过来,非常好奇。沈文昌也存了一点炫技的心思,低声笑道:“我说这个帐里是不对的,他到也不在意,说是出去了一批药,叫我给隐藏一下。我讲,我总要知道是到了谁的手里,心里才有个底,才敢帮他瞒上一瞒。”是他和徐师长之间保存录音与投名状一样的手段。
“你可不要告诉我,查一查也是你吹的风……嗨,沈秘书。可你信不信?这人真不真?”
沈文昌不答,只是写:“钱东旭,钱保保之侄。钱保保,乔治.罗森伯格之大司务也。”
徐师长皱褶眉看火光,也写:“乔治投奔河南李宋宪,李宋宪尚未提起乌洛托品。这一脉你且放下。”
沈文昌写:“渠洋,青帮钟老之干弟儿婿,已离境内,南下云南,缅甸。”
徐师长笑道:“祖宗十八代都被你挖出来了,我这么不知道他有个干弟弟?”
沈文昌写道:“民国十六年已死。钟老乳母之子。”
“嗯……”徐师长靠着椅背,手指头敲着扶手念着:“钟老老钟……他是早死了……他又是哪一派呢……”
沈文昌又写道:“今年五月十五日,虹口一新造房因帮派冲突,被手雷爆破。五月下旬,渠离沪。”
“他们手雷哪有那么大力量!哦……恐怕是个幌子,东西销掉了。”徐师长嗤笑道:“这一脉恐怕用干净了,但是他们偏哪一头?”
沈文昌耸耸肩,还没查到,只道:“我不能再喝了,还得送太太回家,走了。”徐师长挥挥手,没有起身留客的意思。沈文昌又在客厅叫了一声“月明”。邓月明立刻出来了,对着房里的庆哥道:“我也要回去了,晚了不好雇车子。”卧室里黑洞洞的没有声响,令沈文昌想到恒仁路的公寓,盘丝洞一般,一个见不得人的销魂窟,隐匿着艳鬼。现在这只艳鬼就立在他的面前,驯服的低着头,为他理西装上的一道褶子——这视他为皇天后土的精怪啊。
他与邓月明一道出去,他要上楼,邓月明要下楼,于是各自都慢了脚步,缓缓的走在拱廊里。姜汁黄的壁灯里透出金色的光,拥着他们走向一面电影的幕布,把各自的一段人生印上去,压上去。这时候旁白又起了:“老徐和你师哥的事情真真假假,偏就是你要来参一脚。”
邓月明低头笑了笑,说:“师哥待我挺好的。”
沈文昌嘲笑他:“所以特地来做个给人撒气的?”
邓月明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淡淡的讲起:“有一次听到师哥和徐先生讲话,师哥讲起第一次:‘以为就要好,还一直痛着,没完没了的;以为就这样下去了,死了算了,又突然的好了,自己还活着,还得起来给人穿衣服。’我才知道,他是真爱他……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所以这趟我过来,能劝一句算一句。”
一个戏子的初夜,沈文昌听的很刺激,不由的想起邓月明的“第一次”,开口问起来,自己也带点紧张:“你呢?”他们一同走到电梯前面,邓月明陪着沈文昌等电梯开上来。
“我嘛?当时我可真是得意,觉得自己最了不起,是天下第一厉害的——连你也能勾引到手。”
沈文昌听了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趁没有人就捧过邓月明的面颊来吻。邓月明笑着佯装要躲,侧过身去,却踮起脚轻咬了一口沈文昌的耳朵。沈文昌笑他是“伶牙俐齿的小畜生”。电梯开上来,邓月明立在电梯口,恭敬的与他道别,他只是一点头,因为有个电梯工在,他就又成了沈太太的沈先生。
电梯的黄铜门一关,整个的是个璀璨辉煌的牢笼,笼外连着一个斗兽场。笼一开,沈文昌入场,应对着他的太太和朋友。沈太太问起他邓月明,他只是讲:“不过去会会老徐,谁理会他呢?” ——终于是一种对邓月明的回护。冯小姐见他面色有些厌倦,以为很喝了一些酒,就要给他再点几个素淡的菜。他要了一个蘑菇豆干,菜上上来,又叫他想起邓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