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0_03
两个卫士见她不语,也静默了。白珍想,门里面一定是一副现代的油画,那伦巴的舞曲是一片金黄的麦田,中黄赭石直直的刻在上面,手指头一碾,颜料上面就留下一粒一粒太阳似的螺纹,像风打着转卷过了麦田。苍蓝的天,苍绿的云,乌鸦自南向北飞着,割麦的女人有一张红而圆的面庞。可她置身于黑暗。(《有乌鸦的麦田》)
这个小大姐先去找了庆哥,庆哥报了一声,叫邓月明去开门。邓月明急急跑下楼去,开了门便笑,十分歉意的把人往里面请。白珍看到他笑了一笑:“哦?是邓先生?可真是很巧的。”邓月明比她高一些,略微弯腰和她讲话:“师哥办沙龙,我给抓过来端茶递水。”一个卫士手一挡,把邓月明隔开了。邓月明悻悻的笑着,很无措的样子,又做一个请的手势:“沈太太楼上请,沈先生在上面谈事情,很快就好了。”白珍略微垂一垂眼,算是默许,跟在邓月明后头上楼。她一只手提着旗袍的下摆,一只手由卫士搀着,穿一双黑色的天鹅绒面高跟鞋,鞋面上绣着暗绿的梅子,和胸针是一套的。她知道许多人在看她,可她目不转视,偶尔看一眼邓月明,带着一种英式的漠然,眼里暗含着轻蔑——-她是受过教育的大太太,与这些小公馆里的姨奶奶是不一样的。她屈尊到这种地方来,不过是因为她的先生在这里,这一层又使她痛苦,于是眼里的轻蔑也要留一份给自己,权当是自嘲。
邓月明请她到一个客房里,里面摆了一套小型的沙发,中间一个茶几,放着玫瑰色的小灯与瓷的烟灰缸。头顶的灯又是姜黄色的,一开,人像是封在琥珀里。邓月明连忙去开窗,徐徐的风抚过麦田,又寻到这个房间来。那楼下的笑声像黑色的乌鸦,一整群的扑棱到楼上,又在许多的房间里,偏偏找到了她坐的这一个。她看不起他们,可他们何尝又看得起她呢——一个体面的太太亲自到这种地方来,混在各色的戏子长三中间。他们一定是笑她的绛紫色旗袍,笑她的翡翠胸针,笑她太端庄,笑她这样仔仔细细配了一身,明摆着是来和一个臆想中的姨太太一比高下的。比到了,就是她先生在外面嫖,她立刻成了一个弱者,竟然不自量力的跑到玉面狐狸的洞里来;比不到,她就是扑了一个空,就是为人惊惊诈诈,太小家子气,只叫她先生失了颜面!她进退都成了别人的笑话——那个沈文昌的老婆!她其实都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当作不过顺路过来看看——她先生告诉她地址,也是因为对她问心无愧,不怕她找上门来。可她问心有愧。
那个开门的小大姐端了四杯茶,各色茶果子过来,邓月明全布在小茶几上。她油汪汪的红唇一闪而过,连带着那四杯茶水也泛起油光,白珍轻轻的皱了眉,没有动水。一行人没有动,邓月明也不好自取一杯,垂着眼陪她讲话:“沈先生就在隔壁间里,他说他还有一点事情要讲,等一下过来。”
“嗯。”白珍叠着退,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头一点一点敲着扶手。这是和沈文昌焦虑时候一样的动作,邓月明偶尔见到过。他别开了眼,不去看那只敲动的手指头。
“他不来见我……”白珍想:“他被谁绊住了?被男人还是女人?他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到这种地方来讲……”
“他告诉我地址,为的是没有消息时我好来救他。可他一个秘书,有什么要命的事情要讲……”
“还是这是一种惑兵之计,好叫我觉得他行事坦荡?他把我晾在这里,也是一种策略吗?叫我觉得他是真有事情要谈?”
走廊里忽然想起“蹬蹬蹬”的木屐声,几个小大姐送着东西来去。白珍又想起那来开门的小大姐,满月似的面庞,小山眉,搽着朱红色的口红,直直的看着她。
女人……
白公馆银灰色的墙壁上,印满了梧桐的枝叶,影影绰绰,她母亲的几个小大姐窈窈窕窕的走过走廊,手里端着鸦片膏与烟枪,木屐“踢嗒踢嗒”,身上是月光投下的梧桐剪影。
白家大院里二姨奶奶无声的立在塘边,夜雨不止,千丝万缕笼了天地,水里一荡一荡的晃着灯的影。
“还是他……他没完事……”性的联想终于缠上了她:“没完事……没完事……那种事!”她忽然捂住嘴干呕了起来,指甲嵌进了沙发扶手里。邓月明惊慌的过来扶她,她的卫士一把推开邓月明,另一个卫士到隔壁去敲沈文昌的房门。
她伏在沙发上,在碎发的间隙看到邓月明,见他被撞到在地,茶水泼了一身。她又痛苦的想:“不见得只是女人……他这么美,连路晓笙也爱他。他在饭店见过他,这种地方又有他……他还有个名声在外的师哥……”她哥哥的秘辛来的不合时宜,令她感到恐怖:“他可能已经把他看在了眼里……他们这些戏子!他们这些男人!”
沈文昌很快的赶了过来,面色关切,暗含忧郁,一张长方的脸,头发梳的整齐,永远是顾影偏偏的模样。他似是说了些什么,白珍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她不言语,只暗地里看他,他不像是匆忙穿衣的样子,身上也没有脂粉气。
“他现在这样干干净净,可他这样的漂亮……”可白珍心里想:“这一次没有,下一次,下下次,还会有的……他愿意到这样的地方来,他就把这些事看在眼里,他不愿意,别人也要来招惹他。于人于己,他的诱惑都太大了!”
夫妻二人回去的时候,才八点三十,灯火管制还没有开始,上海滩还活着。
云里粉扑子似的月亮追着车,一路冷冷的看着他们。白珍心思百转,没有说话,沈文昌也沉默着,没有说话。白珍猜他一定是生气的,因为那种地方大太太忽然找上门来,只能是捉奸。不管有没有捉到姘头,他的太太怀疑他,不信任他,已经都叫旁的人知道了。她想到这里,隐约有些内疚,因为他可能真的有事情,何况他早已像她坦明踪迹,把人生安全交到她手里。他信任他呀!
可她一想到那伦巴舞裙,那黑鸦一样扑棱而上的笑声,又觉得痛心:她是主母阿!什么样的地方她去不得?!那些人配给她脸色看吗?!白珍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脸。沈文昌关切的看过来,把她搂进了怀中。
她颤抖着问他:“……你在和谁谈什么事情呢?”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沈文昌抱歉的讲着。她也没有再问,可心里已经起了疑惑。她的女朋友中有好几个先生借着公事出去嫖,出去姘。她想她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只能自己去盯着。她想找个卫士跟一跟沈文昌,不必暗中偷窥,行动做个小厮伺候着就可以——他自己也带着卫士呀,多放一个又如何呢?还有邓月明,他已经在自己先生面前亮了几次相,保不准还有别的想法——他在路晓声眼前出现了一次就有了如此大的成就!
哪里来的卫士,当然是她母亲的卫士。可想到母亲,她又吓一跳,这车也跟着碾过一个坑,叫人一个颠簸。
“是她叫我去看看的……她不信任文昌,现在终于也毁掉了我对文昌的信任。”
“可或许文昌说的是真的,他在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只能靠我回去搬救兵……他这样的难!”
“只要他外面没有人,我还是会爱他,信任他的呀……”
“我现在防着他,盯着他,和我母亲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这时候才想到到,她上了她母亲的当,她母亲成功了。可想到又如何呢?猜忌与恐惧已经来过了,已经化成了大观园里的白虎,呼哧呼哧的嗅着她的脚后跟。
第50章
邓月明又住回了庆哥家里,连恒仁路公寓的行李,也是叫小春去拿的。夜里头他和庆哥坐在阳台上和茶,庆哥笑他:“我就知道你是要回来的,你看,那边太太派人来盯了吧?这还算好的。”他下巴一顿,凑到邓月明跟前道:“他那一边叫人赶你出来,才是真要命!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早点断掉也是好事。你知不知道,我上午时候给你去班子里打点,叫人把嘴巴闭紧了,别乱讲你和姓沈的那点事情,那些个人,一个个鹌鹑似的!”庆哥抚掌笑起来,邓月明挠着小梨花不言语,只是靠在椅背上淡笑着。
“可这是怕我吗?怕你吗?这是怕他沈文昌……他那种人……哼,别人作践人,他是作践人命。”庆哥敛着下巴侧着头,要笑不笑,眼里是很轻蔑的神情。邓月明脱了鞋,把脚缩摇椅上。庆哥忽然附上他的面庞,摩挲着他的下巴。
“你离他几天,他自然就不想你了。和他断了吧,我给你重新找一个?你也是,怎么就爱上那么一个人。”
邓月明笑着蹭庆哥的手,像个驯服的猫。
“说句话!”庆哥一捏他的下巴,撬开了他的嘴。他笑着躲开去,把下巴藏到小梨花的脖颈里了。
“都要捏红了!明天一个青的,叫人笑话!”他佯装抱怨,缩到躺椅另一侧去了。
“你还怕叫人笑话?!”庆哥惊异:“你知道人家怎么想你吗?弃如敝履!别人才不管你为什么出了那公寓,只知道是他不要你了,连人说起你都要讨他嫌,赶紧的和你撇清了关系——嗨,那天大太太亲自上门来,把你推了个跟头!”他“弃如敝履”四个字全都舌头抵着上颚挤出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通篇的“你你你”,很叫人心惊。
邓月明垂着眼,有些闷气的说:“那你是不是也这样想我?”
“少来套我的话!我讨厌了你,能叫你进我的门来?”庆哥骂道。
邓月明抿这嘴笑,把猫一放,俯身去抱庆哥。躺椅摇摇晃晃,像一条船,浸在月光里,漂在太湖上。忽然一个力道大了,船翻了,两个人滚到水门汀上,咕噜咕噜硌了各自的骨头。庆哥笑着打他,嬉笑道:“骨头没有二两重!是个秋南瓜!”
邓月明躺在地上,笑着把他双手一捉,眯了眼,空出只手来捏一个倒持扇,开口唱道:“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庆哥听着打了拍子,也对着那一轮月亮接道:“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唱罢两人都笑了起来,各自的躺椅都还侧翻着,茶杯也碎在了地上,小梨花走的小心翼翼,茶水里踩出许多银亮的梅花印子。这简直是一地的狼藉,可谁也不管了。
第二天沈文昌挂电话过来,只说自己这两天公事很紧,不能来看他,又问他是不是搬出了恒仁路的房子,因为送粮的人叫不开门了。
盯邓月明的卫士没有亲自跟到后台来,另外买通了几个阿飞来盯梢套话。班子里的人口风倒是紧的,因为怕沈文昌怪罪,只是一整个后台人来人去,很混了几个进来,一时间竟还不好分辨。他和沈文昌通电话,讲的很小心:“我一直都住在师哥那里的呀。”电话那一头沉默着,半响沉沉的一句:“她也派人跟着你了?”
“嗳。”邓月明笑道:“你呢?最近好不好?”
“很好。”沈文昌挂掉了电话,一双手泛着麻,直直撑在桌上,手指头却自顾自的敲着桌面,敲出许多连在一起的“啧啧”的音。他平常见邓月明的次数并不多,回家也收拾的够干净,白珍不过是见过邓月明两次,怎么就想到要监视邓月明呢?他知道白老太太一定对她有所怂恿,可白老太太是怎么讲的呢?为什么那么多男男女女里,偏找上了邓月明呢?他自我反思,认为自己行事周密,于是想不出头绪,猜不到两个女人思想。
“或许根本没有逻辑,这不过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她们最相信这个……”他登时心里一突,胃又隐隐的抽搐了起来。
女人的直觉是更为可怕的,因为来去无踪,毫无逻辑,一旦在了,就会永远的钉在那里,根本无法拔除。他恨的把桌上的文件一扫,全都推到地上,两手捂住了胃,整个的佝偻了下去。门外立刻想起了敲门声:“沈秘书?”
“欸,没事情,撞倒文件了。”声音还是从容正常的,面色却已经白了。
“老太婆对我不仁义,离间我的妻子……”他冷汗津津的想:“她下面还有手段等着我……我要她的命!不然她就得要我的命……”
他爱着白珍,爱着月明,更爱着自己,于是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自己不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