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神经百战
“插管用什么样!现在也没办法接呼吸机!”何平按住他,“你冷静!不是气道阻塞引起的呼吸衰竭,也不是中枢引起的呼吸抑制,你插管有什么用?”他对着那边护士大声问:“麻烦帮忙问下司机,现在到拉萨还有多少时间?”
护士敲司机窗户问情况,司机说着藏语,护士翻译说:“还有大概两个小时。”
还有两个小时……赵彬冷静不了,他的心狂跳。
下一分钟,病人心电成为等电位直线。三个人开始轮流心肺复苏。十分钟、二十分钟,病人心率没有恢复,抢救无效。车上三个人在冰冷的夜里一身大汗,双手手背红肿。然而最后带到拉萨的,只有一具宣布临床死亡的冰冷尸体。
赵彬参与这个病人抢救、转运、抢救已经一天两夜,眼圈一片青黑。现在是早上七点,外面还是浓黑的夜色。不见高悬的月亮,黎明之前,一片黑暗。风穿过拉萨市人民医院病房的走廊,吹的人全身发冷。赵彬站在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沉默不语。
何平年资上比赵彬高,由他负责和拉萨这边交接,刚连同拉萨医院和C大附院的领导电话会议交代了情况,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走出来找他。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何平给他递了一支烟,说:“你不该有心理负担。这件事不是你的问题,疾病进展就是这个样子,肺栓塞在这里的条件下,我们能做的就这些了,大家都尽力了。”
赵彬没有说话。他闭了闭眼,他想起之前在双湖县医院急诊科治疗室门口,听到护士们在里面议论纷纷,看到他过来,所有人突然噤声。他听不懂藏语,但他能感觉到,这些人在议论自己。她们在议论什么?她们是不是也在想这个病人是他的失误?他把这个问题抛给何平。
“你说,我首诊接诊的时候,考虑到他的反复一过性意识障碍是肺栓塞的晕厥表现,会不会能够更好的治疗?”
“晕厥作为肺栓塞首发症状的病历大概占这个病的六分之一,”何平抽着烟说,“确实不算少见,但是在没有呼吸困难、氧饱和度下降的前提下,我也很难第一时间考虑这个诊断,即使比我年资再高一点的,我敢说,也不一定能马上考虑到。说实话,后来发生胸痛、呼吸困难,我还在想是不是高原肺水肿,要不是你提这个坐火车时间太长,有深静脉血栓形成风险,我还没想到肺栓塞。你当时针对晕厥,做了心电图和头颅CT,已经算很全面的考虑了。进一步说,如果你想到了这个病,你下一步做血气分析、做D-二聚体还有胸部CT,都只是间接提示,出现呼吸困难之前,也不会积极考虑溶栓治疗。最终,治疗手段也是这些,必须转到有介入的地方。说实话,这个病,在高原地区,缺氧环境下,治愈率很低。还是看个人的命。”
“那如果,转运途中,我没有和他发生争执?”赵彬的眼神有些放空。
“后面他那个样子!”何平想到路上的事就生气,“……要不是这个时候,不能再责备死者了,我真是……哎……我也是又难过又生气啊!”他看了看赵彬手上没动的烟,问他:“你不抽烟了?”
赵彬把烟还给他:“嗯。前段时间戒烟了。伤身体,对周围人也不太好。”
何平笑了笑。又安慰了他几句。风太大了,在阳台站着冷得不行,他很快就办公室去了。他走之前看了赵彬一眼,赵彬的身体埋在浓黑的夜色中,唯有一身白大褂,映着病房里的灯,亮得显眼。
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掏出来看,收到罗铭遥发来的短信:“赵老师,下个星期我又要去拉萨收数据了。不过你现在到双湖县了。可惜见不到你。”三句话分成三段发来的。
他沉着脸立刻打回电话去:“你不要命了吗?还往高原上跑!”
罗铭遥的声音在那边显得有些茫然:“啊……什么?赵老师,我上次真的只是低血糖,没什么啊?”
赵彬对着电话吼:“西藏这边高原,本来就危险,没事跑高原来干什么?”
罗铭遥呆呆地说:“为、为了写文章啊……”
赵彬继续吼着:“为了个文章就不要命了!不准来!”
罗铭遥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好……好的,老师……”
赵彬的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遥遥,对不起……遥遥……”他捂住了脸,那干涸了很久地眼眶里,竟然溢满了泪水。
罗铭遥听出了他声音不对,慌乱地大声问着他:“赵老师,赵老师你怎么了?”
赵彬平复了呼吸,低低地对他说:“遥遥,今天有一个病人,他才25岁,我没有把他救回来……”
罗铭遥静静地听着他的倾诉。他诉说着自己内心地痛苦库,他的骄傲被打碎,他的自信被击垮,他的事业突然一塌糊涂,他发出了不甘、愤怒而自责地悲泣。
“我总是想着如果,”赵彬说,“我想如果我考虑到了肺栓塞,我想如果我注意过自己和别人说话的语气,我想如果自己放下自负。学医以来,我从来没这么难受过。我一直坚信,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尽了我全部的努力,就能问心无愧。但是我现在做不到问心无愧,我觉得自己太无能!为什么我总是比疾病慢了一步?为什么我能做的这么少?为什么我做错了这么多事?我觉得我搞砸了一切……”
“赵老师……”罗铭遥笨拙地说着,他太激动了,说话断断续续地,“你、你……这个病人不是你的错……我虽然没什么临床经验,临床也不太好,但是,我上内科学的时候,清楚地记得,呼吸科的老师说过,肺栓塞,是呼吸科最容易误诊漏诊的疾病,也是病情进展最凶险的。你是我……你是我最崇拜的医生。”他的语气变得平静起来,“我在急诊科实习的时候,非常崇拜你,崇拜得到了迷恋的程度。你抢救的时候,语气又急又凶,我被骂了好几次,我又怕又紧张的,但是,又觉得那个时候你特别帅。真的,又坚决又果断,特别特别帅气!”他咽了咽口水,接着说:“她们不懂你,她们只看到你凶,她们不知道你多厉害!C大附院的护士,她们说过的,跟你搭班,虽然凶,但是她们就不会怕,她们觉得踏实。”
赵彬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真的这么说?”
罗铭遥在电话那头使劲地点头:“真的!护士她们经常说的!她们来安慰我,说被你骂哭的实习生多,让我不要怕你……”说到这里他又闭了嘴,总觉得好像说得太多了。
“你被我骂哭过?”赵彬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那天我没哭!”罗铭遥慌忙解释,“那天是我打瞌睡被你戳了脑袋!我打呵欠……”
赵彬想起他的困得差点栽倒的样子,竟然忍不住笑了。
“赵老师!你笑我!我听到了!”罗铭遥的声音听着气鼓鼓的,又不是真的气,听得赵彬心里泛起温暖平和。今天的前一刻,他感觉世界抛弃了自己,所有人离他而去;现在,他知道,永远有一个人等着他,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仰慕自己,爱着自己。而这个人,恰好是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没有月亮的夜虽然黑暗,但终会有阳光刺破这漫漫长夜,带来绚丽而温暖的黎明。
“遥遥,谢谢你陪我。我没事了。”赵微笑着说。“别担心,我会更好的。”他静了片刻,对着话筒温柔地说道:“我爱你。”
第5章 主诉:突发呼吸困难5分钟
第二天上午,C大附院、拉萨市人民医院、双湖县医院联合开视频,总结这件事。所有医生一起分析了这个病例,大家意见基本一致,赵彬首诊的处理判断没有原则性错误;何平和赵彬共同努力转运和抢救病人,对于突发危急情况处理,两个人都做的很好;但是病人配合欠佳,转运途中病情变化太大,出现意外;疾病本身死亡率高,预后差,病人死亡是疾病的演变。
“病人家属什么情况?”C大附院那边,一个呼吸科主任,一个行政人员参与这个视频会。这个病例很特殊,涉及三个医院,病人还在转运途中死亡了,后续的法律还有程序都很复杂。
双湖县医院医务科的人出来介绍:“我们和这边自驾队领队多方想办法联系病人家属,都没有联系到。留的这个号码是打了没有接。领队提供的病人一些生活方面的信息,平时很少提自己家庭的问题。队里有人说无意中听到过,他家里人都不管他的,所以他经常来西藏自驾探险。他提供的家庭地址和单位,联系到以后,反馈的消息是没有和家属住在一起,工作单位填的家庭联系人也是同一个号码。但是这个电话,是他所在市区的号码。”
“家庭关系可能有问题。”C大附院的行政说,长长叹了口气,“这更加麻烦,死了人,上报给社区不算完了,还是要想办法联系到家属。”
双湖县医务科的人点头:“社区那边,说会帮我们联系派出所,查他的户口信息。今天下午应该能收到回复。”
“辛苦你们了。这么麻烦的事情……”C大附院的人赶紧说。
“没有没有,”双湖县的人说,“我们这边,游客出现紧急情况也有不少,外面人都不知道我们这里危险。这个情况虽然特殊,也不是以后遇不到。你们援藏队的人还更熟悉这些特殊情况的处理。”
这倒是真的。C大附院一年收治病人数量比整个西藏地区加起来都多,遇到过各种棘手的情况。
“我们也会全力协助解决后续问题的!谢谢双湖县医院,还有我们拉萨市人民医院的支持!”C大附院的会议主持结了话,三边断开联系。
赵彬和何平在拉萨等待了三天,仍然没有得到家属的回复。派出所反馈的情况是,病人属离异家庭,监护权在母亲那边,但是母亲说她已经再婚,和病人谈好的参加工作后一切自理。再三打电话通知以后,母亲那边非常直接地说死了就死了,跟她没关系。
这件事如此不了了之。赵彬和何平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感慨。病人家属已经这样回复了,该走的流程继续走。其中一条,就是把尸体运送去殡仪馆。不会有人参加的送别和火化仪式,只有赵彬一个人,跟着殡仪馆的车,在焚化炉前送了他最后一程。
他会永远记得,他送走了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
赵彬和何平回到双湖县医院,医院里面也组织了内科和急诊科一起进行死亡病例讨论,同时何平结合病历重新讲了一遍肺栓塞的诊疗。在病例讨论上,赵彬能感觉到,县医院的领导和医生对他的态度变得很微妙。是带有一点责备和不信任的感觉。
病例讨论的后期,急诊科护士长发言:“我有一点想要提一下,我们医生对待病人对待同事的态度应该注意。我们工作中,医生和护士的关系是相互支持的,我们之间应该好好沟通。有些医生,很不注意这一点,我们一线的护士觉得很委屈,她们说医生经常不顾她们的脸面,就在病人面前批评她们。还有他根本不了解我们医院的病人处理流程。这个病人当时不应该留观在急诊科,这样的病人,既然判断有风险,应该及时收入院,进一步检查和处理。”
很多双眼睛看向了赵彬。赵彬被这些视线注视着,大脑突如其来地一片空白,他感到诧异继而茫然。病历讨论的后半程,他什么都没听清楚,他感到无限地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