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神经百战
赵彬没想到他这三个多月压力这么大,安慰道:“这个慢慢来,你的性格就是包容性大。我要是病人,我非常喜欢你这样的医生。至于怕出错,只要你在这个行业里,总是会出错。毕竟医学不是机械操作,人体各不相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保持谨慎的态度,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虽然我身上发生了这些那些不愉快的事,但其实还是少数,我也是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
罗铭遥仍然有些消沉:“我有时候觉得,可能我是真的不适合做医生……”
赵彬打断了他:“我觉得除了完全没有责任心,没有同理心的人,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做医生的说法。你只要想做医生,我一直相信你能做个特别好的医生。”
罗铭遥笑了笑,笑容略微有些勉强。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赵彬,他现在面临的这些困境,以前有人已经预示过他,他的内心,早就因为这些预示的吻合、最近经历的这些慌乱,而动摇了。
十二月已经接近尾声,赵彬的官司终于结束。法院判决医院负轻微责任,赔偿医疗费用的10%,将近十万。一部分费用由医院承担,一部分由科室承担,按照首诊负责、主管医生负责的制度要求,他和NICU的文真萍被罚了一个月的绩效奖金。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医院法律顾问也很无奈。轻微责任本来就是“没有责任”的缓冲说法,法院更多偏向“弱势群体”,所以无论医院胜诉还是败诉,最后都要赔。家属那边表示不服判决,但也没有当庭起诉。
李勇波二审时候去旁听了,判下来就给赵彬打电话通知结果。医院处罚决定出来,还没发红头文件,他又赶紧打电话告诉赵彬。
赵彬今天下夜班,不巧罗铭遥上夜班,接电话时候他一个人在家,吃着外卖,听到消息,笑得苦涩:“我现在啥也不想了,闹了这么久,扣钱扣奖金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我只觉得终于尘埃落定,精神解脱了。”
李勇波叹了口气:“哎,虽然总归会是这个结果,我还是替你觉得委屈了。”
赵彬的声音带着沉重和疲惫:“案子刚开始,我觉得简直是飞来横祸,竟然遇到这种倒霉事情,真是天大的冤屈。事情前前后后拖了半年,一开始那些愤怒、委屈全都消耗了,从开庭一直耗着,这些情绪都慢慢转变成了紧张、焦虑、不安。我都没告诉过其他人,第一次开庭那段时间,我晚上觉都没睡好过。那时候在庭上我就已经懂了,无论怎么审,结果都是医院要赔,只是多少的问题。”
李勇波在医务科处理过不少医疗纠纷,也知道事实如此:“是,确实是这样。毕竟患方是‘弱势群体’,人也确实死了。出于‘人道主义’,多少都会让医院赔偿一点。维稳、息事宁人。”
赵彬继续说:“过了那段时间以后,我就想开了。这种事,以后还会遇到,这个体制这个大环境下,总有人觉得反正告了总会得到好处,于是就去告吧。我们医生不可能因为病人的无理取闹就暂停正常医疗工作,我也不能为了一点不公正的待遇裹足不前。我以前就说过,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战斗下去。带着血带着泪,都要继续走下去。今天这些事,我会记在心里,但不会任它挡住了我前进的脚步。”
罗铭遥看着微信里长串的消息,扒拉食堂打上来的盒饭,看完赵彬发的赔偿和处罚,回复一句:“辛苦了。这事总算过了。”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这几天医院各个科室都在就这个案子学习医疗法律相关知识,医院对于沟通、医疗文书规范等要求更严格。体现到一线身上,就是更多的文书工作,更长时间的加班。因此他体会不到赵彬这种解脱的感觉,他只觉得这件事在自己身上的压力甚至比赵彬还大。
冬天的呼吸科病房是一刻不停地忙碌。刚吃完饭,还来不及再和赵彬聊几句,护士站打来电话,告诉他组上有病人说不舒服,让他去看看。
病人已经是入院5天的病人,慢阻肺病史十几年,复发三天来的。这五天好不容易把他病情稳住了,晚上吃了饭他自我感觉良好,不顾陪护的劝阻,自己下床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回来,就开始感觉心悸、气促、呼吸困难。陪护赶紧按铃叫了护士来看。罗铭遥过去查看病人,听诊肺部,今天上午听起来已经相对平息的肺里又出现了尖锐的干鸣。他安排了病人临时做一组布地奈德和支气管舒张剂雾化,让病人平静卧床休息,加大氧流量,过了一会儿,病人才稳住了。
这边病人刚处理完,那边护士又打电话叫过去看另外一个。也是十多年慢阻肺的,住院十天了,病情一直在走下坡路,病人今天开始出现意识障碍,氧饱和度只能维持在80%左右。家属已经签了知情文书,放弃所有有创抢救,拒绝转ICU,拒绝气管插管和呼吸机支持治疗,仅药物抢救及胸外心脏按压。今晚病人突然出现氧饱和度下降,护士叫罗铭遥过去看时候是60%,罗铭遥赶紧打了老总电话来看。呼吸科老总指挥着抢救了一番,吸痰、呼吸兴奋剂、维持血压药物都用过了,病人氧饱和度一点一点降到了无法测出,然后心率减慢逐渐消失。罗铭遥开始按压,护士配合面罩通气。按压十多分钟,家属同意停止抢救。医生宣布临床死亡。
家属没有太多泪水。这是慢性病人预料之中的结局,可能病人和家属都等这一天很久了。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家属跟着太平间运输的车去火葬场安排停灵。罗铭遥回到办公室补医嘱、写抢救记录。
他一边在写,病房里又有病人病情变化,要求医生去看。这次又是个室上速发作。罗铭遥轮转过心内,这个还是会处理,没有叫老总,把事情解决了。
一晚上,他就在电脑前和病房里不停奔波。有些病情变化只需要交代安抚几句,有的要完善相关检查,做相应处理。这个夜班他又没有睡觉,如果他还有精力统计一下,他一晚上参与抢救12次,其中6次是较大抢救,3次抢救失败,意味着他们组上死了3个病人。
早上六点,他坐在办公室写交班。抢救、死亡病人太多,他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七点,护士测血糖,回来报告了几个空腹血糖高的,他又一一处理。八点交班,他对着密密麻麻两页纸,念得口干舌燥。九点查房,一边查房,一边应付追着来要死亡证明的病人家属。
查房是一个组跟着带组老师查,罗铭遥被追的不停返回办公室给病人处理。这样错过了好几个自己病人的查房。
等他再要出去时,带组老师有些忍不住了,叫住他说:“死亡证明又不是多着急要拿走。你让他们等着,你查了房再办。我看那两个都不是你病人,你跑这么积极干嘛?这里住院的病人更重要。”
罗铭遥点着头到病房门口让病人稍等,不意外地得了一顿臭骂。他平时脾气太好,管的病人里面,家属稍微急躁一点的,他都努力跑前跑后把事情快速办出来。慢阻肺的病人一般住院时间长,家属都习惯了罗医生什么事都好说话。现在罗铭遥让他们等着了,他们就不乐意了,站在病房门口大声议论起来。
“平时赚我们钱时候多积极,现在事情完了,就对我们爱理不理了?”
“亏我们还一直觉得他多好的医生。”
罗铭遥习惯性地听着就压在心里不反驳,带组二线却觉得这样忍不了,查了房就在病房门口怼了回去:“医生尽心尽力给你们办了这么多事,查房时间你们根本不顾我们医生,那么忙,那么多重病人要看,只一心要办自己的事情。你们都不觉得自己有点要求过分了?”
这一句话,就引起了一阵争纷。二线倒是习惯了和病人家属发生点口角,站在门口冷冷地对峙。罗铭遥却非常怕和人吵架,站在门口一脸为难。
这点口角倒也不会吵多大。就是发泄几句的话。病人家属说了几句就自己转到一边去了。二线示意罗铭遥赶紧把死亡证拿出来。罗铭遥又只能硬着头皮,叫家属把死者身份证、户口本都拿给他,他去填写资料。等把死亡证交给家属,又得了一顿骂。他全都低头忍着,没有反驳。
憋屈着回到办公室,又被二线数落一番:“你对病人和家属态度太软了!这样不行,做医生要有点气势,不然你怎么让病人觉得有信服力?像你刚才那个样子,完全被病人牵着走,这样怎么行?这样管不好病人的。我们和病人是合作的关系,我们指导,他们听从我们的建议。你不能做的真跟当服务员一样,病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以为到后面他们会觉得你好?他们会觉得这个医生水平不行,都是听他们的。”
罗铭遥领了训,回去继续整理医嘱、写病程记录。忙碌到了下午才下班。
第5章 主诉:全身肌肉酸痛1天
赵彬回到家时,家里一片漆黑,罗铭遥在卧室里睡着,还没起床。他知道罗铭遥昨天夜班太辛苦,但睡到这时候,估计只吃了午饭。他怕罗铭遥半夜饿醒了难受,便进去叫人起来。罗铭遥睁开眼,还是一脸疲惫睡意。赵彬就让他继续躺着,出去翻了翻厨房,想给他做点简单的晚饭。
找了半天,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就在橱柜里找到之前超市打折买的方便面。于是他给罗铭遥煮了一锅方便面。煮好了,他又去卧室叫人起来吃。
这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罗铭遥还没从昨天夜班的疲倦中完全脱离出来。头昏脑胀,肚子又空空荡荡,他走得有些脚步虚浮。桌上一碗热腾腾的面,虽然只是方便面,也让他觉得温暖熨帖。睡得太久,他口干的厉害,说话也有些嘶哑:“赵老师,谢谢。”
赵彬忙给他倒了杯水:“累了吗?昨天晚上看你说的,有点惨。夜班是比较欺生的,我第一年轮转大内科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遇到收新病人、抢救。经常通宵睡不了,到后来都有点焦虑了,上夜班前一天就开始睡不着。秋姐在国外,让我要不去烧个香拜一拜,我就去了。后来果然转运了,晚上偶尔能睡个整觉。”
罗铭遥吹开烫人的热气,小声说:“我们组上进修老师说,不能烧香,越烧越旺。夜班晚上要吃苹果。”
赵彬听他声音里恢复了一些活力,心里总算放松了。上次罗铭遥说了“不适合做医生”以后,他开始注意到,罗铭遥在临床工作得不太顺利,心情很是低落,他不希望罗铭遥因为几次夜班繁忙,就出现焦虑情绪。“最开始工作,加班、心累都很正常,”赵彬说,“都是这么走来的。不要担心,有什么还能找我问。”
罗铭遥抬起头来看他,微微皱起眉头:“你越权了。”
两个人对视,默契地笑了起来。
一年的最后几天很快过去,新年元旦到来。罗铭遥和赵彬这一次终于都得了个元旦当天休息。赵彬说要带罗铭遥转运,31号晚上就带他去了周边县天秀山附近住下,两个人准备元旦当天去爬山看日出。
天秀山虽然日出很出名,但实际上一年内能看到日出的次数不多。山上植被丰富,又因为各种地理因素,很多时候都是云雾缭绕的景象。新年第一天上天秀山是C市及附近很多人的习俗,正是因为日出不常见,新年第一天能碰上,有人说能保佑一年好运。
上山要两个多小时时间,赵彬和罗铭遥五点就出发开始爬山。夜里下过一场雪,山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在深蓝的夜幕之上,稀疏的星子懒懒点缀,偶有一两片冰晶飘过。雪铺满上山的长长石阶,挂满路旁的松柏灌木,银白的光华让这一方世界静谧安宁。脚步踩在雪上,细碎的声音在脚下温柔地响着。
寂静的长路上,两个人并肩走着,偶尔相互问一声“冷不冷”、“小心脚下”、“要不要停一下”。
两人一鼓作气爬到了山顶。时间还早,东边的天边依旧垂着重重的幕布。
他们站在观景平台上,罗铭遥从包里拿出保温壶和一次性纸杯,倒出热腾腾地稀饭,递给赵彬。保温壶、稀饭和纸杯都是酒店老板那儿买的,这几年他们做新年看日出的生意很有经验了,真是每个商机都抓得到位。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两个人还争执了一会儿,赵彬是觉得吃点饼干能省就省了,罗铭遥却觉得这点不该省。
不过现在,站在冷风飕飕的观景台上,喝着热粥等日出,舒适度的确上升了一个档次。周围图省钱没买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赵彬隐约听到有女孩子对男朋友抱怨:“你看人家那里!我都说带粥上来!”
赵彬发出一阵舒服的喟叹,对罗铭遥说:“幸好听了你的,确实暖和了。”
罗铭遥笑着收拾好东西。
天幕逐渐拉开一丝缝隙,东边透出缕缕白光,慢慢晕开,将浓郁的深蓝驱散。浓墨被一点点稀释,褪色的白云又被染成红色,如夜幕被剪碎,散落开满天碎屑。而后地平线上,阳光撕开一个裂隙,夺目的光芒从裂隙中倾斜而出,红色渐渐褪去,变成明亮的金色。新的一年,在漫天绚丽光华之中到来。
赵彬眯着眼睛看了会新升的朝阳,转头回来,对上罗铭遥已经看着自己的眼睛:“新年快乐,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