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 第49章

作者:郁华 标签: 近代现代

他只想当个鸵鸟,藏在砂砾里,咀嚼着自己的丑陋与无耻。

他只想自己一个人,越过山岭,跨国大海,在这绝望的感情与压抑的人生中,插翅而逃。

周宏远节俭惯了,没多少衣物,只堪堪收出一个行李箱。最后,他站在寝室的书桌前,鬼使神差的从书架里抽出了程毓去年五四青年节那天送给他的那本《月亮和六便士》,连同程毓那张在S大太华湖边照地老照片,一起装进了箱子里。

他推着箱子,略过未名湖畔的青青葱葱,经过博雅塔的倩影精魂,穿过整个北大校园,与他这段如梦如幻的日子,挥手告别。

登上飞机前,周宏远本想给程毓打个电话,却无论如何都拨不出去,他不敢听到程毓的声音,怕程毓听出端倪,怕程毓伤心难过,却更怕自己心软。最后,他只编辑了条短息,区区二十一个字,却妄图交代七年的感情,“叔叔,我最近比较忙,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打电话了。”

短信一经发出,周宏远便迅速关了机,他不敢看程毓的回复,更不敢面对这真正的离别。

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周宏远如释重负,他想,他终于摆脱了,摆脱了命运,也脱离了彻骨的绝望。

他想,哪怕他是个人渣,却也值得这崭新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人性中的虚伪而恶劣终于彻底暴露,今天,有谁不为程毓而流泪呢?qq群:667218509

第63章

收到周宏远发来的短短二十一个字后,程毓愣了许久,久到太阳落了山,银行也下了班,办公室的人都走干净了,他却还直愣愣地盯着空空如也的电脑桌面。他不敢回电话向周宏远问一个究竟,却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程毓神游似的回到家,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等夜阑寂静,才想起回消息。他言辞恳切,删删减减,写了整整两面的短信,嘱咐周宏远好好休息,按时吃饭,又告诉他不要省钱,不够花了就告诉自己。字字句句,皆是情谊,重如千斤,可这信息发出去后,却终是石沉大海。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程毓没能收到周宏远的回复。程毓千百次拿起手机,想要拨通周宏远的号码一问究竟,可想到周宏远的话,又统统忍住了。爱是无数次的冲动,就有无数次的克制。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程毓焦急地打电话过去,得到的却只有机械的女声,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一周,两周,半个月,程毓不敢打太多,生怕周宏远看到了会生气,可又忍不住地担心着、挂念着。那是他浇筑了七年心血的孩子,那是他付出了自己所有关怀与爱护的人,那是他在这冰冷的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从未在心底里想过周宏远会报答自己,更不苛求周宏远出人头地,他只希望自己的侄子能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程毓心急如焚,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给周宏远找过无数种理由,又无数次将理由推翻重演,他不想做个惹人烦的家长,唯一能做的,只有将一笔又一笔的钱,打进周宏远的银行卡。当周宏远的电话终于从关机变成了欠费,又从欠费变成了停机,当听到那句冰冷残酷的“您拨的电话已停机”时,程毓终于按捺不住,他向行里告了假,只身前往北京。

十月的北京乍冷而干燥,程毓只是走出车站的空档,却急出了一身的汗,将衬衣沓湿,黏黏腻腻地粘在背上,他顾不得这些,只想快点、再快一点见到自己的侄子。他一分一秒也不想耽误,招了辆出租,本想早点到,谁知却碰到晚高峰,一气儿堵到晚上九点钟,出租车才慢吞吞地开到了北大门口。

程毓在火车上站了一下午,又一连坐了几个小时,又是心焦又是急躁,嘴唇裂出了几条缝子,隐隐向外渗着血,待他下车时,连腿都在打颤。

程毓记性好,按着去年与周宏远一起来时的方位摸到了周宏远的宿舍楼,上楼前,他却愣住了。他掏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看了眼自己的样子,眉心紧皱,嘴巴下抿,像极了旧时戏文里苦大仇深的佃农,他突然有些害怕以这样的面孔出现在周宏远和他室友面前了。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又刻意扯出个生硬的笑,紧接着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领子,这才深吸一口气,提步上去。

程毓长得年轻,出现在大学宿舍里并不显得突兀,他循着记忆,来到周宏远宿舍门前,“咚咚咚——”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有些尖锐,又带着些吴地口音,“谁啊?”

一个染着黄毛,五官精致的高个子男生打开门,程毓一眼认出了赵靖,可赵靖“阅尽千帆、识人无数”,自是把周宏远和他那个“长腿叔叔”抛到了九霄云外,是以赵靖瞧见程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谁,撇了撇嘴,把平日对付“扫楼”宣传员的那套说辞怼到程毓脸上,“不考四六级不考雅思托福不学车不听讲座,面阻勿怪”说完,正要把门关上,程毓却抓住门把手,“同学,周宏远是不是这个宿舍的?”

赵靖上下打量着程毓,脸上的不耐烦很快变作玩味,声音里尽是暧昧,“你是周宏远什么人?跟他什么关系?”

程毓并非第一天踏足社会的毛头小子,看出了赵靖的揶揄甚至是不怀好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我是周宏远的家里人,请问你们知道他去哪了么?什么时候回宿舍?”

赵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程毓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玩心更甚,“你是周宏远家里人?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哪,我们上哪知道去?”

程毓眉头深深皱了几下,今天他一早起床上班,发现周宏远的电话停机后便再也在办公室里坐不住,顶着鲍冬瓜的压力和冷嘲热讽请了假,火速买票,连行李都没收便赶往火车站,在火车上站了一下午来到北京,又在路上堵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来到周宏远宿舍,却被这样一个二流子百般刁难,可他偏又不能说什么,这人是周宏远的同学,算他晚辈,更何况他是个外来者,人家自然没理由好生对待。程毓无力的揉了揉太阳穴,靠在门边儿上,“同学,你就跟我说说吧,我已经三个月没联系到宏远了,很担心。”

程毓奔波了一天,早没了力气,声音淡淡的,落在人耳朵里,说不出的无助与绝望。赵靖却不懂同情,他只觉得可笑,“我凭什么告诉你啊?谁知道你是不是人贩子想拐卖他?你想把周宏远拐到哪去?深山老林?黑煤窑?还是你床上?”

程毓紧咬牙关,他气得发抖,不光是为自己,更是为周宏远。赵靖会在此时如此对待自己,那么以往的一年时间里,又该是如何对待周宏远的呢?程毓又气又恼,气赵靖无耻下流,恼周宏远明明受了委屈,却什么都不跟自己讲。

程毓性子温良,少有与人急眼的时候,是以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几句,嘴唇颤了半天,硬是没吐出一个字。赵靖正欲关门,宿舍里一个穿着板正的矮个子男生凑过来了,“赵靖你别招惹是非了。”

赵靖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的时候,嘴里嘟囔了句,“你以为你是谁啊。”

王远爱面子,却不愿得罪赵靖,于是摸了摸自己鼻尖,只当没听到赵靖的话,温声对程毓说,“你好,周宏远已经公派留学去了纽约大学读书,他的东西已经全都搬走了,过几天学院里就会安排别人来睡他的床位。我们现在跟他也没什么联系,只能靠邮件和QQ。”

王远的话说得很慢,仿佛刻意为程毓留足了时间去思考自己话中的意思,可程毓仍是跟不上王远的节奏,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组合在一起,他却什么都不明白了,“什么公派留学?什么纽约大学……”程毓似没听清王远的话,又像是喃喃自语,他一米八几的身体迅速显露出比刚刚更盛的颓态,肢体的颤抖让王远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王远眼神中透着几分怜悯,却下意识地将门闭了半边,权作送客状。程毓却不依不饶,扒住门,定了定心神,问,“同学,你说得是什么意思?”

王远拿出自己十足的耐心,又重复了一遍,“周宏远公派去了纽约大学,东西什么的早就搬走了”说着,还怕程毓不相信似的,朝周宏远的床位努了一下下巴,“你看,被褥、书,全都不在了”。过了一秒钟,又添了一句,“你要是还不信,就去学校官网上查查,学院里也有公告,反正在我们这里,你是等不到周宏远的。”

程毓的腰弯了几度,似是在消化这个众人皆知的秘密,又像是深受重创、再无力支撑。他声音很轻,像片羽毛,又像是深秋的落叶,“谢谢你。”

程毓转过身正要离开的刹那,屋里又跑过来一个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高瘦男生,“你要周宏远的邮箱和***么?”

程毓背对着他们,没回头,只是小幅度的伸出手来,摆了一下,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不必了。”

“再也不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n年后啦。说说周宏远这个人吧,他其实从一开始性格里就带着阴鸷狡猾的一面,只是程毓的为人处事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压抑了他这部分的阴暗面。北京的繁华,灯红酒绿,自己日益增长的见识和野心以及周边的同学让他的阴暗面被重新激发。曾经他甚至自己也以为自己想要的只是陪伴程毓以及安稳的生活,但那个真实的他,更屈服于野心。

第64章

十年后,北京。

落日前,耀眼的余晖穿过万清大厦23层的落地玻璃,焦红色的光一束束打在西装革履、梳着背头的男人身上,须臾过后,远方连成片的赤红变作晦暗,而太阳也进跃进了地平线。

灿烂总会藏匿于黑暗,北京却是个永恒的不夜城,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霓虹灯与镁光灯交汇,靡靡之音与震耳欲聋相融。这里永远有乐子,也永远不缺刺激。

身为数亿量级上市公司手握实权的财务总监,年轻有为的男人永远是社交场合的焦点。万清集团高层饭局上,英俊潇洒身材高挑的周宏远坐在一群大腹便便面相油腻的“地中海”之间,他神情淡淡的,端着高脚杯,看不出喜乐来,但这却不妨碍应酬的继续。餐桌文化在这座全中国最大的北方城市里根深蒂固,谁都不想动摇这种固有的传统。三杯酒下肚,在座的几位高层领导都已带了三分醺,眼神愈发变得浑浊起来,而周宏远却面目清明,他的酒量是西方世界的烈酒喂出来的,五十二度的白酒,至少能喝个一斤。

为首的被唤作杜总的男人拍着周宏远的肩膀,口中喷出烟酒味儿,周宏远便下意识地向后撤了撤,“小周啊,我们几个都是跟着王总几十年的老人了,从万清一年营业额只有十万的时候就是万清的顶梁柱,你是我们中间最小的,又是来得最晚的,有些事啊,你不懂。”

周宏远皱了皱眉,旋即扯了扯嘴角,却没说话。

杜总不依不饶,“你是北大的,是美国回来的高材生,活到现在顺风顺水,没吃过苦没受过罪,有点儿书生傲气我们都理解,可是你也得理解我们筚路褴褛以启山林的辛苦啊。”

周宏远微微挑眉,终是没说话。空降兵不好做,周宏远打从一开始就有这个心理准备。更何况,这次的提案他势在必行,不是这几个老顽固靠着跟王总的裙带关系就能阻碍的。这几个脑满肠肥的家伙,他还没放在心上。

周宏远面儿上没什么表现,心底里却嗤笑不已。杜总自以为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晚上车轱辘话说个不停,嘴皮都要磨破了,到头来,在周宏远眼里,不过是一群行将就木、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僵尸为了继续尸位素餐而垂死挣扎。

整个晚上,周宏远都兴致缺缺,却也懒得扫人兴致,只觉得百无聊赖,他向来不屑与这些人相争,实在是无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