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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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孟旷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里, 就着灶膛透出来那点火光,叮叮当当拿着锤凿修理那张坏了的桌子。“咕~~”,腹内空空,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努力忽略饥饿感,接着干手里的活。
孟暧说不给她晚饭吃就真不给,厨房里的食物她就做了两人份的,家里备的菜全被她收拾走了提到了她的房里去,连带着穗儿也被她带去了东厢房里, 房门一闩,把孟旷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孟旷自知做错了事, 乖乖地受罚。先是去了药房, 将孟暧和穗儿没收完的药材都收进来,然后帮着把需要捣碾的药材都碾了。等她回到院子里就见自己房里那张断了腿的桌子被孟暧丢了出来, 就丢在厨房边。孟暧大概是来气了,想把这张桌子劈了当柴烧。孟旷心里有些舍不得, 干脆去柴房取了锤凿, 重新把桌子腿儿的榫卯修了一下, 将腿安了回去,因为短了一截, 她又专门从柴堆里找了一块大柴, 锯了一段榫在下方,算是补齐了腿长。修是修好了,可是这桌子瞧上去可真丑, 改日最好弄点漆来重新刷一下才好。
她把工具收回柴房,桌子太大放不进去,只能放在厨房门口。做完这一切,她一身的木屑,又饿又累。捂着肚子在厨房里寻摸了一会儿,一点吃食都不剩,就光剩下调料和葱姜蒜了。她心里怨了一句妹妹可真狠心,放弃了寻找吃的,径自回了屋,打算沐浴换衣。
哪知道她刚到浴房门口,就听见里面妹妹和穗儿谈话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来的不巧,本该回去等着,可不知怎么脚步就挪不动了,立在浴房外静静地听。
“这个臭姐姐,她把你手臂都攥出印子了。”孟暧愤然道。
穗儿没答话。
“你转过来,我看看你后背。”孟暧又道。
过了一会儿她道:“还好,背上伤没加重。”
不多时她听到了入水的声音。浴房里有两个浴桶,孟暧和孟旷分开来用。孟暧是大夫,她认为这样更干净。这浴房是孟旷自己捣鼓出来的,她找铁匠打了两个大铁浴桶,在浴房里用砖砌了两个灶,将铁桶架在灶上,然后在铁桶内部垫上一圈木板避免身躯直接与铁桶壁接触而被烫伤。如此一来就不必每每洗澡都要烧热水,提来提去地累人。只需在其中加入清水,烧柴加热即可。
当然,清水仍然需要每日人力从井中汲取,灌入浴房内的缸中。这口缸故意架高,下部开口,接上竹口,水便可自动流入浴桶。洗完后,那铁桶下方还有个出水口,口外自有导流,放水出来便沿着浴房中修出来的引渠流到宅子外的下水道去了。
打水是孟旷的工作,这种重体力活自然不能让妹妹来做。她大约每两三日打一次水,一般在早上当做晨练的一项,打完后也只是热了身的地步。缸中的水够姊妹俩洗两次。冬日里沐浴不频繁,能用更长。孟旷不在时,清虚也会帮忙打水。只是近日自穗儿来后,洗澡水消耗得甚快,加之孟旷这两日也总是一身脏污的要洗澡,估摸着桶里的水已经不够了。她这两日没储水,如果妹妹今天也没打,那么等会儿她应该没水洗澡了。
想着,她干脆未雨绸缪,先去了井边打水,打满了四桶水,用担子挑了,自走到浴房门外。她清了清嗓子,道了句:
“暧儿,我能进来吗?”
“你进来做甚么?”孟暧有些警惕地问道,说话的语气让孟旷有些伤心,她怎么在妹妹眼里成了危险人物了。
“缸里应该没水了,我来添点水。”
浴房里半晌没回答,孟旷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孟暧道:“你进来罢。”
孟旷推开浴房的门,弥漫的温热水汽扑面而来,皂角的香气中混杂着丝丝缕缕的女人香,一瞬蒸得孟旷面上起了热度。
两个浴桶中都烧了热水,她二人分桶而浴,妹妹在靠外的一个,穗儿在靠内的一个。二人身子没在水中,水一直淹过肩膀。孟暧伸长了脖子,探着头望着姐姐挑了担子进来。见她换了家里的粗布衣衫,依然束发戴网巾,身上还有没拍干净的碎木屑。心想姐姐该不会去修那劳什子桌子了吧。真是个笨人,知道要修桌子,也不知道来说句好话道个歉。小穗姐都哭红了眼,是真的被她伤到了。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这么大的脾气,这样粗鲁地对小穗姐,她身上还带着伤呢。孟暧很生气,决定至少今晚不要理她。
孟旷将水挑上了架着大缸的石台,随即跳上石台,将四桶水倒入缸中。她真是眼睛不敢乱看,方才不经意望向穗儿所在的浴桶,水雾迷蒙中,只望见雪白透红的肌肤和浮在水面上团团棕云般的长发。她一直将身子深深没在水中,不论孟旷走到哪里,她都只背向着她,低着头。
那古怪的感觉又来了,胸口炽烈的灼烧煎熬着她的神经。她有种想要走过去,靠近她的冲动。她想拨开那遮盖住后背的长发仔细瞧瞧她的身子,想触碰她的肌肤,想看看自己到底伤到她哪里了。她还想将手臂没入水中去抱抱她,还想……她慌忙止住了自己的念头。在这些莫名其妙的欲望之下,还藏着深深的不安。她是不是厌弃了自己,或者从此对她有了深切的畏惧心,再也不愿靠近?每每想到此处,心肝仿佛都在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害怕这件事。她迫切地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指天发誓以后再也不犯,要让她明白自己的心。
可是……这些古怪的情绪真是不可言说,孟旷已然觉得无所适从,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是不是……起了情?
她闷着头挑着四个空桶出了浴房,重又掩上浴房的门,那令人窒息的胸闷感才稍微减轻。屋外寒夜冷冽的空气醒人头脑,她把空桶挑回井边,坐在井口的石阶上,望着天际遥远的一弯残月,陷入了沉思之中。
孟晴……你是不是在男人堆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男人了?怎么会对女人起了情?
但若仔细回想,这种古怪的情绪从前自己也不是没有过,及笄那会儿她好像就对那时的穗儿有过这种感觉。当时她单纯以为只是一种同情之感,因为太可怜她了,所以总想着要保护她照顾她。可如今她年岁渐长,虽从未有过情感经历,但也能逐渐明白情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对穗儿起的那些心思,那可真是全然的情爱,已不能用“可怜”二字去概括了。
视线落在了自己捋起袖子露出来的左手臂上,那上面还残留着她咬自己的牙印。她举起左臂,右手轻抚那痕迹,脑海里不禁浮出穗儿那句“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依靠”,她当时含着泪委屈又伤心地说出这句话来,真叫孟旷柔肠寸断。此时回想,那百般的酸楚中竟升起丝丝糖浆般的甜腻,她好想现在就冲进浴房中与她表露心迹,她愿意当她的依靠,从此以后悉心爱护她,再也不伤她分毫。可是……她咬着唇,面上的表情真是痛苦又甜蜜,纠结反复。
“啊啊啊啊!”她发出了无措又无奈的低吼,一把摘下网巾,挠乱了自己的头发。
孟晴你这是病态,你喜欢女人,你简直难以理喻!她理智上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情感,一时之间实在是无法自处。一头扎进了书房,闷声闷气坐在了书案后。半晌又无所适从地起身,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忽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推开门入了寝室。她走到床榻边,搬开床下的垫脚木踏,将其下一块松动的地砖抠了出来,从中取出了一个裹得极好的油布包袱。她将包袱拆开,里面竟然是三本春宫册。这玩意儿是她刚入锦衣卫没多久,同卫所的同袍送她的。当时她对这玩意儿深恶痛绝,粗略翻了一遍,只觉得诲淫诲盗,难以接受。她身处男人堆里,很清楚军营里的男人们每日里翻看这春宫册是用来做什么的,因此实在是腻歪透了,根本搞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们都喜欢这种东西。奈何同袍说借给她,要她好好保管别丢了,她也不好扔了,只能藏在身边。没多久她就调动离开,这春宫册也没还,就成了她的东西。她把这三个册子封印在了寝室这块地砖下,一直是眼不见为净。
她依稀记得……里面有几页描绘的好像不是男子和女子,而是男与男,女与女都有。随手翻了一下,还真给她翻出来了。瞧着上面露骨的描绘和文字,她面庞刷的一下红透了,连忙又把这三个册子重新打包好封印了回去。
断俗入禅林,身清心不清。夜来风雨过,疑是叩门声。磨镜者古已有之,但往往发生在宫女对食、亦或出家尼姑坤道之间,民间还有这样的诗句隐晦地描写尼姑坤道半夜偷情的场景。可她对穗儿……到底是不是这种情况呢?难道是因为她也和尼姑般,到了年纪不能成婚,实在是太孤单了?
夜渐渐深了,孟旷在书房里听着动静,听见妹妹和穗儿一起回了东厢房,又看着东厢房的灯火灭了,这才悄然去了浴房洗漱更衣。等她洗完了回屋,已然是月上中天,刚走到书房门口时,外面就响起了三更天的打更声。
她推开了书房门,脚步却倏然顿住。因为此时,一个人影就站在她书案旁,正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了她案头上。她突然推门而入,吓到这个人。来人正是穗儿,她没有点灯照明,显然是偷偷来的,并不想让人发现。如今却被孟旷撞了个正着,顿时泛起尴尬。二人在书房中沉默地站了会儿,谁也没说话,她转身,假装孟旷不在,就要从她身边出去。孟旷下意识想伸手拉她,却见穗儿紧张地后缩了一下,她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心口就像被刀剌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穗儿……对不起……”她嗫嚅着轻声说道,“我今天,脑子发热,不该对你那么凶。”
穗儿没答话,孟旷又弱弱补充了一句:“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朦胧的月光从开着的门透入,洒在二人之间的地面上,穗儿的面容隐在黑暗中不清晰。但孟旷夜视能力很好,能看出她抿着唇,神色委屈极了,泫然欲泣。瞧着她的模样,孟旷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她尝试着靠近了她一步,穗儿这次没有往后退。
“我能……看看你的手臂吗?我是不是弄伤你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穗儿似是有些赌气地把手臂抬了起来,孟旷缓缓走上前,将她衣袖向上捋了捋,果然见她手臂上残留的手印。
“对不起……”孟旷再一次道歉。
穗儿却看到了她捋起袖子后留在左小臂上的牙印,忽然笑了。她伸手摸了摸那印子,道:“咱们扯平了。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我定咬得你皮开肉绽。”说到最后愤愤然嗔了孟旷一眼。
孟旷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就听穗儿道:
“我和你妹妹都说了,今儿我做了什么事,你又为什么会生气。”
孟旷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就听她道:“我本不想瞒着你往外递消息,但我实在担心外面的情况。我现在短时间内没办法离开,因为郭大友还盯着我。我若跑了你岂不是要遭殃?但如果可以,我真的必须尽快离开。宫中还有人等着我救,她的日子不多了。我曾经说过,这些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但现在看来,若是不告诉你,你还不知要把我怀疑成甚么模样。你这人可真是小心眼,我怕了你了。”
孟旷刚要开口询问就被穗儿打断了:
“但是!”她紧接着道,“今晚咱们先不说这些,时间太晚了。明天你寻个时间,把你觉得需要知道的人都叫到家里来吧,省得逢人要说一遍,我和你们说说我身上发生的事。”
“好。”孟旷应下。
“我给你……做了点吃食,小暧还是心软的,但是又拉不下脸面来见你,所以我就送来了。”穗儿面上忽然浮起两朵红云,垂首轻声说道。
孟旷面现欢喜的笑容,走回桌边用火镰打火点燃了油灯,屋内亮起光芒。她随即打开了食盒,便见里面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疙瘩,只是用家中贮存的菘菜并冬日里腌制的腊肉随意烩了一碗,面上撒了些葱花,瞧上去却异常地诱人。孟旷饿坏了,端起碗来就吃。入口那滋味真是鲜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饿的缘故,她觉得自己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还行罢?”穗儿在边上问,瞧着孟旷吃得狼吞虎咽,她失笑,提醒道,“你慢点吃,小心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