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入怀
孟白凡对孟明月的那点面子情在康宁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她心里是偷偷将小皇子作亲弟弟看待的,便是孟明月回家把孟鸿礼的院墙哭倒,她也不愿意为她惹得康宁半点不悦。
小皇子本来想应好,只是他脑子转了个弯,又摇了摇头,“没事,孟姐姐只管带她来就好。只是天气渐热,我这些日子精神不济罢了。”
其实是康宁到了孟白凡身上,就总要更心细体贴些。他因为在书中看到孟明月非但从不体谅心疼孟白凡,反而几次三番冷嘲热讽、落井下石,对她很难有什么好印象。
只是他又想到,孟白凡必然也不喜欢这个妹妹,却几次都带她过来,想来也是不得已为之。若是他开口不叫孟明月来了,懂事的人知道是小殿下不喜欢这孟二小姐,只是整个孟府又哪有几个懂事之人,必定要怪责到孟白凡头上,反倒叫孟姐姐难做。
他好心想要为孟白凡出头,自然不能反而坑害了她。
可即便如此,好不容易见到的小殿下对自己视若未见,却跟姐姐温言细语,两人还避着自己悄悄说话——这一切也早让孟明月把长姐恨上了。
其实说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喜欢康宁,她又能是喜欢什么呢?
不过是一种缥缈的追逐、一段朦胧的幻想、一股心气儿罢了。
可是康宁越是看重关切孟白凡,越是对她淡漠,她就越是想被他放在心中,小皇子越是咫尺之近却触不可及,她却开始越加疯狂地迷恋上他。
很难说清孟明月这样精明的小姐为什么能如此不顾后果地赌一点缥缈的可能,这大概是只有一腔孤勇的闺阁女孩才能做出来的傻事。
——在康宁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孟明月掉进了湖中。
那日也是巧了,戚长风莫名其妙一连多日没见到他家小皇子的金面,正处在某种火山喷发的暴躁情绪当中,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闯进望舒宫去看一看康宁。
他连借口都找好了:小皇子前些时日不是说要引他和孟白凡认识,还要带他一起去给孟白凡的医馆捧场。既然他“仰慕孟医女这当世奇女子久矣”,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携一份庆贺去,还是要当面同康宁商量一二才算妥当。
也真是上天保佑他,没用得上这苦思冥想出的借口把人惹得更不高兴,还没走到望舒宫,他就先迎面撞上了一桩好戏。
被婢子救上来的孟明月衣衫透湿,却一直推搡着要带她去更衣的婢女,她几乎是目的明确地扑到了小皇子脚边,抱着康宁的腿大作哀声:
“惟请殿下赐臣女一死吧!”
好像所有只要跟康宁有稍稍接触的人都很容易能拿捏准他的那份心软。孟明月美目含泪,微微抬头:“臣女虽资质粗陋,家世寒微,长到十四岁却也始终清清白白。今日是臣女自己不慎落水,怨不得旁人。可是,可是……终归违背父训,在外男面前失了清白。臣女知道小殿下不喜欢臣女,更不愿因此就——”
“那便惟请殿下赐臣女一死吧!”
康宁小腿被这衣衫湿透曲线玲珑的少女紧紧贴住,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在那里紧闭着眼睛挥手:“可是我没有看你啊!我从刚才就一直闭着眼睛呢!我没有看你啊!你……你先起来吧——我总不会叫你死的。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你放心好了……”
他话音还没落,然后就有一件外袍从天而降,把小皇子兜头罩住了。戚长风面色铁青,几乎是裹着一股狂怒从拐角处几步踏了过来。
七年之长的血海拼杀实在给他留下了一些很难轻易抹除的影响。戚长风没有表情、不说不笑时已经让人不自觉噤若寒蝉,而当他寒星一样的眸子含着冰冷的怒意,杀意如火星般蕴在眉梢,甚至连他左眉间那道小小的短疤都更透出了三分煞气——
连最熟悉他的碧涛都觉得腿软。孟明月直接一句哭声卡在嗓子眼里,吓得整个哑掉,她不自觉就松开了攀缠的手。而后眼泪瞬间落得满面,没有了一点梨花带雨的美好。
“戚长风!”虽没有看到人,只是被一件从天而降的衣裳给裹住,康宁却好像立刻知道是谁来了。他被蒙在袍子里气得大喊:“你干嘛呢?你看哪儿呢?你也给我闭上眼睛!!”
戚长风却罕见地没有搭理他。
他微微俯下身,两眼摄住那小姑娘的眼睛,眼神中是一种使人寒毛倒竖的专注,如同南疆的毒蛇正紧盯着一只愚蠢的猎物。然后他面容上慢慢闪现出一抹残忍的微笑来:
“小姐,小殿下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倒是看了个全,”他语调拖得很慢,那是一种康宁从未听到过的语气,只是拂过耳边就让人浑身都不舒服:“你想让我娶你吗!”
孟明月剧烈地发着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张着嘴无声地摇头。
只有看得见的人知道戚长风此时的模样有多么可怖。在孟明月眼里,这个恶神般的将军眼珠黑到发蓝,眉间的疤好像还闪着鲜红的血色,他嘴里说着娶她,眼中却像是在杀她——甚至她错觉他下一秒就会伸手来掐死她。
“我不许!”在这寂静一片的时刻,小皇子又叫唤起来,“你说什么呢戚长风?我不许你娶她!”
他说着就将蒙在脑袋上的男人的外衫胡乱往下拽,想要睁开眼睛赶紧来干涉戚长风见一个就要娶一个的疯狂行为。
只是他刚将那衣料抓在手里,下一刻却被男人重重地扣回到他头上。
“我说让你拿下来了吗?”戚长风的声音显而易见地充满怒火。
康宁从没听过戚长风这样跟自己讲话,那一刻他竟然愣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碧涛,带这位小姐去贵妃娘娘那里——收拾一下吧。”
戚长风好像自然而然地成了接下来的主导。他三言两语善后了现场,命翠海交待人封锁消息,又叫在场的宫人把地上的水迹打扫干净。
然后他像扛起一只羊那样把傻乎乎还蒙着脑袋的小皇子一把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地向不远处的望舒殿行去。
第41章 怒气 戚长风一败涂地
康宁被有点粗鲁地丢到了柔软的寝榻上。
“你干嘛说要娶她!”小皇子胡乱踢蹬了一路, 至此可算脱离了男人的桎梏,一把将蒙在头上的布料拽下来扔到地上,气势汹汹地质问。
“怎么?殿下想自己娶她吗?”戚长风一只膝跪到榻上, 欺身过去,另只手向后背过身,看也不看,只稍微摸索两下,然后一把将系住床幔的绳结扯断。
重重轻纱从戚长风背后落下合拢, 隔绝住了床榻内外,也将床上对峙的二人围绕起来。
康宁刚想张嘴解释,但紧接着一个古怪的念头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几乎瞬间夺走了他所有的思绪——
“你干嘛,你干嘛这么在意?”康宁一头柔顺的发都在方才被戚长风后肩的衣料蹭乱了,此时乌发蓬蓬的靠在墙上,像一只炸了毛的凶悍小动物。
“我为什么不能在意?”戚长风立刻不假思索地反问, “我不在意,难道小殿下真想娶这样心机莫测的女子吗?”
尽管康宁一时也想不出他突然执着的这个问题,他自己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答案——但戚长风给的绝不是他想听的那个答案。
他也跪坐着往前蹭了两步, 离戚长风更近了:“不是, ”他艰难寻找着语言, 急切地想要描述清楚这个问题,好像那对他无比重要似的:
“我是想问, 你干嘛在意我娶什么样的女子?”他此刻莫名的心急,好像全然没有了一点甜言蜜语的能力:“我娶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康宁就觉得不大对。可是戚长风已经一声冷笑,抓住了他的后颈把人直直拖到了自己怀里。
戚长风的手劲太大了。过去,康宁在他怀中、在他手里只觉得可靠安全,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戚长风时生出一点模糊的畏惧。
“跟我有什么关系?”戚长风一手还抓着他的后颈,一手已经慢条斯理地按了按自己眉心。
“原来小殿下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男人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我在南疆四年,到南夷三年,期间几次濒临生死之间。那时候我的仇已经报了,我在世界上没剩多少惦念。”
“让我舍不得就此死了,让我拼尽全力也要活下来的,就是因为我想回到小殿下身边。”戚长风握在康宁后颈的手慢慢滑下,又游走到他身前,轻轻握住小皇子娇小的下颏。
“小殿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戚长风眸光黑沉:“我总以为在殿下心里,我亦有分量。可是自从我回来,殿下先是不肯露面,我以为是殿下长大了,总要比小时候内敛。前些时日,我千方百计哄殿下开心,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殿下又对我避而不见。”
“及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在殿下心里,就连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也与我没有一二干系吗?”
他说的仍然不是小皇子要听的。
这也算了。可戚长风控诉这样一篇话,好像他们两个中间只有戚长风兀自情深义重,康宁在他嘴里简直就成了一个没心肝的人。
康宁又急又气,他想起他几年前刚逼问出戚长风的死讯。那一刻他几乎不想活了。
这些年的事他从没曾对戚长风提起。他总是对戚长风有一种孩子式的幻想:戚长风在时,他的世界就会晴空万里、无忧无虑。而自今年春天,戚长风回来以后,他确实重获了他生命里久违的开心。
那让他在潜意识里想把中间这几年的所有灰暗、灾难与不幸都与他们两人隔离。而这种隔离确实会在某种意义上让康宁在面对戚长风时感到无所适从的焦虑。
可是他对戚长风依然问心无愧。
那一刻他特别想反问回去。
他想问,与奚南王的战争明明持续了四年,戚长风为什么就要在宫中风声四起、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去?
他想问,你知不知道当你没安排妥当就去救人那一刻,你的死讯差点也要促成我的死讯。
他还想问,戚长风说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个期限又有多久呢?当他有了心爱的、为之一生未娶的女子之后,他难道就还能记得自己?
康宁也不是不会伤害别人的感情。
可他不想同任何他爱的人互相清算。三年前,在太子的东宫里,他只把与皇帝对视的片刻、从心里生出的巨大空洞一手抹去;而燕归走时,在那也许是一生最后一晤的时刻,他也并没有多问他两句。
康宁拨开戚长风的手,错开身想要下榻去。
但是小皇子的脚踝被一只大手整个捉住了。
“怎么了?你又发什么脾气?”戚长风左手扣紧,把人拖到自己身下严严实实压住了,本来还想继续算账。
却没想到正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
都没有半滴泪落下来。戚将军滔天的声讨气焰却立刻被浇得没了声息。但凡在一生中碰到了这样的人——他就是你命中的天魔星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又怎么可能真的去要他的强?
再多的气恨都要抹平,再多的不甘愿也要收起。非但如此,只要他皱一皱眉,红一红眼睛,戚将军立刻得举起投降的白旗:
“你发什么脾气?”他又问他,语气却全然变了,是一种隐晦的伏小做低。
康宁瞪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侧过头去。他方才那股直冲上来的委屈劲儿其实已经过去,只是还有两滴泪留在他眼眶里。他这样一偏头,一颗泪珠立刻直直地落了下去。
戚长风一败涂地。
“别哭,别哭啊……是我错了,对不起,是我乱发脾气。”他边说着边不得章法的在康宁脸上抹了两把,粗糙的掌心立刻把小皇子柔嫩的小脸擦红了。于是他又慌慌张张地赶紧拿开手。
小皇子还是不说话。只是他舒了一口气,又把男人的手抓回来了,把脸贴了上去。
“我不该说你,”戚将军就着伏在人身上的姿势做起了检讨,“都是我的问题。我知道殿下必不会喜欢今日湖里头那个白费心机的小丫头,我只是恨她耍心思算计你。”
他说到这里略略停下,偷觑小皇子的眼睛。
他们离得那么近,莫说密友,便是等闲的夫妻也做不出这样的亲密。若是此刻床帐揭开,不管是谁向这里投上一眼,都要觉得不对劲。
可两个呆子谁也不觉得不对劲。
“继续说呀。”小皇子左手食指不客气地向戚长风的鼻尖点过去。只是恰逢将军低头,他的手指正好戳到了人家的上半嘴唇。
好在康宁很快收回了手,并没有为这过于亲密的接触留下太多暧昧的余地。
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什么特别的异样。
戚长风撑直手臂,离小皇子远了一些,继续伏小做低:
“还有旁的那些混账话,你也不要当真,那都是因为我一连多日没看见小殿下,实在想念你。”他说到这里,神色已经完全平和下来,又像平日康宁常常见到那样了:
“只求小殿下日后不管有什么不满,骂我也好,打我也行,就是不能再不见我了。殿下能答应我吗?”
康宁歪在枕上假作思考。刚刚一翻纠缠,他的发束和衣衫全乱了,雪缎的外襟皱皱地洒落在腰侧,一只贴身的虎牙项链滚了出来,尖处正抵在小皇子分明的锁骨窝里,便是贴身的亵衣也蹭开好些,露出了半个雪白柔嫩的肩膀。
戚长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眼神老往小皇子露出的半个肩膀和锁骨上瞟,除此之外还令有一种异样的冲动,此刻正在他身体里往复激荡。
他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康宁说话,“你想什么呢?我说我答应了!”
小皇子慢慢撑起身体,向后靠在床头的软垫上,“你快出去吧,大白天我们这样放下帐子躲在里面像什么样!”
“前些天父皇还专为这个说我呢,叫我以后不许这样。”康宁好像直至片刻前才能隐晦地明白皇帝的意思了,“——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吧!我母妃处理完孟明月的事,肯定要过来看看的。不知多早晚就要来了。起来啊你?你干嘛?你发什么呆呢?”
“戚长风!”小皇子所有的不耐烦像是专门给一个人留好的。他一脚踹了上去。
“啊!哦哦,嗯。好。”戚将军有几分魂不守舍的,直到这一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贵妃娘娘来了我在这也不方便,那我今天就先回去。等明天早上下了朝会我就来看你。”
“你……”戚长风每次离开小皇子时都很不舍得,但此时此刻,这种不舍竟然前所未有的强烈。
“我好好的。你回吧。”康宁缓缓地拢好了身上的衣衫,又揭开了刚刚遮挡住榻间光景的床帐。
他就这样维持着目送戚长风远去的姿势,一动不动侧坐在床上。直到戚长风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小皇子才慢慢蹙起眉,若有所思地抬起食指点在自己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