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入怀
由此也可以想见戚长风对燕归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哪怕在戚长风这个木头脑袋醒悟自己的心意之前,他都视燕归为心腹大患。在他看来,燕归就是标准的那种:尖酸成性、拈酸爱妒的佞友。
燕归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想尽办法缠走康宁的注意力,让没长性、记性也不好的小皇子一度都想不起找他最喜欢的长风哥哥了。而他长大了果然更可恶——怎么能凭自己的喜好就一味霸占小皇子的注意力,任性地给他隔绝了其他那些友善可亲的朋友呢!
戚长风在这种时候丝毫想不起来他自己也因为一场“抓鱼卖好”的事就把耿飞急忙发配走了。
——分明是体谅下属,准他回去探亲。他跟燕归怎么能一样呢?!
虽然但是,总而言之,当戚长风今年春天回到京城后,得知燕归早已出走西洲,可能此生都不会再回来时,他绝不会承认他心中有一种难言的轻松。
但是戚长风不知道,一切他在当时欠下未吃的瘪,或早或晚都会回头上门来找。
戚长风进京的那一日,时值初冬。
他在清和殿向徽帝奏报他这一月先下蜀中谋夺药材、后发现南夷残部及这场阴谋始末,于是逗留数日将那一甘反叛者众连根清扫,再到他徘徊在东南一带、一为确实存在的匪患收尾,同时与部众汇合;二来他从剩余的南夷人口中拷问出:鬼鹊子一称最开始是在蜀南到岭中一带的地方志中提到,于是他自己追踪了两日、又留下人继续寻找——等等等等。
他这一番汇报与以往风格有很大不同,既清楚又详实,几乎有点像是在表功。概因为他还记得他离京前徽帝阻拦他见小皇子的疑云——戚长风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多多少少有意讨好。
甚至戚长风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皇帝不仁,就不要怪他不义了——别怪他把一直跟皇帝冷战的赵贵妃搬出来,在一向比较心疼他的人那里卖弄一下伤口。
但是戚长风没想到的是,人家陛下非但没有找借口不许他去望舒宫,反倒相当好说话,主动提起让他去康宁那里,大家聊一聊。
徽帝眼神中有一种当时戚长风还未能分辨清楚的神色,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大概是“看热闹”,“长风现在就过去吧。”皇帝微微一笑,“现在过去,正好还能见一见你们的老朋友!”
第61章 高兴 我们三个又能像小时候那样聚在一……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早。
因为宫里的小殿下喜欢, 从清和殿后院二道宫门出来一直往西六宫走的那条宫道上,落满了的金红树叶向来只是堆在两旁、不许人清扫的。
秋日里天气好时,还能时而看到宫里的猫儿在脆蓬干燥的落叶堆里扑来扑去、戏弄阳光。
那也是小殿下的心头好。这些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猫是宫城中的一景, 非但人不许捕杀捉打——它们仗着小殿下的宠爱几乎是横行霸道。常能见到皇帝正跟自己的爱卿宠侍在宫中把臂同游,然后一只肥猫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躺到皇帝的鞋子上,不把它答对好了它是不肯走的。
徽帝哪敢得罪小儿子的这些爱猫呢。前年夏天一个清晨的朝会上,许是天气炎热, 猫儿也贪凉,不知道怎么回事寻寻摸摸钻进了上朝的大堂。
内侍监苦着脸,想要悄悄地把那猫哄出去, 结果猫儿蹲着就不肯走。最后还是李温纶笑言一句:何必赶它走呀?同为陛下所治,它这也是在关心我大梁的朝政!不如就让它留下,跟着一起听听!
他话音刚落,猫儿有辱斯文地就地躺下了。
满堂哄然大笑, 小猫老神在在,孟御史缩在最外围,觉得舅兄这是疯了。
但是一直让孟鸿礼愤愤不平的就是, 如他这样克己守礼的忠心臣子从来不入皇帝的眼, 像他内兄这等不正经的人偏偏得宠。呜呼哀哉, 世事不公也!
而今日,秋冬之交的第一场细雪盐粒般簌簌洒落在金叶上, 一部分落地即化,将金红的叶子洇得更加透亮,一部分攒成白衣白帽蒙在落叶堆上,偶然有一只野猫钻出来扑雪玩闹,还有路过的宫人喊:
“狸爷往望舒宫去啊!小殿下设宴款你们呢!”
——那分明是只小母猫!
但是戚长风走在这样安然静美的初雪中, 心情都好上了三分。他深吸了一口清爽的初雪味道,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戚长风就带着这样越来越迫切轻快的心情一路疾行,直到他一脚跨入望舒宫的院中……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相当梦幻动人、温柔美好。
望舒宫在重建时就按照徽帝的意思,在设计上有别于其他宫殿的建筑风格、而更近似于一种园林式的古典精巧。
从外围看来,望舒宫雕栏玉砌、华丽铺张,但是步入主殿大门以后,便是另一番雅致幽深的景象。
四季错落的常绿植株幽幽掩映着“琼华园”,也是起居殿前最隆重的一块人工造景。不说琼华园中经钦天监反复测算出的、“此处挖个湖与小殿下的五行最相宜”而生填造出来的人工湖,单是在京城这样的气候条件下,非得布置得园中四季常有新绿可赏,当时就不知道为难了多少花匠。
从各种意义上来看,皇帝和贵妃实在把小儿子养得很贵很娇。
其实戚长风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等以后他把人家的儿子哄到手了,他也能把人养得这么细致精巧吗?
这个事情不能细想,越细想越觉得心虚、越觉得皇帝哪怕真是知道他的企图所以从中阻拦,也不是没有理由。
不过那些问题都等到以后再说吧——戚长风快速穿行在古朴静雅的长廊上,从他这个角度已经能看到琼华园内苍绿净白、湖水悠悠,三两成群裹着新袄的望舒宫婢女聚在园里,面上带笑。
他已经猜到了——估计康宁现正在湖心的亭中。原来小殿下已经知道了自己今日到达吗?他此刻是不是正在那里等自己呢?
是他错怪陛下了,陛下人真好。
——戚长风的笑容砰地一下落回去了。
琼华园里,几个小宫女正往瓷盘中倾倒煮好的鸡肉。望舒宫确实正在款待野猫,只是大部分的猫儿都吃饱了,已经四下散开玩耍打闹。其中有两只格外懂得享受的,正依偎在燃着碳火的亭下互相舔毛,单看这样的画面,实在叫人感叹岁月静好。
而戚长风的目光死死落在了亭中的一对背影身上。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小殿下正在给另一个陌生又高大的男子梳头。两人之间贴得极近——从戚长风的角度看,他们的身体分明就已经挨上了!
那个野男人没骨头似的歪在一张坐榻上。戚长风的眼睛向来很毒——那个陌生男子虽然穿了冬衣,但是他身形挺拔、线条流畅,并不像是个公子哥儿的身材,反倒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有!
而他的心肝宝贝正一手扶在那男人头上,一手捏着梳子从头梳下去,那动作一看就很生疏、让人看起来就觉得很疼。反正不远处的碧涛是看得龇牙咧嘴的。
但重点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和现下的动作——简直又熟稔又亲密,好像跟园中恩爱依偎着的猫儿也没什么不同。
戚长风先是震惊——发生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小子是谁?他怎么对他没印象?他不过走了短短的一个月,这是谁趁虚而入、一举得手了吗?
还是碧涛先看到了震在原地的戚将军,替她的小殿下高兴地喊出了口:“戚将军回来了!”
康宁当时是背对着戚长风的。碧涛这句话一喊,他几乎是全身一震,转过头去,然后脸上立刻升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每天每夜思念着戚长风,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想,因此他现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把梳子一扔就想往戚长风那边跑。
但是燕归一把勾住了他的腰。
“你就让我这么着啊?”燕归转过头,头发凌乱披散着——那还是康宁刚才不讲理闹的——嘴角微微抿起,眼神似笑非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你们俩还不算真正确定心意呢,你也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吧?”
“怎么没有确定心意啊!他也喜欢我哦。”康宁立刻不服气道。
“说想你就是喜欢你了?朋友之间也有想念啊,你之前不是还说想我么。”燕归有意无意地捏捏康宁手腕,“也不要这么主动吧……再说你俩在一起的时间还有的是,我还不知道能待多久呢。我这脑袋是你的猫弄乱的,快,先给我梳头。”
康宁当时好像立刻想反驳什么。
但是他很快把话吞回去了,搜肠刮肚继续找别的理由。
而从戚长风的角度,他只看到康宁瞟了自己一眼,然后就又转过头,继续俯身在那个男子身边,他们两个人还无比亲密地在耳边细语,同时还搂着腰拉着手。
一股奇火蹭得一下从戚将军头顶上蹿出去了。
戚长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铁青着脸死死将康宁攥住,几乎是有点粗鲁地将人一把扯到自己身旁。
康宁当时被吓了一跳。亭子里两只懒懒的恩爱猫儿本来烤着火快睡着了,也被这突然的动静一惊、瞬间夹着尾巴吓跑了。
“他是谁?”戚长风冷冷发问,他的脸色就好像是从外面辛苦打拼一年的丈夫,刚回来就把自己的老婆和小白脸捉奸在床。
“啊?!什么?”康宁瞪大了眼睛。
“戚将军果然威风。”燕归轻轻拍了拍手,转身站了起来。
戚长风这时才看到了他的正脸。这是一个高鼻薄唇、五官锋利到有几分美艳的男子,他的眉眼凌厉妩媚,只是长在他脸上总显出几分冷冰冰的刻薄:
“多年不见,原来戚将军已经记不得我了,还真是贵人事忙。”
“你是……”戚长风眯起眼睛。一个记忆里的名字不期然从他脑海中跃出,面前这张惹人厌恶的脸跟多年前一个不讨喜的小孩的模样慢慢重合了。
“这是阿归啊?你怎么连阿归都记不得了?”康宁非常不满地在戚长风掌中拧动手腕,“戚长风,你发什么疯?你弄疼我了!”
戚长风这时才反应过来,闻言立刻松开了手。只是还不等他赶紧补救关心两句,燕归已经快如闪电般地捧起了小皇子的手,然后他们几人都看到那只嫩如豆腐般雪白细弱的手腕上已经浮出几道鲜明的指痕了。
“我……”戚长风马上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他平时在面对康宁时远不至于这样木讷。但是冷不丁见到燕归让他太震惊了,几乎把他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打散了不少。
燕归的脸色此时已经阴沉下来了,“戚将军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至于拿小殿下撒气发疯吧?”
戚长风立刻感觉全身的火气都被拱起来了:“恐怕我与康宁之间的事,还轮不到燕公子来教导。”
“哦?那恕燕归对戚将军不敬了,燕某是不可能看到别人伤害小殿下还置之不理的!”
“若不是你……!”戚长风也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怒气上头。
“好啦!”康宁本来开开心心的,这时已经开始烦了,“我没事,我的手好好的!你们别吵了行不行?燕归能到京城来,戚长风你也终于办完事回来了,我们三个又能像小时候那样聚在一起了,你们俩不高兴吗?”
“阿归?”康宁是个偏心眼的小东西,确实有几分重色轻友。他在他们俩之间先去逼问朋友,“你先说,你高不高兴?”
燕归盯着戚长风,满眼嘲讽,“久未谋面,如今又能看到戚大哥了,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燕某还要在京城停留好久呢,希望戚大哥不要嫌我烦,往后还请戚大哥多多指教了。”
戚大哥?这是什么见鬼的称呼?
这小子故意恶心自己呢吧!戚长风呕了。
但是康宁威胁的视线已经看过来了。
戚长风叫他这样清凌凌地一看,心里就有几分胆儿突,“我也高兴,哈哈,”将军端出了一种极其敷衍的笑容,“刚才那都是误会。阿归放心吧,我一定跟我家小殿下一起——招待好做客的朋友!”
“这才对嘛!”康宁微微一笑,他一手攥住燕归的袖子,一手去握戚长风的手,“也不知道我们三个能像现在这样聚到一起的时间还有多久,大家都要好好的,我也才能高兴呢。”
第62章 兄弟 是归弟刚刚在跟我开玩笑呢
既然戚长风自“东南剿匪”回来了, 望舒宫晚上自然要设个小宴给他接风。况且他们三人好说歹说,确实也算是竹马旧友,中间还有一个康宁周旋调和, 戚长风和燕归便是捏着鼻子也得强装欢笑。
只是在康宁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两个人几乎连话也懒得说,一人踞在望舒宫外殿的一角,像两个领地意识深厚、先后进了家门,在主人面前就和平共处、背地里却争风吃醋的流浪猫。
他们两个彼此不让地待在这间厢房是有原因的——其实这二人对于望舒宫来说都算是熟客了, 甚至他们惯用的东西都专门有人给准备好。在外面,燕归和戚长风都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但是康宁自小被帝妃养得无比讲究, 哪怕是望舒宫设的一个朋友之间的小宴,他怎么都要换一身衣裳才行。
原本若只有戚长风和燕归其中一人在,他们也会跟着康宁的习惯来:出来进去换一身行装。
但现在就不得了了。戚长风怎么允许别的男人在他家小殿下的住处换衣裳?而他从中作梗,燕归自然也不肯放他一马, 所以他们两人之间好像突然就达成了“不必麻烦、就穿身上这件吧”的默契,在康宁若无所觉的眼神中一起留在了厢房,趁机“叙叙这多年的旧”。
戚长风虽然尤其针对燕归, 但人家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早先也看孟白凡、耿飞等不那么顺眼, 但孟白凡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意中人, 耿飞也被他飞速地放了假。至于孟明月这等角色就不必多说了,康宁本身也对他们不太在乎。
可是燕归既不像是有要找个恋慕对象的意思, 戚长分也没法放人家的假,最要命的是小皇子确实把燕归当极重要的朋友——实际上戚长风慢慢也发觉了,自己其实出现在了一个极好的时机,那时候康宁还那么懵懂闭塞、天真幼小。
而幸运地在小皇子幼年时期就早早出现的人、都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
后来康宁长大了,在京城拥有那么多拥簇和朋友。可是他即便这样随和动人, 他也没再把其中任何一个放进心中。除了救他性命的孟白凡,康宁给予所有新出现者的一种相似的温柔。那便也就是一种相似的冷酷了。
康宁从不再提他已经逝去的大皇兄。甚至在杨妃下毒害他而后自尽到现在,他身边的人担心了很久,他也从来没表现出明显的难过、甚至没有为此有过片刻的怔忪。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大皇兄,好像那个曾把幼弟捧在手心里的、曾在回程的马车说要永远保护康宁的人只是岁月里一个消散了的幻影。
黎菁宇的死无声地从康宁生命里带走了一部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好像在十四岁那年的春夜里,小皇子从此耗尽了对未光临的新客的信任和热情。可康宁什么都不说,他把一切静默无声地封到了湖水中。
但是正因为此,戚长风尽管默默酸成了醋缸,他也不能把任何一个小皇子仅剩下的那些、在意的人和事夺走。他只能像先前捏着鼻子附和小皇子、在他面前夸赞孟白凡一样,也在燕归面前表演友好。
燕归也得遵从这样的规则——出于同样的理由。
他能把围绕在小皇子身边那些空空如也的皮囊赶走,但是他不能动戚长风。尽管他真的不大喜欢戚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