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入怀
康宁竭力想要再维持片刻的清醒,但是他几乎在瞬息之间、就软软倒在戚长风惊恐的眼神中。于是他也只来得及在戚长风怀里留下一句话。
戚长风心神俱裂地接住软倒在怀里的人,刚好听到那两个轻得像是就快要逸散在寒冬里的字眼:“别走……”
“我不走,”戚长风捧着怀里那单薄的分量,有一瞬间几乎感觉不到心上人的呼吸了。他眼前发黑,只觉得胸膛中好像正被一只钝刀子生生插进去、连心脏被搅碎成一片血肉模糊。在那个当下,他整个人真的快要疯了:
“分明是我在哀求你——康宁,求你了,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可他的哀求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明显的作用。
那一日的昏迷好像成了一个不详的开端,自那日以后,小皇子的身体情况急转直下,他的脏腑被剧毒摧伤所带出的症状变得越来越剧烈严重。一开始还是不时的呕血、昏睡、肺腑痉挛剧痛,可是很快,他醒来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既而连日限在不安稳的昏迷中。
康宁开始极速地苍白消瘦下去,只是短短数日,人已经如纸片一般纤薄——众人几乎快要急疯了,徽帝根本无心其他,只和赵贵妃一起守在望舒宫,一连数日罢朝。
在这种情况下,小殿下中毒的消息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
三九天里,寒冬中的京城一片哀声,京郊最以灵验著称的圆通寺香客日日夜夜从山下一直排到山上,寺庙的殿堂里悬满了康宁一人的长明灯和平安符,万千民众自发为他们万千宠爱的小殿下祈福。
但是在悲伤的最中心,小皇子却正限在一片连绵不断的美梦中。
有时候他好像在梦里变小了,他跑来跑去,举目看到的都是大人千篇一律的腿和脚,于是他举起胳膊要父母来抱。
徽帝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他一把将小儿子举起来放到脖子上,康宁瞬间就变得比谁都高了。
有时候康宁又好像已经很大了,在清风与日光下,他放松地骑着马跑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一个陌生的、快乐又明媚的少女打马经过他身旁——“小皇叔,快一点!”那美丽的姑娘喊道,“咱们太慢啦!快点追上父王啊!父王都快跑到山脚了!”
“你是谁啊?”康宁看着那女孩,心里充斥着很奇怪的快乐和悲伤。他嘴边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怎么都叫不出口。
那姑娘好像也不觉得奇怪似的,只笑着回答他,“小皇叔,我是阿宛啊!我长大了,父王带我来千里横跨华北平原,他说:要我也走一走皇祖父走过的路!”
于是那些奇怪又莫名的伤感一下子就在康宁胸中散尽了,他在马背上挺身前望,果然看到了他大皇兄远远的背影——他全都想起来了,阿宛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大皇兄说要亲自带着女儿出京、在这大梁的国土上到处走一走。
还有些梦里,康宁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他跟戚长风两个人出京南下,在仲夏的江南月夜湖上泛舟。他们两个人白天黑夜都待在一起,白日在镇上赁的小院闲窗下摇扇乘凉,黄昏时闻听外头有卖凉瓜的,他就支使戚长风出去买回来镇在井里,等着吃那凉凉甜甜的一口。
夜里若是老实睡在家,小镇上没有好的香料和纱帐卖,戚长风连着几夜要爬起来捉蚊虫。要么就是像这样躺在船上了,水边偶然也会吹来徐徐的清风,他把戚长风的大头捧在膝上细细研究——“刚刮完又长了,你的胡须怎么生得这么快啊!”
戚长风就不在意地抹两把自己的下巴,“长着呗,怎么啦?”
康宁实话实说:“……有点丑。”
戚长风羞愤地咬了他一口。
但是第二天早上,康宁在小院屋舍里的床榻上醒来——也不知道戚长风是什么时候把他抱回来的——戚长风拖着两卷明显是做衣料的轻纱、说要充作蚊帐,等他把那两大卷布料放下来时,脸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是戚大将军俊朗堂堂的面容。
——
小皇子从深度昏迷中偶然醒来时,脸上尤还带着一丝幸福的笑意,然后他就直面了一张比梦里邋邋遢遢的船汉还憔悴得多的一张脸。
“戚长风,”久居病榻的人声音细如蚊蝇,“……你怎么变这么丑了?”
“又是一醒来就嫌弃我,”戚长风想要笑一下的,却只勉强扭曲出来一个不那么吓人的表情,“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特别难受吗?想喝一点水吗?”
他这一连串问题直接把还没醒过神来的小皇子问懵了。
康宁的思绪此时还沉浸在那些轻软温柔的美梦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能把梦跟现实分辨清楚——然后小皇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嗯……我没什么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满心只惦记着一个要紧的要求,“戚长风,你要陪着我,陪在我身边,不要走!”
戚长风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每一次康宁在昏昏沉沉的间隙醒来,都是抓住他的手说同样的话,要求他“不要走”。
而戚长风每次也都回答他同样的话:
“我就陪在你身边,我不会走,”戚长风攥紧了小皇子的手指,“但是求你也要做到,好吗?你要公平一点,你得公平一点——康宁,是你不要离开我,是你不要走。”
只是始终不知道小皇子有没有听清楚。或许康宁当时的状态已经不允许他再能理解消化别人的痛苦、无望与哀求。他往往又很快落回到昏迷中了,落回他那些连绵不绝、温柔欣喜的美梦。
戚长风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把他的手轻轻塞回到被子里,起身落了一个珍重的吻在小皇子额头。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了昏暗的内殿,很快走到望舒宫留给皇子议事的正堂,帝妃此时都面色难看地坐在正位上,孟白凡没有抬头,好像正心事重重地思量着什么,而堂下齐聚了所有精锐领事、最得用的精兵、暗卫之部首。
“怎么,还没有带回来吗?”戚长风面无表情地问道。
“耿飞,消息是你亲自带回来的,你说吧。”徽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他的心腹亲兵颈侧带了显眼的新伤,“蚩族人说了,鬼鹊子他们那里确实还有。但是只要他们不想给,我们再怎么搜查都找不到的——哪怕朝廷的人把他们人全杀光了,让蚩族从此灭族。”
耿飞抬起头,“事急从权——我们这次把整只左路十二军开过去,确实把蚩族所有男女老少都……都绑缚起来了,但并没有伤他们,只是搜查了一通。可我们把雾山翻了个底朝天,连鬼鹊子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而蚩族人嚷嚷着,要让他们交出鬼鹊子,必须要见到将军亲面才行!”
第72章 无畏 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雾山蚩族人之凶悍血性由其与朝廷抗争多日、放言宁有灭族之祸也不会低头妥协, 便可见一斑。他们想要亲见戚长风的隐含意思却也不难猜测——蚩族的话事人在左路军面前几乎都未刻意隐藏过其真实想法:他们是想要把戚长风的命留在雾山。
在祸事发生之前,蚩族人是很少离开雾山山脉的,这里算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地带, 蚩族人祖祖辈辈都生活于此,他们物欲低下且甘于贫穷,几乎从来不跟外界交流往来,更不会有通婚和经贸交易,连汉话都只有少数几个人通得。偶尔在山里头年景不好、快要饿肚子的时候, 蚩族人会出去抢一抢山下的平民,但南平本来也偏远,没什么官兵来管, 山下汉人也凶悍,虽然三不五时要发生械斗,但两边都讨不来大便宜,反而维持着一种大面上的和平。
直到南夷残部为了报复灭其故国的皇帝和戚长风, 一把大火毁去了蚩族世代赖以生存的鬼鹊子——贫穷和山中环境的艰苦并不会真正要了蚩族人的命,热瘴之毒才是真正让他们感到恐怖绝望的源头。蚩族人遵从祖训,平日里也一直派族人对鬼鹊子生长的药田日夜巡逻看守。但是这里自来没有外人进入。他们平日不过稍微防备着想偷药的族人和乱跑的小孩子罢了。
而祸事发生的那一晚, 药田里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绝望的蚩族人甚至用身体去扑打大火, 连小孩子也冒着烫伤的危险去抢救田里的鬼鹊子,只是孩子们采药不得章法, 才将药株□□、鬼鹊子立刻就化土而死,这东西是离不了雾山的土的,根茎一化、也就于热毒无用了。那一夜,整个雾山都是蚩族人嚎啕的哭声。本来是种下了远远富余的数量,这一烧, 十有八九的族人没有药来抵抗瘴毒。
摸进来的几十个堪称精锐的南夷部将只跑掉了寥寥数人,剩下的有大半被当场乱拳打死了,还有的叫雾山人活捉住了,折磨了十几天,吊在房梁上叫山里的野狗生生吃光了腿脚上的皮肉,才拷问出了这场祸事的缘由。
蚩族人是仇恨心极强的民族,只是他们想同南夷人寻仇——南夷早被灭国了,剩下些被打散了迁往草原的民众,蚩族人过不去也找不着;想同皇帝和戚长风寻仇——这两人位高权重、又山高水远,他们轻易也够不到。
一时雪恨无法,又处于全族人要活不下去了的疯狂恐惧中,他们开始大规模地下山,抢掠烧杀、屠戮南平城里那些普通的汉人民众,一为满足自己在绝望之下陡升的野蛮欲望;二是私作对皇帝的复仇。蚩族人是并不觉得自己活在梁帝治下的——他们心里自来都只有雾山的族人、不知有国,更不将外族人当作与自己同等的血肉。
这便是岭南匪祸的其中一个缘由了。
实际上,徽帝发起的这场征南之战足足持续了七年,不但将王朝唯一的异姓王歼灭、又将屡屡搅得南疆不得安生的众多南夷小国收服,从而直接将广袤的南境十一洲纳入了大梁的疆土,这一场旷世之战到现在也不能说是彻底结束了——征南军的大部队依然留在昔日南夷的土地上,一为震慑、二来解决时局下层出不穷的民乱和战事。
而梁朝国境内也时有乱事发生。一场巨大的战争会带来一系列连锁的影响——哪怕是对梁朝这个绝对意义上的胜方。这个庞然大物般的王朝仍然需要时间来消化他鲸吞下去的巨物,并且可能会连带产生连续数年消化不良的反应。
雾山蚩族一事也算是被牵连的其中之一。对此,徽帝其实在最开始就早有预料。但跟吞下南夷带来的众多好处、跟在青史中留下一个伟大姓名相比,那些可能发生的耗乱几乎不值一提,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的。
可是谁也想不到,十指不沾阳春水、四时如在云梦的小皇子会被深深牵连其中。
而当戚长风的人终于为鬼鹊子一事找上了雾山的蚩族,还屡屡因剿除匪乱、维护山下平民百姓与蚩族人打起来,两边一时更添了无数血仇,蚩族人哪里肯放过这个报复的好机会——鬼鹊子本来也所剩无几了,他们还要留给族中的孩子们、尽可能保留下自己的血统,根本不可能轻易交出来。除此以外,他们便想要趁机把戚长风诱来,也将他杀死在雾山,才能报了这相当于间接发生的灭族之仇。
赵贵妃只觉得自己根本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这帮异族人的思路——
“他们既然世代害了岭南的毒瘴,原来有鬼鹊子可以解毒瘴也就罢了,现在鬼鹊子都剩得不多了,他们就非得死赖在那里吗?为什么不赶快举族迁出?”赵云桥一拍桌子,面色含怒。
“我们也理解不了,”耿飞为难地摇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没提过——包括说只要交出鬼鹊子,就赐他们出身、予他们财物。后面那些话还好,只是万不能提叫他们迁出雾山的事,一提这话,他们所有人都要发怒,当时两边几乎又打了一仗,好像我们叫蚩族人离开雾山,就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
“那他们怎么有脸怨上别人,被烧了鬼鹊子都不肯离开那邪门地方,分明是自己找死!他们想死径自便死了好了!”赵云桥恨恨地将茶杯掷碎在地上:“说是避世而居,怎么又让鬼鹊子流出来了呢?还被那等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利用来害我的康宁!现在我的孩子等着那东西救命,他们又不看好自己族里的救命药,被人烧了,还能扯到旁人身上。”
“难道这些人为了南夷人的毒计恨上戚长风就有理,那我岂不是也能因为杨涵的毒药是从蚩族人手里来的、迁怒到他们头上喽?”
她一提到杨涵,旁边的徽帝根本就不敢接话,只能蹙着眉默默地听。
戚长风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怒——但实际上他现在根本受不得激将。哪怕是蚩族人立意要他的命,一听说他们承认手里还有鬼鹊子的药遗留,他也想立刻快马飞奔过去,只要能换回救下康宁的希望。
实际上他并不害怕蚩族人的报复、折磨,甚至他已经不惧于死在这些人的仇恨中,此刻唯一拷打着他的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只是小皇子一次次昏迷醒来的嫌隙探过来抓住他的手,和那一声声虚弱的“别走”。
康宁连日陷在神智昏昏的睡梦里,其实早已对外界正发生着什么一无所知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能在这样的时刻都惦记着不让戚长风离开他,就好像他已在冥冥中获知了等着爱人的危险,所以用最后一丝气力也要抓住戚长风的衣角。
然而满足蚩族人的要求,戚长风也未必就不能机变应对、从中博取一线生机,但是再这样无望地耗下去,小皇子真的没时间继续等了。
戚长风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我……”他盯着赵贵妃警告的眼神硬着头皮开了口。
但是还没等赵云桥再扔一个瓶子砸他,孟白凡就先截住了他的话头:
“将军留下陪着小殿下吧,我想——我可以去岭南走一趟。”
赵云桥举起的手又放下了,她当然不会砸她最喜欢的孟丫头——但是孟白凡话一出口,议事的殿堂内一时全都是反对声。蚩族人听起来那么不可理喻,又固执又凶悍,孟白凡过去能干什么?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鬼鹊子是仙子笑的最后一味毒药,现在也成了唯一能解救小殿下的药,小殿下非其不可,但蚩族人其实未必是这样,”孟白凡方才思虑半晌,这时的思路已变得越来越清晰,“岭南的瘴毒,我早有耳闻——如今想来,雾山恐怕是南平热瘴的一个极大的源头。蚩族人世代靠鬼鹊子获救,概因其祖宗传下这种解法,而鬼鹊子也只在雾山的泥土中生长,从这个角度看,蚩族也算是得天独厚。”
“但是鬼鹊子实际上并非蚩族人不可替代的救命药。按耿飞将军所说,他们那里没有医,只有巫,世世代代延续祖训生活。可见他们是从没想过出去求医问药、探寻其他解决热瘴的良药医方的。也或许他们祖辈中曾有尝试——但是岭南自来偏远穷困,城镇中能被蚩族先祖求到的、想也无甚良医,莫说解决雾山人所中热瘴,可能连城中平民体内的瘴毒都解决不了。”
“因此,鬼鹊子救了他们,但是因其只生长在雾山,便也困住了他们。分明举族迁离此地便不会再有热瘴困扰,但一代代闭塞地传下来,蚩族人只知自己不能离开雾山生活、却早已不知缘由。他们对鬼鹊子的感情已如信仰图腾一般了,深深笃信着这种药救了自己祖祖辈辈族人的性命,也由此深恨牵连其中的戚将军……”
“但是我想,无论是以重利相诱还是由着他们一味发泄怒气都行不通,”孟白凡唇角微抿,“我想去试一试——能不能另寻稳妥的法门解决岭南由来已久的热瘴。先施以恩,才能图报——届时他们便不再有灭族危机,也不必非要他们打破几百年来的认知、醒过神离开祖地,却也不再需要鬼鹊子了,想是才真正有两全的可能。”
她这一席话,确实为当下的困境打开了另一番局面,若真能实现,自然是让难解的死局豁然开朗。只是这里面仍然有很多问题,首当其冲的便是时间:
“岭南热瘴之毒自古有之,想要彻底将其解决,想必非是朝夕之功,可康宁未必能等得……”徽帝紧紧盯着殿堂下这位屡立奇功的姑娘。
“根治虽难,治标却容易。当下蚩族人中已有老弱丧命,我便只是先治疗延缓一二,想来也能稳定人心,而后再徐徐图之。先让他们看到希望,然后在此时交换商讨,反而更容易达成目标。”孟白凡回答得不慌不忙。
“但是你可曾想过,根治瘴毒并不容易,若你最后未能达成所言,恐怕以蚩族人之品性、反会把这等落空的仇恨转嫁到你身上。朕的兵士自然会尽力护你周全,却并不能对你的安危有万全的保障。”康宁便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孟白凡面无惧色,只是微微地笑了。
“陛下,便是没有小殿下的事,便是臣女早年未逢皇恩、至今藉藉无名,今日我也愿意为世代罹受苦难的岭南百姓走这一遭。”她折腰一拜,又直身而起:
“医者无畏,本该俯仰天地而行,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第73章 答案 我想出去看看太阳
商定好人选的当晚, 孟白凡就和二皇子一起趁夜出发了。他们此去算是简从急行,孟白凡只背了两套方便换洗的衣物并大大小小一套金针小包。黎承豫也算是临时受命,从接到皇帝召见到商定此去行事方针、再到两人真正出发, 前后连五个时辰都不到。甚至他这一行都未来得及跟他母妃说一声。
实际上徽帝倒并非随便抓来二儿子作壮丁。他叫黎承豫走这一趟,除了觉得老二在年纪和办事能力上都算适宜外,也是向孟白凡表明——她愿意为了康宁此去涉险,他这个皇帝也绝不会弃她的安危于不顾。他把另一个儿子也一起派过去,多少算是再添一重保障。黎承豫到底是皇子之尊, 这个保证可以说是极有诚意了,再上一步便只能是皇帝亲临。而太子去后,二皇子便是剩余皇子中年纪最长的, 真要有什么危机,黎承豫放出去也颇有分量。
再来便是徽帝作为一个老父亲的心思了——黎承豫和孟白凡之间那点小九九,皇帝又岂会看不出来?孩子当然都是自家的好,但是皇帝摸着良心也得说, 孟白凡这样的姑娘,等闲的世间男子确实配不上。黎承豫这小子,眼光倒是没问题的, 好像也确实走了点狗屎运, 让人家姑娘对他有几分另眼相待的意思, 但是这点情意何其浅薄?
莫说与孟白凡原本的理想和黎承豫日后必定要陷入的皇权争斗相抗衡,便只是日常相处下的磨合, 这两个人之间都没有经历过。真到了要面对考验的那一天,他们许是连黎承豫母妃那关都过不了。
此次出行,若能让他们二人一起历经艰险磨难,体味一番同甘同苦、进退与共的滋味,于这对小儿女也算是好事一桩。
而除了这两人以外, 第二日一早,燕归和赵云侠也会随着戚长风麾下一支千人精锐一同出行,两路人兵行两路,明暗齐下、互为倚仗。燕归行事刁钻,赵云侠处事灵动,况且徽帝和燕归之间自有一种冷酷的默契不必言明——如果连孟白凡的法子都不能奏效,燕归手中掌有此次行动的最高权柄:哪怕将雾山铲平,鬼鹊子也必定得拿到手中。
一开始,留在京中、守在小皇子身旁这些焦急等待消息的人还担忧:生怕康宁会问起他身边少了的那些面孔。尤其是孟白凡,她现在几乎每日都会长时间地留在望舒宫。冷不丁不见了这么一个要紧的大活人,这其中必有不得了的因由。
但是小皇子一句也没曾问起过。他的状态越来越坏了,甚至已经到了神思迷迷糊糊、记不住人和事的地步。有一回他自颠倒的睡梦中醒来,清醒了一整个下午,难得靠起来坐了一会儿,还自己捧着碗喝了药。
可药刚一喝完,他放下碗就说,“王太医开的药倒是没那么苦了,”他嘴角微微抿着,好像还有些开心的意思:“刚刚我都没尝出什么味道。”
戚长风接过碗交给碧涛,当下听得只觉得心惊肉跳:一则是小皇子已尝不出苦药汤味,最要紧的是王太医好些年前就告老了,早不在大梁宫廷里伺候。
“不苦还不好吗,”戚长风不敢露出声色,只动作轻柔地提起被角将人仔细裹好,“大概是王太医调配药方的水平又有精进了,能叫我们小殿下痛快喝下去,也算是大功一桩。唔,你今天下午醒了好一会儿了,精神头也格外强些,我看殿下这几日身体是好了不少。”
康宁只微微笑着听他说话,不言不语。过了好半晌,他面上才慢慢现出了几丝疑惑,他转过头来,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是叫人触目惊心的病容,那让他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鬼魅般苍然而醴艳的森冷,只是他眼神还是和过去没什么分别——还是那样一种澄澈温软的柔情:
“我怎么记不太清了……长风哥哥,我是生了什么病啊?”
这真是戚长风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个称呼,此时猝不及防地听到,却叫他差点掉下眼泪。
“寻常风寒罢了,”他忍着哽咽勉强道,“不过殿下发烧了,这两天总是昏昏沉沉的不清醒,都睡了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