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这样的灾祸,百姓的情绪都顶到了极致,没人能平静的接受亲人在自己眼前离去,崩溃在所难免。

林霰出去看看,正在他门口哭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的母亲和小孩昨天就被挖了出来,已经过世,刚刚官家人告诉他,废墟下找到了他的妻子,还活着,但情况不容乐观。

他的妻子被一块断裂的石板压在胸口,大夫去看过,石板不可轻易移动,拿开人立刻就会没命。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不拿人会死,拿了人死的更快。

男人悲痛欲绝,跑到这里来请大人做主。

林霰能感受到男人的无助,对方看他的每一眼都充满乞求,希望他能拯救自己的妻子。

林霰问跟着过来的学生:“伤者情况怎么样?”

学生说:“已经意识不清楚了。”

林霰将男人扶起来,拍拍他的肩:“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

林霰言尽于此,他们不会放弃,但他们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男人的妻子还是没能活下来,在大夫的指导下,羽林军尝试移开压在女子身上的石板,起初她还能说话,甚至头脑也比压在下面的时候清醒,但很快她就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他们没能挽救女子的生命。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逝去,不仅是家属,现场的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

林霰穿好衣服去现场,现场比昨天还要凌乱,更多尸体堆在一边,脸上盖着白布。

霍松声很快发现他,忙碌中跑过来:“怎么出来了。”

林霰很担忧地看着那些尸体:“这些要怎么处理,一直堆在这里可能会出问题。”

死尸很容易传播疫病,也就是现在天冷,否则根本存不住。

霍松声也在头疼这个:“有人认领的都提走了,这里的是没人认的,多半是一家老小全折了的。”

林霰问:“能烧吗?”

“村里老人说不详,不给烧。”

大历盛行土葬,很少会有人火葬,老一辈人讲究死后要留全尸,认为火葬不吉利。

“周旦夕已经去做思想工作了,晚点再看看吧,你别操心了。”霍松声忙的一口水没喝,嗓子干得厉害,嘴唇都被风喇的起皮了。

林霰让他在这里等等,找学生拿了点水给他。

霍松声喝了水就走了,接着忙,半路撞见符尘,让他赶紧给林霰送走。

林霰身体没好透,到了下午又断断续续地烧起来。

霍松声抽空来看了他一眼,林霰侧躺在床上睡着,没被他吵醒。

林霰这性子,若非实在起不来是不会老实躺床上睡觉的。

霍松声给他掖了掖被子,探探帐子里的火烧的够不够热,嘱咐符尘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陪着林霰。

村上的大夫都在给伤者医治,没人顾得上林霰,连符尧忙起来都顾不上他了,林霰喝了药自己捂着,更多是靠自己扛,但只要林霰稍微精神好一点,他一定会去现场,需要他拿主意的事情太多了,周旦夕和李为尽管分担了不少,但也有需要林霰做主的时候。

就这么过了三天,林霰反反复复烧了三天,终于开始好转。

这三天仍然持续不断下着雪,给军队搜救带来了很大困难。不大点的地方,人却不少,霍松声他们速度已经很快了,仍然无法彻底清理乱局。

谁都知道越往后拖情况越遭,他们已经有整整一天没再找到一名生还者。

百姓的情绪再一次被推到顶峰,这次是因为挖出的尸体已经没有地方堆放了,军队必须要将它们处理掉。

村里的老人就围坐在尸体前面,怎么劝都不让人靠近。

百姓对军队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他们盼着官家是来救他们的,可官家来了,救出的人并没有多少。

越来越多的死人,越来越多的人以不体面的方式死去,这一切都摧毁了他们的信任。

那天失去妻子的男人情绪异常激动,他对着军队和翰林学士破口大骂,说自己的家人是被他们害死的,要他们偿命。

村民逐渐失去理智,挥舞着棍棒要将官家赶出去。

霍松声命令军队只许镇压,不许反抗。

军队落了下风,平白挨了打,连霍松声都挂了彩,被个村民一棒子挥在脸上,颧骨登时就肿起来了。

林霰淌着乱子过来,短短几日他又瘦了一圈,让人把村民们拉开。

村民被拦在外面,指着鼻子骂他,说他没安好心。

林霰照单全收,没反驳,好脾气的问清他们的需求。

村民的要求很简单,不可以火葬。

林霰耐心说明长期存放尸体的坏处,希望能获得一些谅解。

村民也并非都是不讲道理的,一部分态度松动,但拗不过村里长辈,老人始终不肯松口。

如此又挨了两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到处都湿漉漉的在化雪。

尸体堆在那儿被老鼠啮咬,生了虫,不少人身上开始痒。

搜救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军队都离开现场,转而去挖坟。

可那么多人要挖到什么时候?

霍松声跟林霰商量对策,时不时在脖子后面抓一下,林霰将他拉过来,发现霍松声后颈生出一块红色的癣。

“不能再拖了,起了疫病就糟了。”

林霰亲自带人去游说,先将得到准许的一部分尸体烧掉,并给予家属一定程度的补偿。有了补偿在前面,更多人开始同意火葬。

老人大骂官家无德无良,一气之下,竟一把火烧了破庙里的救命粮。

村民怒火中烧,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为官家说话。

佰侨乡受灾至今快七天了,第一时间进山的是官家,这么多天不眠不休,争分夺秒救人,拿到吃的让给百姓,住的帐子让给百姓,大雪的天,那么多人病倒还在坚持,没叫过一声苦,没喊过一声累。现在这些尸体堆在那儿,发烂发臭,有人因为这个染了病,官家着急,挨个劝说,为的哪是他们自己,还不是我们大家的性命?活人难道不比死人重要吗,佰侨乡已经死了够多人了,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够啊!

村民自发的帮军队运尸体,该烧的烧,该处理的处理。

天灾是谁都不想看到的事,官家做的够多了。

一把火烧了整整一天,林霰拿到最终上亡人员的名单,看了许久才将小册子合起来。

光一个佰侨乡就是如此触目惊心的数字,整个大历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林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霍松声进来就听见他叹气,把手中药膏丢给林霰,露着后脖子蹲地上,要他给抹药。

药膏清清凉凉的,林霰蘸了点在霍松声皮肤上打圈,问道:“山道上的雪都铲完了?”

“哪有那么快,兄弟们也要吃饭的好吧。”

现场救援结束,剩下的是善后和村庄重建事宜,镇上的官员已经接手这个工作,明天大概就要来了,林霰预备等山道清理干净,路好走一些,便动身回长陵。

“请神节都推迟了,你那么着急回去干嘛?”霍松声不明就里,“你病还没好呢,下山又要招风。”

林霰顿了顿,将手腕伸到霍松声面前。

霍松声摸摸他的袖口:“什么啊?”

他从林霰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

信是谢逸从南方传来的,今天早上刚到林霰手里。

霍松声将信展开,上面写道:“南方流民暴乱,局势失控,官府无力镇压。”

第九十四章

林霰让谢逸拿去掉包的密令里,将朝廷向富商的借期改成了十天。

诏令是宸王亲信百里航亲自送达南方各州府的,上头签了赵珩的名,盖了他的印,银两当天就由钱庄兑换成银票,让百里航带回长陵。

北方大雪正遭着灾,赵珩拿到钱马不停蹄接着搞请神节的事儿。

皇宫里头热热闹闹的不知民间疾苦,赵渊也不想听下面一日日传来的奏章,睁只眼闭只眼,让官员自己弄去。

富商们借了朝廷钱,心里都有杆秤,朝廷不差钱,因此将钱利提的很高。

可南方在此时发生暴乱,朝廷为了镇压闹事的流民见了血,更大的乱子还在后头。

南方各州都传遍了,朝廷根本没钱办请神节,将主意打到田税上头,这才招致流民祸患。

富商重利,赔本的买卖可不想做,盘算来去,还是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便联合着上报到州府那边,要朝廷一句准话,眼看十天就要到了,本钱多少,利息多少,朝廷能不能按时归还,如果不能,加利几成,再谈新的借期。

可州府压根不知道朝廷找商人借钱的事儿,更没见过颁发这道密令的人。

朝廷借贷州府长官不可能不知情,按照常理,那签发下令都该是知府亲自下达的。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州长官先安抚那群商人,将事情捂在手里,即刻写信去长陵询问情况。

这信正巧跟南方的暴乱撞在了一起,一个地方来的,一拨人写的,信到了驿站直接就被过滤了,说是几日前便收到宸王府的通知,南方来信一律等到请神节过后再往上呈报。

长陵一派祥和。

林霰和霍松声带队回朝,刚入城便碰上了一条僧人车队。

按照惯例,请神节前来祝祷的僧人到达长陵后,要进行为期三天的巡城游行。

一条很长的露天梵经车,僧人们整整齐齐站在上面,有的手持念珠,有的转经筒,穿着代表各家寺庙的袈裟或僧衣,念着不同的佛语。

他们不顾严寒,随车走遍长陵每一个角落,用经文洗涤这座城。

林霰打着瞌睡被念醒,挑窗朝外看了看,街上人太多了,他们被堵了个正着。

霍松声骑在马上,车队带头的是个掌事太监,认得他,客客气气地说,巡城车队要先走。

霍松声懒得跟他们争,让了条路出来。

车队半天才走完,霍松声在里头瞧见了赵冉。

林霰本该入宫述职的,赵渊听说他在佰侨乡大病了一场,准许他第二天早朝再进宫。

霍松声送林霰回了家,自己跑不了,先去趟兵部,将羽林军临时调遣令还回去,紧跟着就去广垣宫见了赵渊。

赵渊心情不错,拉着河长明下棋,根本没心思听霍松声讲话,好半天才发现这儿还跪了个人。

霍松声不急也不躁,安安静静地等着,等赵渊想起来他了,问他话,便言简意赅地答。

赵渊跟河长明下完这盘,抬了下手,换霍松声上来。

舅甥俩多年没有一起下过棋,霍松声陪的专心,哪一步该走,哪一步该让,算的明明白白。

赵渊有一搭没一搭说:“你跟林卿还合得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