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看透了他,掰正林霰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不敢看我了?”

林霰抿了下唇:“我不想找理由,利用就是利用。”

“我明白你的用意。”

霍城虽已无兵权,但他毕竟是朝中重臣,老侯爷地位摆在那儿,皇帝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南方的乱局谁说都没有霍城说管用,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直接跟赵珩撕破脸的人。

霍松声揉了揉林霰的头发,轻轻叹息:“没人指责你算计谁,如果我们对你有用,你尽管用就是。”

霍松声最怕林霰将他撇在外面,什么都不让他知道,也不让他插手。他想帮林霰,不仅是为了林霰,也为了故去的戚时靖夫妇和戚庭晔,更是为了无辜枉死的十万靖北军。

“我相信如果我爹知道真相,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

林霰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搭上霍松声的手腕,握住了他的手:“我不会伤害霍伯伯,你信我。”

类似的话霍松声不知听过多少遍,他们刚重逢的时候,林霰就对他说过,自己不会伤害他,可霍松声只当他嘴里没有实话,从来没信过他。

霍松声五指扣住林霰,抓着他的手抬到唇边亲了亲,说道:“放手去做,我们都在。”

霍松声给林霰吃了一颗定心丸,林霰轻松不少。

第二天,林霰入宫觐见,他病后没大好,赵渊瞧他脸色苍白,当着群臣的面就是一番嘘寒问暖,比对自己亲儿子还贴心。

林霰确实比那些皇子还要能干,关键是他还省心,赵渊很喜欢林霰,准许他这段时日好好养着,不用起早来上朝了。

林霰谢了皇恩,挨过早朝,站了太久身体劳累,腿脚软得厉害,他独自走在最后,步履缓慢,很快被人追上。

“林大人。”叫住林霰的太监长得面熟,常在御前伺候。

林霰顿住脚:“公公有何事?”

太监说:“大人,厂公有请,还请大人赏个脸面。”

林霰眼波一转,垂眸看人时显得十分冷淡:“哦,公公带路吧。”

秦芳若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陪了皇上近三十年,不仅侍奉赵渊起居,而且独揽东厂大权,他在宫中势力极大,势盛时连赵安邈都要逊色三分,虽说在人前左右逢源,其实这宫里的人他大多数都没放在眼里,像林霰这种几次三番受了威胁还无视他的,确实是许久不见了。

作为掌印太监,秦芳若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但为了方便伺候皇上,他一般都住在宫里,内廷特别为秦芳若设了一间直房,离赵渊的寝宫很近,里头修的气派宽敞,侍奉打扫的太监宫女人数快赶上广垣宫,足可见秦芳若之地位。

林霰到那儿的时候,秦芳若立在一棵树下,那树梢上悬挂一只纯金鸟笼,笼里是一只花色极正的鹦鹉。

秦芳若正在逗鸟,听见动静回头,登时堆了满脸笑容:“哟,咱家瞧瞧是谁来了。”

“厂公。”林霰客客气气尊他一声,目光被鸟吸引过去。

秦芳若手中一把鸟食,胳膊一抬,尽数给了林霰:“大人喜欢?”

林霰饶有兴致地喂起鸟来,漫不经心道:“少时家中养过八哥,鸟雀吵闹,独居时倒显热闹。”

秦芳若大方极了:“大人若是喜欢,待会就将它提回去。”

林霰手指被鹦鹉啄着:“下官怎好夺厂公所爱?”

秦芳若一张白面透粉,他搭上林霰的手腕,将他往房里带:“大人若是过意不去,不如想想手中有何东西是可与咱家交换的。”

进了屋,门一关上,屋内去了大半亮光。

林霰看了一圈,发现秦芳若这住处虽然富丽堂皇,但阴冷得很,明明离广垣宫那么近,这么好的日头这里却不见阳光,荫蔽冷清,像是住在阴沟里。

赵渊擅长给个甜枣打一巴掌,他将秦芳若安置在身旁,给他权利,却借着这不见天日的住宅时时刻刻敲打他,你秦芳若只能是依附于朕,仰仗朕之华彩的一条狗罢了。

林霰不喜欢这个地方,阴冷的让他浑身不适。

秦芳若沏了一壶热茶端上来,亲手递到林霰面前:“怎么样,大人想起来了吗。”

林霰撑着额角,看起来不太舒服:“厂公,下官近日身子不爽,头脑着实不太清醒,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赠与厂公。”

秦芳若放下茶盏:“大人再仔细想想?”

林霰微挑起眼:“不如厂公直接告诉下官,想要什么,下官看看能不能送得起。”

阴暗屋子里连目光都显得森然,秦芳若对上林霰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大人,有句话咱家不知当说不当说。”

“厂公不妨直言。”

秦芳若端起势子:“咱家在皇上身边多年,深知一个道理,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装聋作哑才是保命之道。”

“哦。”林霰淡淡应道,“厂公指教的是,下官也极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秦芳若眉梢抬起,冷声说:“大人,这是何意啊。”

林霰右手上的吊绳拿掉了,手腕一圈缠着白纱,他轻轻按着自己的右手腕,慢慢往上捋到泛青的指尖,意有所指道:“下官伤了手后才知道,人身上每一个部件儿都极重要,缺一不可。”

秦芳若那张笑脸不知何时隐没在黑暗中,他身后有脚步响动,缓缓走出几名黑衣暗卫。

“大人,去过东厂么。”

林霰连眼睛都没抬:“未曾。”

“咱家盼着大人永远不知东厂是何模样,否则以大人这身子骨,怕是进得去,出不来。”

林霰仍不紧不慢摆弄自己的手指:“下官胆小,若是吓出毛病,手一抖,露了什么东西给皇上……”

黑衣暗卫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正站在林霰面前。

“啧。”林霰厌恶地皱起眉,冷淡的眼睛微微斜着,“挡着光了。”

秦芳若隐在人后,太监尖细的声音听起来扭曲阴狠:“林大人,你让咱家很难办啊。”

林霰侧过身,几缕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看厂公的诚意了。”

秦芳若拨开暗卫走到明处:“咱家怎知林大人是不是在愚弄咱家。”

林霰耸了耸肩:“厂公试试咯。”

秦芳若胸口起伏着,幅度明显增大。

屋内安静须臾,看似是对峙,实则是林霰拿捏了秦芳若,他手中有秦芳若想要的东西,这是他的筹码。

半晌,秦芳若先笑了一声:“那大人看好了。”

话音方落,他猛地抓过身后一名暗卫的手,将其按在桌上,就按在林霰面前。

林霰端起面前漂浮着雾气的热茶,揭开盖儿,赶了赶面上嫩绿的茶叶。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但听一声凄厉惨叫,秦芳若硬生生剁掉了那人一只手。

鲜血喷溅而出,满桌子都是,林霰袖口沾上几滴。

秦芳若丢下匕首:“轮到大人了。”

林霰喝掉整整一盏茶,然后才缓缓从前襟里拿出一张泛黄陈旧的纸,压在了杯子下面。

他站起身,毕恭毕敬对秦芳若行了个拱手礼,说道:“下官似乎想起了一点,这是回礼。”

秦芳若伸手去拿。

“哎。”林霰挡住他,“厂公,下官不喜欢血腥味。”

秦芳若皮笑肉不笑,对暗卫说:“还不去开门通风。”

门开了,大片光透进来。

林霰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风,撤回手,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秦芳若没拦他,也没追他。从杯子底下拿到纸,打开一看,是文书的某一页,但并非他想要的东西。

秦芳若眼角狠狠抽动两下,将纸窝成一团。

桌上的血和断手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那是来自林霰的警告。

“林霰身边有人护着,不还有个没人护着的吗。”秦芳若抬手招来暗卫,冷哼一声,“霍松声鞍前马后的跟着他,这二人一定有鬼,我们不妨试试看,这位林大人是不是真的一点软肋也没有。”

第九十六章

林霰出了宫,符尘在宫外等着接他。

见到面,林霰车都没上便问符尘:“谢逸回来了吗?”

符尘扶林霰坐进车里,摇头说:“还没有,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林霰面色微沉,思索片刻,交待道:“写信让谢逸回来,再从聆语楼选些功夫好的杀手暗中保护松声,我担心秦芳若会对松声不利。”

符尘随口答应,对霍松声很放心:“霍将军是南林侯独子,旁人不敢随便动他。而且他身边有侯府侍卫,自己功夫也好,先生,你别太过忧心。”

林霰说:“先派人过去吧,等谢逸回来,让他跟着松声。”

符尘立刻给聆语楼和谢逸分别传了信。

林霰身体还未好全,皇帝特许他不必入宫,许多公事林霰都挪到家中处理。

北方几州仍在受风雪侵害,皇帝不想管这些,交给林霰全权处理。

来报的官员、信差几乎将林霰的门槛踏破,文书一叠皆一叠往书桌上堆,从灾情处置到善后事宜,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处理办法,这些都要林霰去想。

长陵里的文官都看出最近的风向,眼看年关将近,一个二个对灾情不闻不问,纷纷带着年礼上门巴结林霰。

林霰实在无心应付,刚巧李为和周旦夕带着几个学生在府上帮忙,便让他们前去周旋。

北方天灾,南方人祸,这个冬天比想象中还要漫长,唯有长陵仿佛与世隔绝,里外一片祥和,半点风声都没漏进广垣宫。

然而局面在此时进一步失控,南方乱战升级,三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在与军队抗争见血后,对朝廷的怨恨到达顶峰,纷纷揭竿而起,仅用三天就占领了南方州巡抚的府邸,并将泉州知府斩首示众。

赵珩看完南部来信,将满桌书册墨笔挥扫而下。

百里航闯进门来,急匆匆又送上一封信。

赵珩拆开一看,竟是南方那些富绅在向他讨债。

“这些人是疯了吗?分明还没到借期!他们是嫌本王不够乱吗!”

赵珩怒不可遏,双手撑在檀木桌上,手背上青筋暴起,饶是他不可一世,此刻也不经慌了神。赵珩虽是皇子,但手中并无调遣大历各州驻军的权力,这是赵渊分权的结果。

一旦南方暴乱失控,南方驻军下场,不要第二天,东厂就会将军部异动的消息传到赵渊耳朵里,那时一切都完了。

可闹成这样,不惊动军部是不可能的,现在南方驻军的统帅是开朝四将之一的公孙武,他暂时还按兵不动,是因为没接到长陵动兵的通知。可南林还有一个霍城,那可不是他能左右的人。

赵珩眸中寒光一闪,咬牙传了一道令下去,他要继续封锁南方的消息。

赵渊对军权的掌控极重,无诏出兵是死罪,只要没有皇帝的令,公孙武就不能动。而他们一旦动了,那就相当于造反。

与此同时,赵珩下令撤销对田税的加征政策,同时继续向南方富豪借钱,他要用这些钱安抚流民。但他想的太简单了,那是三十万流民,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百里航觉得不妥,提议道:“王爷,我们要不要问问林先生?”

赵珩已经对林霰失去信任,他恨道:“今日的乱局就是他一手操纵而来,是我太晚看清他!”